围场这四天三夜总算熬过去了。

皇上出跸,宫妃伴行,送走了跟来时同样盛大的仪仗,又候着高官家眷先行离开,唐家的马车才动身,缀在了队伍尾巴。

一路林景变乡景,郊外正是丰收季,风一吹,麦穗海浪似的涌过来。

唐夫人掩着嘴咳了两声:“这风大的。”

她忙和胡嬷嬷一人一边放下车帘,四个扣纽子都压不住这帘,被风吹得鼓了肚子,前头马蹄踩松了的黄土直往车里扑。

唐荼荼和珠珠各歪着身子倚在一边,睡得瓷瓷实实的。唐夫人把车壁上挂的冰罐子往她俩那头挪挪,笑道:“玩的时候撒欢儿玩,一天不睡也不嫌累,才出南苑的门就犯困了。”

疯玩了这好几天,珠珠还不明显,荼荼黑了一圈,露在外头的一截胳膊跟手背都不是一个色儿了。

“回了家碾点芦荟叶抹抹。”胡嬷嬷道,主仆俩絮絮叨叨说着话,坐到腰酸背痛时,终于到了家。

珠珠陀螺似的冲进去:“管家!我们回来啦!”

从前院的护卫到后院的仆妇全出来迎,家里热闹得过年似的。

凉茶送上来,井水冰过的瓜果摆满桌,椅子上铺层锦垫,再铺上打磨得滑不留手的竹席,舒舒服服坐下来。这才像是家,住那帐篷可太糟心了。

全家人都长吁出一口气:“再不受那鬼洋罪去了。”

一扭头,瞧不见荼荼,问:“你们二姑娘呢?”

仆妇道:“二小姐拿了块西瓜,就回自己院儿了。”

唐荼荼打了盆水,坐在院子里洗小衣。在围场时处处不便,这几件汗浸过的小衣在她包袱里装了几天,她就耿耿于怀了几天,总怕捂馊了。

这已经是她改良过的内衣材质了,穿一阵子仍然会变形,能在运动时束着点,不会坠疼就知足了。至于聚拢效果,那是彻底不想了。

唐荼荼搓衣服搓得心不在焉的。

她骨头里上了根永不松懈的簧,这几天学射箭之余也没闲着,空闲时候就拿着个本子写写画画,把基础的地形测绘理论默下来了,今晚上再整理一遍,收个尾就行。

字不多,理论和范例各写了几条。

论工作量,地形测绘的难度要远远低于建筑测绘。尤其在这古代,对地图的精细度需求不高,没有后世决策支持系统那样强大的数据处理能力,测绘到毫厘不差是没有意义的,能充分、完整地呈现地形,测距大致准确就足够了。

她列出来的几条理论、一套沙盘,够裴先生和他家子孙辈去钻研几年了。

至于手翻书和放映机么……

唐荼荼忽然来了思路,她放下水盆擦干手,回屋随手翻开个空本子,伏案画起了图。墨刚蘸上笔尖,又咯噔噔跑出门,把小衣拧干了拿回来。

七八月事多,从南苑回来只歇了一天,赶趟似的,中秋就到了。

唐老爷告了两天假,抽了个上午回老宅祭祖。

礼部刚忙完这么一场,同僚设了小宴要一起聚聚,顺道请了他,也没明说是喝酒吃饭还是狎妓听戏,唐老爷索性没跟着去,说“要回家陪妻女包月饼”。

那群同僚都比他年轻,性子跳脱,闻言大笑出声,齐齐作揖:“唐兄对嫂子情深至此,实乃我辈男人之楷模。”

唐老爷叫他们打趣得哭笑不得,瞧时辰不早了,往卯册上记了个下值,坐着马车路过三日酿时,提了两小坛桂花酒回家。

月饼和桂花糕都得提前半天蒸出来,这儿的月饼没后世那么多花样,就是面粉、碱水、白糖浆,揉匀的面团切成剂子、擀成皮儿,包上五仁和豆沙两种馅,再拿木制的模具压出来。

碱水还是古法制取的——用草木灰,就是柴草和树木枯枝烧成的灰,这东西是最早的天然植物碱,加水煮沸,再在水里浸泡一天,滤出来的清水就是碱水了。

唐荼荼眼睁睁看着这碗浅灰色儿的水,被厨嬷嬷倒进了面盆里。她忍了忍喉头泛起的呕意,一时间觉得古人烧符水治病,也不是那么不能原谅了。

唐义山在南苑时就没可着劲玩,这两天更着紧了,他后日就要进国子监了。

上个月把文章交上去,有三位博士都给他写了回帖,言下之意都很看好他。这书读了一车皮的小少年仍然不敢怠慢,压月饼的时候也在作诗,魂不守舍的。

牧先生说诗以道志,要他用心打磨几首,留一首小令作座右铭,还说入学之初,夫子都会留意学生的座右铭。

珠珠笑他:“书呆鹅,迂夫子,抱起书来不撒手,从早到晚炼一字。”

