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带着男仆走了, 薛宜宁将那位姑娘带回了家。

姑娘说,她名刘小杏,本与爹爹住孚良郊外的村子中, 过几个月是她的婚期,她与族中婶娘进城买东西, 没想到乌桓人攻来,孚良城破, 婶娘死了, 她与旁人一起逃出来, 好不容易到凉州城,遇到了自己的同村人刘风,没想到竟进狼窝, 被刘风送给了自己主人……

薛宜宁问她:“那老先生吗?我见他年事已高,且似乎谦逊有礼,高风亮节。”

“他不是!”姑娘恨声道:“那是他装的, 其实他就是个禽兽!”

见薛宜宁似有怀疑, 她连忙道:“他是凉州城大户,家中有人当官,又是读书人家,有许多田产,所以我也以为他是好人,刘风让我进他家中做丫鬟,暂且避难, 我就信了, 哪里想到……”

她抱着身前被子痛哭起来。

薛宜宁怜惜她心中哀痛,温声劝道:“你先好好休养,别想这些, 也别寻死,你爹爹若活着,却知道你寻了短见,他该多伤心?你就在这儿好好养伤,便还有与你爹爹重逢的机会。”

姑娘哭着,泪水涟涟地点头。

从姑娘房中出来,燕儿叹声道:“真看不出来,那对主仆竟是那么恶心的人,夫人,咱们要不要去报官,让官府把他们抓了?”

作为女子,对这种污辱良家妇女的暴行最是感同深受,燕儿早已恨上了那对赠琴谱的主仆。

薛宜宁却摇头道:“对方也是官宦人家,我们初来乍到,不知人底细,先莫要多管闲事。况且这些只是她一面之词,我们不可轻信。”

“哦,好。”燕儿无奈地点点头。

在她眼里,大将军和夫人这样的地位,要办什么事都是一句话的事,却不知越是身居高位,越会行事谨慎。

晚上薛宜宁睡得晚,才睡下不久,却被外面一阵响动惊醒。

她立刻坐起身来,暖阁内睡着的燕儿也醒了,她便道:“去外面问问,怎么回事。”

燕儿连忙披了衣服出去,没一会儿,她回来,带着心悸道:“他们出去看过了,是前面街上一家金铺、几家酒楼被流民撞开门哄抢了,现在已有官兵过去镇压。”

薛宜宁曲起腿,拢紧身前的被子。

孚良城破了十日,那些流民也饿了十日。他们没有生计,无处可去,人为了活命,便什么都能做出来。

许久她才重新躺下,却再也没能睡着。

第一日一早,前院传来消息,凉州刺史夫人前来拜访。

薛宜宁起得晚,才梳洗好,忙让人将刺史夫人请进来。

薛宜宁没见过凉州刺史和夫人,但却知道如今的凉州刺史上任三年,名王茂元,夫人为永州人。

王夫人此次过来,便是因城中流民为患,昨夜又出了撞门劫舍之事,离薛宜宁住处还这么近,怕她受惊,便来探望关照,又问薛宜宁是否愿搬去刺史府。

薛宜宁摇头,对她以姐妹相称道:“如今凉州事务繁多,王大人忙,姐姐想必也是忙碌不止,竟还专程来探望我,让我深感歉疚。姐姐也见了,我这里有这些护卫,应不会有事,多谢姐姐美意,我便暂且不去打扰了。”

王夫人过来也见到这院子虽小,却真是守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比刺史府倒森严得多,便笑道:“不瞒妹妹,见了这儿守卫,我刚才倒真是吃了一惊。还是大将军心细,担心妹妹安危,竟安排得这么妥帖。”

薛宜宁笑了笑,顺口问出自己担心的事:“如今自边塞来的难民越来越多,不知官府会如何安置?再这样下去,怕是还要生事。”

