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遥无法想象, 陈郁书愕然发现被自己的时代所抛弃的时候,当时有多崩溃。

陈郁书的性格和自己截然不同,陈郁书狼子野心, 渴望权力, 但是一次失误, 他连自己征战的版图都时间里化为乌有,身边不管亲朋好友还是敌人, 全都被历史埋没, 他那时会是什么想法?

沈墨遥理解了陈郁书为什么总是藏着心结, 他的野心被时间一个耳光打得烟消云散, 这样的心结, 要怎么轻而易举地化解?

沈墨遥庆幸自己终于彻底理解了他, 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让陈郁书抛弃过去,不要他再做以前的狼子野心陈郁书, 也抛弃那个痴痴笨笨的陈玉书, 他要他做自己的陈郁书。

沈墨遥在网上搜索了一番陈氏皇族,果然搜到那个被记载为“早夭”的皇子陈郁书,因为英年早逝,历史上只留下关于他的只言片语——战绩赫赫,是当时最有才能的皇子。

如果不出意外,陈郁书能做成正儿八经的太子爷,他不会让陈氏衰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可黄粱一梦后,他却成了琼州这犄角旮旯里的纨绔太子爷, 面对着一个让他惶恐的未来时代。

沈墨遥心想, 难怪陈郁书总说不可以小瞧古人的智慧, 原来他是自己夸自己!

陈荣光在给儿子取名“陈玉书”时,恐怕谁也没想到,这个木木的孩子已经有了命中注定的命运。

龙狮山的道人一代一代地传下这因缘,直到成功把陈玉书接回龙狮山,让这因缘跨越沧海桑田,彻底圆满。

沈墨遥收拾好心情,他没带什么行李,直接跟着道兄离开了琼州。

沈墨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虽然和陈郁书远隔数个城市,但却觉得自己正在无限接近陈郁书封闭起来的内心世界,只差钻进陈郁书的心眼里去。

沈墨遥知道陈郁书心眼多得跟筛子一样,到处都是窟窿眼,他想利利索索地钻进去,得耗尽心思才行。

龙狮山风景独绝,山势峻峭,大江大河,和沈墨遥呆惯的一马平川的城市截然不同,难怪道士选这里当修行圣地,旅客节假日全往这里跑,龙狮山超出尘世,是现实里能触摸到的仙境。

沈墨遥在道观里过了夜,就像他第一次去清修的小道观一样,不能靠近主殿,他乖乖和那些供奉的神像保持距离,一整晚都呆在客房里。

这里比《心动鹊桥》的小道观气派得多,宫观建在山峦上,还分新旧两区,占地恐怕一百个小道观加起来都难以相比。

清晨和傍晚的时候,道士背诵经典的声音会有条不紊地响起来,那些晦涩又超脱的字句在大殿和廊道里回**着,让沈墨遥心情彻底归为平静。

沈墨遥第二天天没亮就起了床,即便惦记着陈郁书,但在龙狮山里过夜,再重的心事闭上眼就抛去九霄云外了,鼻息里都是清爽湿润的味道,城市里浑浊的世俗味都被隔离在这些拔地而起的大山之外。

沈墨遥推开房门,时间4点半,他走出屋外,道兄正站在庭院里等着他,看起来有话要跟他说。

沈墨遥脚步轻快地跑过去,道兄拢了拢衣袖,组织了一下字句,问沈墨遥:“记住方位了吗?”

“记得,往南走,找一棵桑树。”

道兄皱起眉,看着沈墨遥细皮嫩肉的模样,天天跟着陈郁书过奢靡日子,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他真认得出哪里是南、桑树又长啥样吗?

沈墨遥看出道兄的质疑,掏出手机,给他看了看自己准备好的指南针app和植物学大百科。

“放心,我可以找到的。”

道兄叹口气:“你找不到也得找到,这是你跟他的因缘,我们帮不了你。”

沈墨遥丝毫怀疑都没有,定定道:“我一定会找到的。”

