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直奔宝鼎塔。

南苑夜间的守卫比白天更严密,几乎不能顺畅地走上百步,一道一道兵线锁死了大帐区,他俩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片冷然的目光盯上来。

这些守卫警戒意识好得出奇,对着他们两个面孔稚嫩的小孩,都不掉以轻心。唐荼荼被这么多双眼睛盯得后背发紧,悄声问:“守夜的宿卫是哪一军?”

江凛:“外围的是宫中禁军,这附近的是二皇子亲卫,不多,三四百人,外家功夫了得,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手。”

京城严禁豢养私兵,所谓皇子亲卫,对外也就是一群举旗打伞的仪仗兵,能操练成这样,私底下一定没少练兵。

江凛手里那面腰牌成了唯一的通行证,所过之处畅通无阻。夜色太黑,唐荼荼只瞧见那牌子做得挺精致,明晃晃地反着光,看不清是什么样的。

宝鼎塔高九丈,是围场上最高的建筑了,远远望去犹如一座敦实的小山,塔身围度与高度比例匀称,是一座七重塔。

最高一层天楼上站着人,那处的栏杆不知是经久失修,还是高得看不清了,二殿下站在边缘,俯身下望,似冯虚御着一脚风。

唐荼荼不受控制地放轻了呼吸,怕一口气儿呼大了,把这位爷给吹下来。

江凛:“快来。”

塔顶上风大,廿一抱剑站着,旁边还有两位小吏模样的老先生,垂手盯着地,只在唐荼荼走上来的时候,两人抬头睄了她一眼,又恭谨地垂下头去了。

是两位鬓角花白的老先生,大约已经等了一会儿了,都是生面孔,唐荼荼从没见过,蹲了个福礼,看二殿下没给她介绍的意思,便未作称呼。

这天楼五步见方,巴掌大的地方摆开了椅子与茶案,小炉上烧着一只水壶,唐荼荼初以为是在煮茶,鼻尖一耸,闻出是羊奶。

晏少昰推来两杯,“尝尝,良牧署供上来的。”

哎哟了不得,他亲自煮的!

唐荼荼颇有点受宠若惊,好生接过来,客气道:“麻烦殿下了。”

她下午时候参观过了,南苑四署司,分别养着鸡鸭鹅、猪牛羊,种着蔬菜,还有一片果林,这里产出来的肉蛋奶都是供给皇家的,只是没见着大片的牧场,想是在更远的山坡上。

江凛连客气也无,拉了张椅子坐下了。他前半年一直在天津沿海地界,跟一群兵油子打交道,尊卑意识比唐荼荼还要淡两分。

羊奶是在他们来之前就晾上的,已经不烫嘴了,味道几乎去尽了膻味,里头加了什么果仁,一勺子舀上来细细分辨,是杏仁碎和茉莉花,喝来只有清甜。

伴着凉爽的夜风,一杯温热的羊奶下肚,舒坦极了,再配上一碟子清清淡淡的芋艿桂花糕,这顿宵夜吃得美滋滋。

等盘子见底,晏少昰问:“吃饱了么?”

他看着这丫头眼睛倍儿亮,点心都进肚子了,还装模作样,淑女似的拿帕角沾沾唇:“饱了。”

“呵,干活罢。”晏少昰低笑一声。

眨眼工夫,桌上的茶点就全撤走了,几盏气风灯放下来,将一张小桌照得更亮了。

他这儿的东西备得齐,罗盘、测距绳尺、垂杆、十字仪……还有唐荼荼自己做的角尺,她从家里带过来的,比十字仪测角度更快。

天黑以后测距不方便,却是观察围场布防的好时候——高处有月光,低处有铜火台,满地宿卫举着火把、提着灯笼,星星点点的火光密布其中,将山脉、溪潭、大路、树林与满地帐篷,都照得一目了然。

整个南苑赫然呈现在眼前。

唐荼荼简单定了个方位,竹锥笔蘸上墨,左手架起本子来画速写。

北边行宫、南边营帐、东边观鹿台、永定河的支流从西北向东南斜斜擦过……西边树林里有一条明晃晃的金线,似着了火。

唐荼荼笔尖虚空一指:“那是什么?”

这南苑,晏少昰每年来两三回,如数家珍。

“那是一排小烽燧,不高,点起火作震慑野兽用,再后头就是森林了。为了这秋狩,放进去百来头虎豹狼熊,全挡在那后头,等明儿各营选出来的精射手到了,才会开网放人进去。”

唐荼荼在纸上那块地方画了个虎头,一个小三角框起来,做了“野兽”标记。

晏少昰一错不错地看着。时隔三月,他因为她藏在家里的那张舆图耿耿于怀了三个月,终于能亲眼得见唐荼荼是怎么画图的了。

今早要江凛画布防图时,晏少昰已经吩咐廿一去跟南苑守将要了这儿的舆图,舆图是现成的——可傍晚时分,听江凛说要把唐二找来画地形图时,晏少昰便吝啬地把现成的舆图收起来了。

无他,就是想看看她怎么画。

她手很稳,在草图上先定点,不停竖起笔来、借笔长目测实物距离,定好点后再描线,线条都是不勾不蹭、一笔画成的。

如此,她在纸上画出许多条直线后,叫线条远远汇聚成一点,这才开始勾勒道路、河流和行宫、哨塔等细节。

她手熟,围场建筑又简单,不过半刻钟就飞快成型。

旁边的老先生看得蹙起眉,心里的疑问存了好半天,到底没忍住:“唐姑娘,你画的这图前遮后挡,近处大,远处的物事小得成了一个点,是什么缘故?”