王夫人忧心道:“是啊,城里也没办法,却又不能将他们往外赶。

“前几日听夫君说要开仓赈灾,但官府存粮也不多,还要备着军饷,这几日夫君召集大小官员,商量着动员那些城中大户设粥棚施粥。只是孚良丢了,凉州人心里也慌,怕仗打到这儿来。大户们不只不敢施粥,反倒开始高价卖粮,兑现银,随时准备往中原逃。”

王夫人说完,又叹息一声,脸上尽是愁绪。

薛宜宁说道:“我手上也有些钱,要不然,从我开始响应朝廷号召设粥棚吧,我还能告诉全凉州城,我就是前方主将骆晋云的夫人,我就在守在这里,与前线军士同存亡,让他们相信,凉州城不会丢,孚良也会夺回来。”

王夫人一听,顿时大喜,随后又担忧道:“那怎能行,妹妹身份尊贵,这样大张旗鼓公开住处,万一有什么事,教我和夫君如何向大将军交待?”

“若我真有什么事,那便是凉州城出了事,凉州城出事,是他这主将的责任,如何能怪到王大人身上?”

薛宜宁肯定道:“姐姐,此事就这样定了,昨夜就已有商铺遭劫,再拖下去还不知会怎样,若是引发流民暴动那才是无法收场,你我一人身为诰命,自当与夫君共进退。”

王夫人被她说得动容,感激道:“好,我替刺史、替凉州百姓多谢妹妹,回去我便将此事告诉我家夫君,妹妹若有需要的,派人同我说一声,我替妹妹想办法。”

两人说好后,王夫人离去,薛宜宁便立刻叫来张平,要他着手准备设粥棚的事。

张平却十分犹豫。

将军离开时,是将夫人的安危交给他了的。

简单来说,就是只要他活着,就必须保证夫人毫发无伤。

所以他时刻小心着,如今凉州城流民聚集,他更是重新排了巡夜班次,还想着是不是要加固门栓和院墙,怕这儿也被流民抢砸。

如今夫人却要用将军夫人的名号设粥棚。

这太张扬了,他实在担心。

但他也是大周子民,也是军人,眼看前方阵地失守,百姓流离失所,他也想做点什么,而不是天天在这小院里安稳龟缩着。

就在他左右为难时,外院护卫着急来报道:“夫人,将军派人回来了!”

薛宜宁与张平一听之下皆是大喜,立刻让人进来。

进来的正是那名从雍州驻军里调出来的折冲都尉,拿着骆晋云的亲笔信来,告诉她因为战况恶化,骆晋云决定让她回京,若是她怕累,就暂时避于雍州,由张平等人护送。

薛宜宁看完信,确实说的是这些。

她将信叠好,坐下来缓缓开口道:“劳烦都尉去告知将军,战事紧急,让他不要操心我,我去哪里,我自会安排,凉州城如今还好好的,我暂时就留在这里。”

折冲都尉与薛宜宁同行了一路,知道将军夫人出身名门,说话做事都极温婉有姿仪,刚刚这句话,她说得客气,但意思分明就是:你和他说,让他管好自己就行了,少管我,该去哪里,我自己作主。

折冲都尉只好劝道:“这是将军的意思,将军知道有不少边塞难民涌进了凉州城,鱼龙混杂,容易出乱子,我刚才进城,也看到有流民当街抢劫,将军担心夫人在此有危险。”

薛宜宁也意识到骆晋云是一片好心,顿了顿,问他:“孚良,真的被屠城了吗?”

折冲都尉垂下头,半晌回道:“是。”

她难耐地问:“为什么丢了?不是守了很久吗?”