这小丫头颇有几分急智,顺嘴都能编首童谣出来,她嘲笑的是哥哥为了诗里那么几个字,反复斟酌炼字,不停计较到底用哪个字更妙。

唐义山反过来笑她:“你温习功课了么?还有荼荼,你俩休学将近一年,再入学馆可是要考校学问、重新分班的。”

他在小丫头脸上戳了个白面印,笑出了神童才子的自得:“天地玄黄四个班,要是丢脸分到黄字班,可别哭着回来找我补习功课。”

唐荼荼字认不全,她也不打算临阵磨枪,她就是奔着末流去的,到时候从头学起,稳扎稳打夯实基础。

只是,她压糕团的动作一滞:“每天上学几个时辰?累不累啊?”

“可苦呢。”珠珠托着腮帮子发愁:“卯时起床,辰时上课,酉时散学,课上口问没答好的,还要留下来抄书呢。”

唐荼荼算了算,刨去午间休息,一天得在学馆呆七个钟头,那还怎么去工部?

“能上半天、歇半天么?”唐荼荼问。

她话才落,唐老爷脸色一沉,放下了面剂子。

“立身当以立学读书为先,多大的姑娘了,提不得笔,字如狗啃,一天学四个时辰还叫苦,还能做成什么事!”

唐老爷看着荼荼的发面团子模样,她捏个月饼都捏得比别人馅少,总怕馅多了不填肚子,面剂子反倒大,压出来的月饼总是厚厚一个。

唐老爷瞧着那一排月饼,都觉痛心。

“世人都说什么女德妇德,爹也不用你长那些歪德行,可读书认字,方能明理——爹爹虽没什么大能耐,可总要好好地给你挣一份体面嫁妆,嫁到谁家去,你不得掌家管事?你拿什么本事管?张嘴大俗话,提笔不成书,能叫谁信服?”

唐荼荼只问了一句,被这么劈头盖脸训了半天,她有点怔,心里泛起点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委屈。

穿进这么具躯壳里,她偶尔、很偶尔地会忘记自己已经成年了,新瓶装老酒,这罐子“老酒”也跟着珠珠蹭了点稚气。

有时,她几乎要把自己当成个大孩子了。

被爹批评两句,喉咙口直冒酸。唐荼荼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什么也不辩驳了,抿起一颗唇珠来,垂着头,把月饼皮擀得啪哒哒响。

唐老爷在三个孩子面前没什么威信可言,一来他是软面皮,生气发火之前,自己三思又三思,气早平下去了,开口时只剩下大道理。

这父亲不严,母亲却是地地道道的慈母。唐老爷教育孩子这么些年,唐夫人还是头一回没插嘴打圆场,握着馅料勺的手紧了紧,包月饼的动作不停,竖起耳朵听。

“荼荼别怄气,听明白道理。”唐义山撑起了哥哥的架势。

“你这回实在荒唐!天天跑得没影,猎场是什么地方,能容你到处乱跑?还有萧临风那……浑人!亏他饱读圣贤书,尽做有辱斯文的事儿,咱以后不见他了。”

全家给她一人开大会,唐荼荼两颊都垮下来。芳草浅浅咬着唇,苦想着什么说辞能帮姑娘解围,越急,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

正这会儿,外院通传:“外头来了位大公公,坐着轿子来的,说是要传手谕。”

“手谕?!”

唐老爷忙扑打干净身上的面,顾不上换衣裳,外头套了身公服,肃整神情带着全家人往外院赶,“什么色儿的手谕?”

