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摩拳擦掌,转了转肌肉虬结的膀子,摆开了架势。

对面虎贲营看台上轰然爆发出如雷的助威声,细听,他们喊的分明是“孙校尉必胜,输了请喝酒”。

还是个小尉官!

唐荼荼飞快权衡:盛朝重文,内无纷乱、外无大仗,兵权收归稳定——这样的前提下,武官升官无路。除了那几个赫赫有名的将门世家,别的武官大多是凭着资历一年年地熬,挂个虚衔领禄米的大有人在,金三营里头多的是这样的虚衔。

但骁骑军与虎贲军,里头绝无草包——无他,这是皇城里最最强大的战斗力量,是骑军和步军里头的王牌军。骁骑是骁勇的骑兵;虎贲,意为像勇猛的老虎一样奔跑。

这两支军人数简少而精悍,都是各地层层考校、抽调上来的精兵强将,也从不派遣给他们城防和宿卫任务,只大力操练,留备不时之需。

往这两支队伍里填草包,除非他们上官脑子长草了。

唐荼荼再往队长这边想。

队长异能是体术不假,放到前世,这样的汉子他能一个打八。

那时,江凛一套钢拳打遍大半个军营无敌手,剩下小半个营全都是五花八门的战斗系异能,没法较出个高下来。这些特战兵的训练强度高到无法想象,筋骨的强悍程度,也会无限逼近人类极限值。

可京城碰面这么久了,他从没提过自己的异能恢复了没有,眼下又借住在萧临风的壳子里,等于一个空有多年格斗经验的魂儿,套了个小孩身体。

能行么这?

唐荼荼惴惴不安,眼睛死盯着场上看。

“荼荼啊……”唐义山看看她,又心思复杂地看看场上。

少年热血赤诚,最后,唐义山还是决定暂且摒弃前嫌,拾起同窗之谊来。

他在虎贲营将士如雷的呐喊助威声中,放开嗓门,替萧举人喊了声加油。

那孙校尉是个讲究人,隔着老远只看见他嘴动,听不着在说什么。他连连摆手,那意思好像是让江凛下去,他不跟少年人打。

两人嘴动了半天,江凛也没下去,战鼓到底还是响起来了,咚咚咚咚追命似的,敲得人头皮发麻。

唐荼荼攥紧了双手,只寄望于“校尉”这样六七品的小官,不太能打,要么手下有点分寸、点到为止,让队长全须全尾下来吧。

可那孙校尉只抬手挥出一拳,唐荼荼整个人就木了。

——王牌步军懂个屁的点到为止啊!

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贴到椅背上坐直,打算好好欣赏古今王牌军的大对决。

唐荼荼心里的天平已经倾向了队长会输这边,默数卡着秒,想算算他能支撑多久,回头给队长做一个格斗数据总结也是好的。

结果刚数完五个数。

孙校尉一拳击在江凛胸口上,这拳头重的,江凛几乎是平地飞出去了,咯噔噔一连倒退五六步才泄了力。

摔角场地很小,是个直径两丈的圈,出圈即为输。在即将擦到边线之时,江凛猛地往后坐去,摔了个屁股墩,双脚却死死地长在圈内了。

鼓点慢下来,“咚——咚——咚——”,以这样的节奏数了起来,十个数以内不起来,即为输。

孙校尉双手插腰,笑得爽朗,也不欺负少年人,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站起来。

江凛虚握着拳,擦了擦唇边血迹。

大约是有了这一拳做参考,试过了敌人的力道,接下来,唐荼荼发现他身形快了起来,仿佛会预判似的,大伤基本都躲过去了,可时不时还会挨些剐蹭。

这校尉是个善扑好手,虎贲营专门养出来的厉害角色。摔角本来就带着一半表演性质,常在宫中贵人跟前露脸的,知道怎么打才好看,怎么打赢得体面。

是以拳拳老辣刚劲,攻势越来越疾。

江凛躲得狼狈,猴儿似的在几步大的圈子里左躲右闪。

对面的虎贲营将士笑声多猖獗就不提了,前头坐着的这家老夫人和一排女眷也都跟着笑,各个香帕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的。

“这孩子,瞧这伶俐劲儿!”