唐荼荼顿了顿笔,“这是鸟瞰透视图,就是从咱们这个视角俯视画出来的图。”

她想了想怎么解释,可怎么解释都绕不过后世绘图方法的先进性。只好望了二殿下一眼,见他点了头,唐荼荼便不纠结了,知道自己说得再不着调,他也会帮忙遮掩好。

怕两位老先生听不懂,她尽量说得条理清晰。

“在我们那个时候,有各种方便的制图工具,输入坐标和数据,就能绘出三维地图来。”

老先生好学,求知欲旺盛如稚子,嘴里咂摸着重复了一遍:“三维……地图?”

唐荼荼点点头:“京城的舆图我没有见过,但我在东市市署里见过一张东市图,上头画着街道、各家店铺,还有方圆三里内的建筑——实线勾边,红字标注,时下的舆图都是那样的画法吧?”

那老先生微微一笑,道:“那是我祖父画的。”

唐荼荼肃然起敬:“您是……?”

“河东闻喜裴氏。”

他只说了这么一姓,没说祖宗名姓,只能是因为祖宗名声不如这一姓的分量重。

唐荼荼立刻明白了——闻喜裴氏,她可太知道这一姓了!

这是个地图绘测大户,裴家人历代奉皇命编绘全国地图——这个年代要想画一份全国地图,需要统筹各省府、各县乡的人力,用到的绘测人员何止千万。

汇编总图的时候需要从小处开始,各县图统一比例尺后缩编成府、再缩编成省,最后各省地图缝合起来,才能成就一幅全国地图。

刚穿来的时候为了解盛朝的地理绘图知识,唐荼荼翻遍了东市最大的书肆,把里边少得可怜的几本地理志全看完了,对里头关于裴家的只言片语震撼不已。

可惜没能亲眼见过他家画的图。

唐荼荼有心交好,把灯放到高几上,翻开一页新纸,在纸上飞快地画了京城内城的简单框架,示意两位先生上前来看。

城廓、皇宫、东西市、朱雀大道,放在图上就是几个黑方框,裴先生毕竟是绘图出身,只消一眼就知道她画的是什么。

唐荼荼:“这是平面地图,也叫二维地图,图上能表现出方位、占地大小、距离长短——但画不出建筑的规模,画不出高低,方位与距离也没法儿直观感受,是不是?”

“倘若我要画一座山,平面地图上只知道有这么一座山,而不知其海拔、峰谷与山势起伏。”

裴先生连连点头:“确实如此,姑娘有办法?”

唐荼荼指指自己的鸟瞰图:“三维地图,就是实景模型。”

“像这样——取多个视角,画出透视关系,把每一个方位孤立的视角模型缝合起来,就是三维地图了,可以精确建模,把实物缩小到分毫不差,放到沙盘里——这就是最基础的地理信息系统模型。”

她尽量讲得平实,话里还是带出了许多专业词汇,几人穷尽想象,听了个一知半解,却仍震撼不已。

裴先生一针见血抓到要点:“如何取得多视角?绕着圈、围着一个地方画吗?”

唐荼荼:“最简单的是三点定位,取三个不同的视角,得有一个视角在地面上,做基准,剩下两个视角尽量取在高处,用十字仪测量倾角、还有长高尺寸,按相同比例尺算得数据之后,用黏土、水泥之类的材料就能捏出一个立体地图来。”

原理并不复杂,只是嘴上三言两语难说明白,唐荼荼在纸上画了几个多棱多角的立方体,并列成排,讲明白了三视图。

她又仅凭记忆,从东市中心的市署衙开始画,将那几个黑方框画得立体起来了。

“这就是BIM建筑信息模型。测量不难,难在计算量偏大,得多验算几遍才能保证数据精确。”

她嘴上这么讲着,心里却唉声:后世的地图绘制哪有这么复杂?

信息大爆炸以后,是数据的时代了。遥感扫描两分钟就能出图,GIS也能在几秒里汇总有记录以来的全部数据,拓扑建模模拟出最佳方案,细致到“山上刮了一股风,气象台就提醒你下周有雨记得带伞了”。

她站在天楼上,垂眼望着塔下,一排排的守卫挑灯夜行,似蚂蚁一般做着机械运动。

唐荼荼不合时宜地萌生出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愁苦。

人人都知道科技是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可这一步,与那一步,之间相隔了怎样的变迁,才将一代一代人的才智与血汗融合在其中……

真庆幸,这千年来一直有学者专精于这样枯燥的事。

这世上,沧海桑田会消亡,物种会灭绝,唯有科技从不断流。

几人都是聪明人,拿着她的图细细琢磨,不需再赘述,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裴先生惊叹道:“此法甚妙!虽所用人力过巨,但堪舆绘图本来就是慢工出细活,常常几年才能成就一幅省图——像姑娘这样地形物象俱一一呈现,寻常舆图无须精细至此,可要是用作战场沙盘,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