折冲都尉回道:“与将军无关,是石将军对皇上圣旨心有不满,存心与将军作对,最终导致贻误军机,又有将领玩忽职守,最终才丢了城。”

他说话中,语气里也尽是痛恨遗憾,说完,又振声道:“但夫人放心,拼了这条命,我们也会拿回孚良和其它城池,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薛宜宁便说道:“既然你们会夺回来,那他怕什么?你和他说,我不去雍州,就在这里,且已和刺史大人说了要以大将军家眷的名号设粥棚救济难民,他若守得住凉州,我便在这里,他若守不住,我就和他,还有其他百姓一起退。”

“夫人……”

“好了,你们早日赶走乌桓人,凉州便安宁了,我也不会有什么事,你不用再劝了,回去吧。”薛宜宁说。

折冲都尉看看一旁的张平,张平也是一脸无奈。

战事吃紧,都尉也没时间一直在此逗留,犹豫一会儿,见薛宜宁十分认真,便只好说道:“那我先去禀报将军,夫人万事小心。”

说完,躬身行礼,大步离去。

薛宜宁想问问骆晋云在军中怎么样,但他人已走远,又有张平等人在身边,有顾忌,便没将人叫住。

只是回头又看向张平道:“你已见到,刚才说的事,有人带话去给将军了,就这样办吧。”

张平欲言又止,最后硬着头皮答应,却又试探道:“要不然,等两日,看将军那儿是否有回音?”

薛宜宁回说:“战场上的事都是十万火急,将军如何顾得上这些,还不知会不会有回音。而凉州城状况也紧急,还是先去办吧,真有回音再说。”

张平这会儿才知道夫人也是个执拗有主意的,只好回道:“是。”

薛宜宁便一一吩咐,先将院外挂上牌匾,写“镇国大将军宅”,再在门前空地上布置搭建粥棚,随后是厨房要建新灶,买大锅,买米等等。

她是第一次做这个,以前也没去振灾粥棚看过,好在护卫里有人在穷困时去领过粥,她便将人叫来,与身旁人一同商讨该如何办。

哪想到了晚上,王刺史竟亲自过来,还送了一车米来。

原来是王刺史听说她愿意先办粥棚,振奋不已,便自掏腰包备了这些米。

几日来,下面官员去找城中大户劝说办粥棚救济流民,大户们皆是哭穷推诿,迟迟无人响应,因为孚良城破,所有人都被吓住了,只怕哪一日凉州城不保,所有人都要逃,那个时候,有粮食有金银才靠得住,谁愿意去要那个善人名声?

朝廷再抚慰再承诺他们也不信,但若是知道将军夫人也在凉州城,这便能给他们莫大的信心,将军夫人再开粥棚,无疑是与军民共进退,这样那些大户也会受到鼓舞,心安定下来,开始救济难民。

所以,他宁愿出这些钱,用来感谢将军夫人愿意冒险留下,还用自己的名义设粥棚。

薛宜宁收下米,连夜带人将灶搭好,只等天明开始煮粥发放。

第一日,牌匾之类还没制好,但粥却是煮好了的,这一处粥棚是城中最早一批粥棚,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难民争相涌来,将这一片街道都挤得水不泄不通。

这是第一天,他们对施粥又不熟悉,难免手忙脚乱,但好在人手众多,每日闲得发慌的四十多名护卫终于有了事做,抱柴火,提粥桶,维护秩序,让此处比朝廷的粥棚都要规矩。

到第一日第三日,来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等到第四日,人就开始少了,因为城中陆续有多名大户开始设粥棚,还有药铺开始施药,寺院等地也开始收留流民,大范围的救济终于开始。

这天晚上,又有人从前线送来了信,那人也没带话,送了信便走了,薛宜宁将信打开,却只见到了四个字:一切保重。

骆晋云的字,中规中矩,说不上好看,但字形板正,笔锋刚劲,在大多数连名字都不会写的武将里,已算个大儒。

可是她不明白,他的文辞已贫瘠到这种地步了吗,连封信都写不了,只能写四个字?

她明明记得,他还写过数百字的奏章呢。

但不管怎样,他这四个字,就算是默认她留在凉州,默认她办粥棚。

总体来说,薛宜宁算是欣慰的,如今凉州的救济已有条不紊进行,她觉得自己这一趟虽连那西羌郡主的面都没见到,却总算没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