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看薛宜宁一眼。

刚才她已经和他说了她被困这院中的情形, 还说是以前认识的保宁侯公子放的她。

一种猜测,隐隐浮上心头。

薛宜宁此时问他:“你能想起那是谁吗?会不会有计?”

那关大人能从南越潜行至凉州,联合石荣、陈少阳、还有乌桓设下这样一个大局, 必定不是简单之人,她怕他此举还是一计。

骆晋云却回道:“既然他相邀, 我便去一趟, 你放心,我没事的。”他扶着她的肩, 向她承诺。

薛宜宁无奈地看着他, 还想劝, 他却已转身往那院中走去。

薛宜宁看着他背影,不由上前几步, 担心地守在院外。

骆晋云一步步进入院子,院内, 已有数名南越守卫伏诛,一名年轻公子,似乎正是薛宜宁所说的陈锦被活捉, 他由张平与葛兴护卫着, 走到最里面。

最里面的房间外,一男一女身上已多处受伤, 却还在与这边人对峙。

里面一人, 身穿布衣,头戴一顶黑纱帷帽,手上拄着一副木拐,坐在堂下,似乎一位花甲之年的老人。

他在黑纱下拿手帕掩唇咳了两声,然后开口道:“让骆大将军进来吧。”

“大人……”门外对峙的男子看看骆晋云, 并不放心,但眼下他们其实已无力回天,男子最后也没说什么,放下了剑。

骆晋云一步步进入房内。

待他走到面前,老人说道:“将门关上。”

“你想做什么?”

“将军,不可!”

南越这边的女子和张平同时出声,都怕主人在里面出事。

老人身体羸弱,骆晋云是武将,骆晋云能轻易杀死老人;而这里是南越的巢穴,又恐里面有提前布置的机关,老人要和骆晋云同归于尽。

骆晋云此时也开口道:“无妨,关上门吧,是军令。”

张平看看他,无奈上前将门关上。

房内,老人松开木柺,揭开了头上的帷帽。

并不是老人,而是丰神俊朗,容颜如玉的年轻公子,裴隽。

只是他脸色比起在京城时候,已苍白了好几分,几乎能看出重病在身。

裴隽要开口,却又忍不住拿手帕捂住唇咳了两声。

但这一次,他咳完就将手帕拿了下来,而不是继续隔着手帕说话。

“骆将军,胜了乌桓大军?”裴隽问。

骆晋云说道:“我带军袭击了他们大营,他们主力受创,应支撑不了多久了。”

裴隽点点头。

又问:“她平安出去了吗?”

他没说是谁,但骆晋云知道他问的是谁,点头道:“她在外面。”

“不要告诉她,我就是关大人,可以吗?”裴隽问。

骆晋云沉默片刻,问:“是你有意放她离开的?”

裴隽说道:“我知道,你们今日会到,那就免不了一场厮杀。”

骆晋云明白过来。

并不是那陈锦念旧情而放的薛宜宁,是裴隽的吩咐。

并不是他们疏忽大意,让薛宜宁将消息传了出去,是裴隽有意放过的。

他问:“你冒险偷偷潜至凉州,设下这乱周之计,已至最后一步,却又自己放弃了?”

裴隽回道:“我平南王府,世代忠烈,抗虏卫国,死而后已,而我,虽是羸弱书生,却是读圣贤书长大,三岁读诗词,“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五岁背文章,“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我终究做不到,到我这一代,辱没先人风骨。”

骆晋云说道:“你父亲平南王,虽是死于我手,但其实,他是我最敬重的人。你若行了这不义之事,我便会想,她看上你,终究是瞎了眼;你能毅然放弃,让我钦佩,兰芳公子,终究还是那个兰芳公子。”

这一番话,是他发自肺腑。

裴隽若生在盛世,必然是一代贤臣,生在乱世,则也能挑起天下风云,可生在苟延残喘的南越,却是真正的时运不济。

裴隽开口道:“我本可以从长计议,可以用一生来图谋,可是,上天连这一点时间都不给我……”