“不能打还上去做什么?夭寿唷。”

“想出风头呗!皇上娘娘们都在,小兵可不得忙着出风头?要是讨了哪位青眼,就是祖上烧高香喽。”

妇人们闲闲地唠着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门道她们看不懂,还拿富贵人家那点儿阴暗心思妄加揣测。

唐荼荼腾地站起来了,火儿直往心口烧。

她不跟一群无知妇人计较,视线径直穿过人群,盯向右手边皇家的看棚,这一眼,对上了廿一的眼睛。

这侍卫头子依旧抱剑站着,他家主子坐在凉爽的看棚下,身后奴仆门生清客站成群,唯独看不清坐着的他。

唐荼荼绷紧了嘴角:他要一份兵防图还不够,还要安排队长上去挨揍,真是……不把人命当命。

“荼荼怎么了?”

她一惊一乍的,全家愕然望来。

唐夫人摸摸她的掌心,里头全是汗,连忙温声问:“荼荼吓着了?害怕咱就不看了,这热闹也看够了,咱们走吧。”

“我要看完。”唐荼荼咬牙坐下来了。

她是关心则乱了,尽量屏蔽了听觉,不去听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只盯着场上看,靠自己那一点儿没眼看的格斗技巧,认真去琢磨队长闪避动作里的玄机。

唐义山望望场上左支右拙的萧临风,又看看荼荼坐立难安的样子,一时间觉得自己窥破了天机,心里长长地哀叹了一声。

——这不分明是:一个为了心上人而冒险拼一份荣誉,一个提心吊胆怕情哥哥受伤的戏码么?

萧临风他怎么这么傻呢!

怎么傻得还有点招人待见呢……

母亲和珠珠都不认识萧临风,爹爹倒是在鹿鸣宴上见过他,可爹又不在这个看台,唐义山没个商量的人,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满脑子的“吾家有妹初长成”、“两小无嫌猜”……

各种诗歌在脑子里飚,渐渐也看得认真起来了。

江凛当当正正挨了一拳,还有好几处剐蹭伤,躲得狼狈,可他在试过了孙校尉的力道和速度之后,终于主动攻上去了。

唐荼荼指甲掐进了掌心,心跳得比鼓声还快。

即便是末世,觉醒异能者的比例也很低,拥有S级体术异能的军人,在部队里是尉官起步的,也就是能执教的程度。

因为稀缺,所以他拥有最好的资源,其格斗技巧都是量身定制的,大数据时代,拳打、脚踢、头撞、肘击……每一招每一式,都有精妙的数据规律在里边。

加上反应速度和肌肉记忆,竟能让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小少年,与胳膊有他腿粗的壮汉过起招来。

孙校尉恍然间觉得,这小子成了一条滑不留手的鱼,一时不防江凛忽然提速,接连被他打了好几拳。

孙校尉也有在格挡,可这小子每一拳,都是从匪夷所思的角度打出来的。

他连消带打,拳头飞快,出腿也敏捷,一击不成闪身就走。有时甚至出招还没到位,这小子看他变化了姿势,知道这一击会被挡下,立马就撤,绝不缠斗。

他只有一双手、两条腿,却仿佛全身上下都没了死角。

孙校尉先是怔了一怔,很快回神,他大笑的声音,离着十几米远都能听得清。

他道:“你这是什么路数,还不够给我挠痒痒的!”

江凛又一串快拳攻上。

好不容易等着个机会,孙校尉见他逼到身前,再不留手,狠狠踹出一脚——江凛却闪身退开了,同时双手叉十字紧锁住他小腿,不假思索地抬脚下踹,朝着校尉右膝踢去一脚。

人的膝盖是非常脆弱的关节,尤其孙校尉这会儿被抱住了小腿,成了个金鸡独立的造型,这一踢,立刻叫他单膝跪倒在地了。

校场之上轰然叫好,对面的虎贲营众将腾地站了起来。

这简直不可能!

不光对面的虎贲营,整个校场上许多将军都凝眸审视了起来。

京城六大卫营,锦衣卫、金吾卫、仪仗卫、骁骑军、虎贲军、羽林军,各营里上到军官、下到小兵都执着,往往进了哪个营,就在哪个营扎根,只卯足了劲往上爬,基本不会调换去别的营。

因为各营操练的外家功夫,是不一样的。

锦衣卫与仪仗卫不必提,这两卫不是正儿八经的兵。

金吾卫和羽林军是守皇城的,擅刀剑,加上弓箭手、梨花|枪手和盾兵,弥补不足,远近攻防都得宜。

骁骑营擅马上作战,擅长|枪与骑射,准头与臂力好得出奇。

而虎贲军是唯一一个成天练近身格斗、赤手空拳打架的营,常常在摔角比赛中出尽风头。

外家功夫最先练的就是下盘稳重,其次才是练筋骨皮,二百来斤重的汉子,被一个比他矮一头还多、乳臭未干的小瘦个儿一脚踢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没有任何一营的外家功夫是这样的,仿佛融汇百家所长,又仿佛是自创的门派,千变万化,招式花哨得很。

——这是哪支杂牌军出来的?