沈墨遥离开宫观,走的并不是专为游客修建的大道,几下就被茂密的植被吞没了身影,这种做法对普通人来说极其危险,一旦迷路失联,求生的几率非常渺茫。

沈墨遥已经做好迷路的心理准备,他根本不知道目的地,只有一个南方和一棵桑树,沈墨遥拿出手机上的桑树照片来比对,神他妈觉得这里每一棵树都长得很像桑树。

沈墨遥心里倒是不急不慌,他环顾四周,一切都极端陌生,即便想要找到来时的路都是难事。

做鬼并不怕失联,大不了就是龙狮山一只郊游的孤魂野鬼,为了爱情连美食也抛之脑后了,他实在嘴馋可以吃野果,而且不必怕被毒死。

沈墨遥一路朝南走着,越钻进树林深处,生灵也变多,松鼠从他脚前蹦走,一些野猴蹲在树杈上警惕地看着他。

沈墨遥恍惚中看到一个锦衣少年正走着他走过的路,肉.体的折磨让他每一步都濒临极限,但是硬着头皮前行,死也要求一线生机。

沈墨遥有种通感,他和十八岁的陈郁书走的是同样一条路,这少年的幻影不是自己的幻想,是时空在交叠。

沈墨遥已经不再看指南针,他跟着这个似真似幻的少年,脚底踩过松软的泥土,踩过蓬松的落叶,沈墨遥觉得自己走了有一辈子那么久,恍然间回过神,身边还是无穷无尽的树林,弥漫着薄薄的雾气。

沈墨遥无法感觉到时间的存在,他好像定格在时空交叠的幻境。

这时候,一棵参天古木赫然出现在眼前,树冠郁郁葱葱,枝桠沉甸甸地垂下来,树体像直立的巨人。

沈墨遥从树后绕到前方,便看到一方青石做成的棋盘,上面错落有致地放置着黑白棋子。

沈墨遥不懂棋,但他能看出这棋没有下完。

神仙去哪了?

沈墨遥揣好手机,能寻到这个幻境一样的地方,他已经觉得自己运气爆表,至少没有走弯路。

沈墨遥咀嚼着道兄交代他的话:“因缘靠等,不要急求。”

于是他扶着这棵桑树开始苦等,神仙不来,他打死也不会走,头顶斗转星移,日升月落,沈墨遥看到了那个和他一起苦等的少年,穿着藏蓝色的袍子,官靴沾满泥土,头发被一条镶着玉石的发带束起,本该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可是他并不像沈墨遥熟悉的陈郁书,身体比沈墨遥还要消瘦。

沈墨遥是纤瘦,而这个羸弱的少年浑身都油尽灯枯了。

沈墨遥看着他的背影,脊骨在他蓝色的衣袍上显现出嶙峋的痕迹,让沈墨遥心脏完全揪了起来,沈墨遥忍不住伸出手去握少年攥成拳头的手指。

少年怔了怔,拳头松开了。

他回头望过来,沈墨遥心跳如鼓,十八岁的陈郁书只有眉眼里还留着凌厉的气势,但也不过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而已。

陈郁书目光直直地穿过沈墨遥的身体,他感觉到了沈墨遥,但是什么都没看见。

沈墨遥还是自作主张地牵着他的手,这个天煞孤星的少年抱着向死而生的决心,一个人在龙狮山里独行着,冒着被妖魔和野兽吃掉、半路毒发身亡的风险,心里压抑着绝望和恐惧,不甘心认命做皇室的弃子。

他这时一点也不知道,有只天下第一美的鬼穿进时空的缝隙里,在陪他走这条绝望的路。

沈墨遥一路都在恐惧一个问题,如果他也能等到两个神仙,成功求他们救下陈郁书,可等他离开龙狮山,外面也桑海桑田过去了几百年怎么办?

他上哪去找陈郁书?

沈墨遥心里越来越慌张,思绪纷杂,还是在桑树下静等,即便恐惧也没有动摇过要救陈郁书的决心,神仙迟迟不来,沈墨遥开始绕着棋局踱步,最后一屁股坐在棋局之上,黑白子乱成一团,好些掉在泥地上。

一碰到地面,棋子就化成青烟消失了。

沈墨遥明显赖在棋局上不走了,他盘腿而坐,更多的棋子被他扫落在地面,化成一道接一道的青烟,沈墨遥心乱如麻,撑着下巴发呆,脑袋里全是自己和陈郁书相识的过往,还有他经历的每一场副本,拍的每一部戏。

“小友?”

沈墨遥猛地抬头,眨眨眼,棋盘两边不知什么时候端坐着两个老人,穿得普普通通,长得也普普通通。

沈墨遥一下从棋盘上跌下去,两个老人也不睬他,瞪着棋盘,啧啧惋惜。

别的凡人要恭恭敬敬给他们奉上酒肉,生怕打扰他们的雅兴。

而沈墨遥一屁股给他们把棋子都坐没了。

沈墨遥第一次见神仙,才知道影视魔改得有多厉害,神仙从来不会在皮囊上强调自己是个神仙,南北星君看起来,就和大街上、小区里任何一个路过的老人一样,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众生见我,我见众生。

他们晃了晃空空如也的棋奁,顿时黑白棋子如泉涌,老人指尖衔起棋子,三两下就给棋局开了场。

沈墨遥呆坐着,他在道观都不可以接近那些庄严的神像,现在却和神仙本尊面对面,沈墨遥看着两个下棋的老人,心里激动,老人长相平凡,可是沈墨遥在他们脸上却能看到芸芸众生。

沈墨遥不敢说话,良久,老人开口:“他的蛊毒早就没有啦,你来找我们干什么?”