话未完,他再次咳起来,迟迟未能止住。

骆晋云明白过来,那次赴京接五皇子而染病,他未好全就赶赴南方,大约从那时起,身体就伤了根本。

却又不能休养,为南越出谋献策,殚精竭虑,直至双方和谈,他又长途奔波到京城,所以那时他便有虚弱之象。

议和之后,他暗渡陈仓,冒险潜行至凉州,这时舟车劳顿的他应已病重,害怕自己时日无多。

所以他开始着急了,便走了一条舍大义,但能让南越起死回生的路。

同时还能杀了他,带走宜宁,从此他们在南越,兴许能安稳度过后半生。

可是,宜宁向自己递送了消息。

“若你让她知道你的身份,她兴许不会阻拦你。”他说。

裴隽摇摇头,沉痛道:“自我见乌桓人那一刻起,我就不配再留在她心里了。她的心里,我仍如以前那样纯净无暇,赤子之心,我不想让她知道,她所鄙夷唾弃的人,竟是我。所以我想恳求你别告诉她,就当是为了她。

“你带她来了凉州,也能亲自过来救她,我想,或许你也是真心在意她,要对她好的?”

他说着,抬眼看过来。

对上他的目光,骆晋云只觉深受屈辱,冷硬道:“自然,她是我妻子。”

裴隽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我知道,她那么好,骆将军也是一代英豪,怎么会不喜欢她?我走后,你不要告诉他这个人就是我,她不太懂朝中事,你编个合适的身份给我就好。等过段时日,再找机会和她说我已死在南越的消息。”

他这样说,骆晋云便明白,他不会让官兵将他活捉了去和南越谈条件。

放弃了薛宜宁,放弃了乱周大计之后,他便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他站在裴隽面前,许久无法言语。

这个人活着,是薛宜宁永远的牵挂,可他若死了,她又该如何承受?

他当然不会让她知道这个人是裴隽,那样,只怕她也活不下去。

“我答应你。”半晌,他回了这一句。

可是,他怕瞒不住,至少现在,她还守在外面……

裴隽说道:“骆晋云,我只能祝福你,官员亨通,一生顺遂,夫妻恩爱,儿孙满堂,为了阿宁。”

说完,他苦笑,眼中慢慢湿润,露出几许水泽,痛声道:“可是,我又怕她真的很快忘了我……”

骆晋云想,她当然不会很快忘了他。

只是,自己会很努力,让她尽早忘了他。

驻立半晌,他转身离开房间。

门口守着的那一男一女立刻看向房内,就在这时,骆晋云耳边传来利刃插入血肉的声音。

“大人!”

“裴隽!”

男人和女人同时发出悲呼声,冲入房中。

裴隽自尽了,一只匕首正正插入他心房,鲜血涌出,迅速往衣襟上晕染。

“裴隽,为什么,你可恶,为什么要这样!”女子悲怆地痛哭,骆晋云朝张平等人眼神示意,几人会意,立刻冲进去趁机将那两人活捉。

后面他们便知道,男子叫刘风,为南越禁军都尉,此次任裴隽随身侍卫,女子名叫岳微霜,是南越丞相的掌上明珠,也是南越皇帝的表妹。

骆晋云从小院内出去,薛宜宁立刻上前来,问他:“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

她问:“那关大人是谁?你见过吗?”

骆晋云随口说道:“是南越皇帝心腹,我曾见过他派出的使者。”

薛宜宁不再问,迟疑一会儿,小心问他:“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在喊‘裴隽’?”

骆晋云看着她,缓声道:“大概你听错了。”

薛宜宁自知失理,点点头,不再深究。

他牵起她的手道:“先回去吧。”

这时有人将陈锦带了出来。

薛宜宁不由自主看向他,他也看了薛宜宁一眼,倒是朝她露出一个笑来。

随后被带出来的是刘风,然后是刘小杏。

刘风神色苍凉,目光呆滞,刘小杏脸上似有泪痕,哀痛难掩,走到她正对面前,似有所感应,知道她在这里,突然抬起头来看向她。

那目光里,带着满满的恨与不甘,让薛宜宁怔了一下。

刘小杏很快就被人带走,随后便是一个个箱子、一具具尸体往外抬。

骆晋云再次说道:“走吧。”

薛宜宁随他走了两步,却总觉得心十分不安,又停下步来,看看后面往外搬的尸体,问他:“那关大人呢?也死了吗?”