将军们暗自思忖着。

唐荼荼几乎要仰天笑出声,要不是怕吓着母亲,她一定这么笑了,虽没笑出声,脸上的笑也很猖狂。

她寻思这应该是特战拳,融汇散打、截拳道、空手道、柔道……各种战斗技巧都融进来了。

左右后世的东西全是取精去粕,同时又有科技助力,江凛曾在训练舱里模拟过无数次的实战,论实战经验,大概比那校尉强得多,才能以弱势限制强手。

可也只能是这样了。

唐荼荼遗憾地想:身高和肌肉的差距是抹不平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招式都像是花拳绣腿了,他伤不到那校尉的根基,力道也薄了些。

仿佛黑熊面前,站了个瘦弱的小鸡崽。

果然,那校尉被他缠斗得恼火了,知道自己成了场上的笑话,而这小子招式奇诡,耗了这半天,怕是快要力竭了。

孙校尉也不再顾忌自己挨打,一路猛攻。

江凛且躲且退,左躲右闪,躲得狼狈至极,也惊险至极。每一拳都是擦着他的要害过去的,与校尉的拳头只差毫厘,看得人心都提起来了。

看台前排坐着的老夫人离得近,惊得直仰身,差点把唐荼荼桌上的茶杯撞倒。

唐荼荼眼疾手快地一捞,听这老太太口中连连叫着“夭寿,天爷”,心里的芥蒂消解了一点,继续看向场中。

那校尉不防江凛突然闪了开,他冲得太快,脚下绊了个趔趄,而蹿去了他侧首边的那小子,又抬起了拳。

孙校尉下意识地抬肘格挡,却被他抓着小臂拉了一把。

这力道很轻,轻得奇怪。

同时,江凛另一只手变拳为掌,四两拨千斤似的按在孙校尉背上,借得他趔趄下冲的力,往前推了一推。

——这是什么招式?

孙校尉愣了一眨眼的工夫。

江凛站定,咧嘴一笑,抱拳作了一礼,没头没尾说道:“兵不厌诈,承让。”

满场看台轰然沸腾了,欢呼声、口哨声,还有咚咚咚腾然变快、仿佛要破开云霄的鼓声。

孙校尉愣愣低头,去看脚下。

——他的两只脚,都踩在圈外了。

虎贲营中嘁声嘘声一片,孙校尉脸上青青红红,心头火儿窜了八丈高:“你个混账小子!”

这一场打得实在窝囊,这小子先扮弱试探,后花招百出急攻不下,叫自己失了常心,最后再佯装力竭,四处闪躲,诱他出圈上套!

想明白这整套流程,孙校尉先前的风度**然无存,面孔狰狞起来,劈手就去扯他前襟。

“锵——!”

评判台上一声清脆锣响,那礼官高喝道:“二殿下府军骑官,直隶乡试第二十名神童才子,萧临风,胜!”

孙校尉一怔,扯住江凛前襟的手松下来,一时竟不知“二殿下府军”和“御笔亲点的神童”里边,该先顾忌哪个。

明黄大帐中,那只普天之下最尊贵的手又抬了一抬,鸿胪寺礼官得令,唱道:“陛下有赏——”

整个校场滚水开锅似的热闹起来,那校尉气急败坏地回了虎贲营,江凛也没得了什么便宜,走得踉跄,没走出几步路就被影卫上前架住了。

他受了一身的伤,可唐荼荼分明看到他是在笑。

于是她也笑起来,心头巨石挪开,畅快极了。

不知道今日这一场,“萧临风”这个名字会不会给这些人留下点印象,那礼官唱名时分明藏了个小心机,府军后边还专门提了提“神童”。

唐荼荼分辨不出这是不是专门在给队长造势,如果是,应该又是那位爷的手笔。

她朝着右手边那顶明黄为罩的看棚望去,终于跟二殿下对上了视线。

隔着二十步远,他好像翘了翘唇角。

——嘛,算了,不怪你了。

唐荼荼心里腹诽,吝啬地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