“杏黄的。”

圣人用明黄着色,储君用的才是杏黄色儿的,手谕不盖官印,相当于宫里贵人的私诏,一路并不招摇,安安静静地进了唐家的门。

快脚走到跟前,唐老爷一瞧那公公头上的三梁冠、腰间的银钑花革带——果然是詹事府的。

他立马掸袖跪下,“微臣”俩字才刚蹦出口。

那大公公含笑道:“大人请起,这是太子殿下传给你家大姑娘的。”

等二姑娘扶着蒲团跪稳了,公公清声念道:“传太子手谕——赐唐家长女练雀花锦银佩绶一对、鸂鶒补子服一身,领文官杂职,可工部行走。”

“补子服?!”唐老爷直当自己聋了:“公公说传旨给谁?!”

公公失笑,双手捧着那封手谕递来:“大人自己瞧罢,老奴还得回去给殿下报信呢。”

说完,含笑瞧了唐荼荼一眼,施施然领着人走了。

那身官服翠绿绿的,正正方方的补子上绣着活灵活现的花鸟,沉甸甸的压袍玉佩油透润泽,放在叠得齐整的银绶带上,把全家都镇住了。

前院的牧先生匆匆赶来,连坐街门口听说书的叶三峰也被仆役喊回来了,全家人围成圈,一起观摩这身衣裳。

胡嬷嬷纳罕:“我的个乖乖,这是送错家门了?”

唐老爷失神:“指名道姓说的,怎会有错?太子手谕又不是拿张纸胡写的,送出来前不知多少人一遍遍核对,谁敢出错?”

牧挂书惶恐:“巷子里就咱一家姓唐的,曾听闻东宫城府深沉,最擅掐摸人心,老爷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合宜的事,这是不是在敲打老爷?”

叶三峰拧眉:“老爷一个五品小官,犯了错事就直接查办了,还值当敲打?哪有送套官服过来敲打的道理?”

唐义山没经过什么事儿,半晌失语,圆睁着眼睛,看看这身官袍,又看看荼荼,惊奇地活像白日撞鬼。

唐夫人眼睛快要长在这身衣裳上头了,半晌错不开眼:“老爷,你前些年的衣裳,是不是也是这样儿的?”

唐老爷怔然称是:“这是七品文官补子服,老爷我五年前穿的还是这一身。”

他捧着这封手谕翻来覆去地看,唐夫人急得不行:“老爷你看完没有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没有吏部批文盖章,只是太子手谕,这是不授官,领个杂职的意思。”

只有珠珠最矮,踮着脚,半天看不着他们手里捧着的东西,吆喝一声道破天机:“姐姐是要当官儿了吗!姐——!太子为什么给你官儿做呀?”

“荼荼呢!”全家人猛地想起来,呼啦啦围着荼荼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荼荼不敢说得太细,删繁就简,简了又简,她翻出自己画的那一沓南苑图纸。

“我那晚在画画,被太子看见了,太子说这个画法很好,比现行的山泽舆图画法妙,让我尽快去工部给官老爷们仔细讲讲。”

全家人仿佛长在了同一张脸上,全是一个表情。

“这图,老爷我那晚上就看过……荼荼说她去画图了,咱还不信她。”

唐老爷颤巍巍地接过闺女手里那沓图,用的不是什么好纸,他捧这一沓脆纸比捧太子手谕还慎重,捧到桌上和两位先生一起钻研去了。

乍看,图上是一堆白描线条,细看,结构完整,树是树、墙是墙、校场是校场,亭台楼阁皆在望——可要是再问“这图有什么门道,有什么妙处”,唐老爷就瞧不出了。

全家人传阅着这几张图,唐荼荼在他们一分慌张、两分不解、三分惊奇、四分怅惘的目光中,压出了整整一屉月饼。

她拿巾帕把案板上的面糊擦干净,前脚才被训了一顿,这会儿有点蔫巴,提不起劲来高兴。

“太子说,这图挺有用的,又说我一个小孩儿不便在工部行走,会派人跟我接洽。谁知他直接送了我一个官做,就……挺突然的。”

全家人都哑巴了。

半晌,见多识广的叶三峰撕开唇缝,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小姐得殿下赏识,这……倒也算件好事,别家闺秀会弹琴作诗有什么稀奇,咱家小姐能绘山泽舆图,能被太子赐下官袍,是不世出的大才女!”

叶三峰越说,声调越扬,最后直要扬上天去。

“一门双神童,足见老爷夫人教谕之善,老爷还愁官路不得亨通?红袍紫裳不愁来——叶某先在此给老爷贺喜了!”

叶三峰拱手长揖到地,他红光满面,声气也足,喜庆得活像给人拜年。

这么热的天,唐老爷愣是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