骆晋云顿了顿,才回道:“他不愿被俘,自尽了。”

薛宜宁叹息一声,轻声道:“他似乎良知未泯,我觉得若有时间,说不定能劝说他放弃这计划。”

就在这时,护卫又抬了一具尸体出来。

那尸体一身布衣,一顶黑纱帷帽将头盖着,薛宜宁一眼就看出这正是那位关大人。

她忍不住上前几步,想去看看这关大人长什么样,自己是不是认识。

骆晋云将她拉住:“时候不早,我们走吧。”

护卫连同鹰卫的人要趁天黑前收拾这院子,确实没时间耽误。

薛宜宁点点头,正要转身,却见有什么东西从那关大人胸口掉了出来,垂在颈后。

那似乎是他随身挂在衣内的玉佩。

远远看着那玉佩,薛宜宁心中一振,立刻挣开骆晋云,又上前几步,疾步走到了那尸体跟前。

她赫然看见那只比翼鸟玉佩。

可她的玉佩还放在凉州的镇国大将军宅中,她并未带在身上,也没有掉。

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与恐惧感,她颤抖着伸出手,想将尸体头上的帷帽揭开。

“宜宁……”骆晋云过来,再次将她拉住,这一次他手上用了力道,明显就是要将她拉走。

她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立刻挣开他,一把揭开尸体头上的帷帽。

朗朗如日月,濯濯似兰芳,一张脸,连闭着眼都光洁耀眼。

是裴隽。

鲜血已将那半身布衣都染红,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再无半点气息。

一瞬间,她突然就明白了所有。

什么代赠琴谱,什么陈锦相救,都是假的。

她没死,她能被放走,都是因为那个人就是他。

而且,他是知道自己不吃鸭肉的,他从小就知道,什么酥皮鸭,什么如意鸭馆,就算瞒得住别人,也瞒不住他,从她提出要求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是他让她带出了消息,是他又放了她,是他亲手覆灭了自己的计划。

那是可以让南越收复河山,可以让他们在一起的计划,他放弃了。

是因为她斥责他通敌,她说他视人命如草芥?

她和他说,她不愿和他们回福州,宁愿和骆晋云一起死……

她甚至还说,她早已忘了他。

是这样,他才会放弃的吧……

这一计,是南越唯一的出路,也是他们唯一能实现的未来,但她不愿意,所以他就放弃了。

放弃了希望,成全了她和骆晋云,自己也就只有一死。

她一动不动看着他的脸,半晌,泪水汹涌澎湃,哗哗往下淌。

她无力地扶住他的肩,慢慢抓紧,内心不敢置信,仿佛眼前的景象只是一场梦,可面前他的脸是如此清晰,手心处,粘稠的血液触感如此真实。

她一时又觉得心如刀割,肝肠寸断,想哭竟也哭不出声,紧紧抓着他的衣衫,整个人如抽掉了脊椎一样跌坐在了地上。

骆晋云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朝护卫道:“快抬走。”

“不——”薛宜宁痛呼出声,立刻冲过去要抓住尸体,护卫不由分说将尸体往前抬起,她又被骆晋云整个人箍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看着裴隽被抬走,她在仓促间将他颈前的比翼鸟玉佩抓在了手里,护卫抬尸体时,那玉佩系绳断裂,玉佩留在了她手里。

她紧紧捏着那枚玉佩和手心他身上的血,一边在骆晋云怀里挣扎,一边痛声道:“不要带他走,放开我,放开我……”

骆晋云将她往后拉,和她道:“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临走前交待,要你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