沈墨遥精神一振,如道兄所说的,神仙什么都知道!

他爬起身:“什么叫早就没有了?”

北极星对着沈墨遥伸出一只手,他手心里沟壑纵横,也是一只平平无奇的老人手,可是沈墨遥从北极星手掌的纹路上,看到了华国奔涌不息的江河。

静等片刻,北极星的掌心里翻腾出可怖的虫子,全是蛊婆最为青睐的品种,它们密密麻麻地掉在地上,也化成青烟消失了。

沈墨遥看得头皮发麻。

“这些是?”

“他那一次既然能找到我们,说明我们和他有因缘,所以顺手帮他取走了蛊虫,他身体一直很干净。”

“那怎么会!”

北极星笑看着沈墨遥:“因为他现在中的不是蛊虫的毒,是心毒,放不下前尘往事,自然困在其中。”

沈墨遥露出苦恼的神色,手指绞在一起:“……我既然也找到了你们,说明我和你们也有缘分,能不能告诉我,我要怎么救他?”

南北星君还是笑眯眯的,满嘴都是谜语:“你已经救过他了。”

“什么?”

“好了,你弄乱了我们的棋,我却不计前嫌给你答疑解惑,你可以下山去了。”

这也叫答疑解惑?!沈墨遥只觉得一头雾水,更加困惑!

心毒要怎么解?就和生病一样,感冒发烧肚子疼都可以对症下药,可是心理出现毛病,他要上哪里去找解药?

沈墨遥见识过道兄们的玄乎劲,神仙只会比他们更爱讲谜语,他只能按照南北星君所说的下山去,如果陈郁书一直不醒,他就一直陪他聊天。

陈郁书越是嘴硬,沈墨遥越是知道他喜欢自己到不得了,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沈墨遥走前,硬着头皮向老人问了他最恐惧的事:

“我会不会和阿书一样,下山时外面已经过去百年?”

星君看也不看他,只顾下棋,声音淡淡的:“下去了不就知道了?”

啪嗒,啪嗒。

黑白子落在棋盘上。

沈墨遥只能咬着后槽牙,一步一步远离桑树,走了十来步,老人和棋局便如幻梦般化为泡影,再也消失不见。

不过沈墨遥耳边突然传来一道老人的低语:“为了补偿我的棋局,你的阴间存款我们就笑纳了。”

“什么?!”

*

沈墨遥的冥币全都被坑光了,也没问出有用的东西,可谓败兴而归,但是沈墨遥的决心还是没有动摇过,他往山下走,和来时的路截然不同,路面变得越来越宽敞,沈墨遥回过神,他发现自己竟走在一条国道上。

举目四顾,哪里还有山和树林,公路笔直,看不到尽头。

一辆面包车疾驰而过,沈墨遥有种预感,身影一闪,钻上了这辆面包车。

车内的绑匪神经紧绷,一齐观察着窗外,他们的车已经开到郊区,这个时段,路上只有他们。

有人突然开口:“你们有没有看到刚刚路边上站着一个人?”

“什么人?”

“没看见!”

“半夜高速公路边上站着一个人?你脑子进屎了?”

其他绑匪一起哄笑起来:“疑神疑鬼,你该不会是怕了吧?怕就滚蛋,哈哈哈哈!”

车里很快就恢复平静,司机目标明确,他将开到一栋烂尾建筑前,同伙会把人质挟持进楼中。

然后开始他们勒索陈家的计划。

被缚住手脚的男孩表情呆呆的,似乎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眼睛看到绑匪身上时,才会露出一点恐惧的神色。

有个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别怕,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陈郁书转过头来,什么也没看到。

虽然看不到,但是他感觉到一个阴凉的身体抱住了他,还在对着他低语耳语:“因为我会保护你。”

这件事比被绑匪绑架还恐怖,可是陈郁书却丝毫没有害怕,他眼中的慌乱也被沈墨遥冰凉的触感抹去了。

绑匪们同时打了一个巨大的冷颤,他们不安地摸了摸后颈,其上密密麻麻的,冒出了一群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