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错, 让你在骆家受此屈辱。”裴隽痛声道。

薛宜宁眼中含泪,却仍是推开他,后退了一步。

从小到大的教养, 让她谨记着为人妇的准则,不敢越雷池一步。

裴隽也没有再逼近, 他知道不靠近她,才是对她最好的守护。

瞒着众人到这儿来找她, 刚才那一拥,已是情切之下才做出的事。

薛宜宁朝他摇头道:“和你没关系, 我和他本就无夫妻之情,他看不起我父亲和我, 他家人自然也不会高看我。”

裴隽欲语又止,最后只是痛楚地看着她。

他不能带她走,又没有办法帮她。

甚至于, 他念着她,只是让她徒增牵挂。

什么都不能做,再多的言语, 也是废话。

此时有丫鬟的喊声传来,隐隐似在叫她。

薛宜宁着急道:“你快走。”

这应该就是两人唯一能离这么近的机会, 但再难舍,也得离开。

裴隽深深看着她,最后说道:“保重自己,穷尽一生, 我也要重回京城来娶你。”

薛宜宁泪流不止,丫鬟的喊声渐渐逼近,裴隽转身离开。

骆晋云拉着骆晋雪躲入旁边假山内,也就在此时, 丫鬟走过来,看见薛宜宁,立刻上前道:“夫人,随我回去吧,姑娘闹着要见你。”

薛宜宁早擦了眼泪,却还红着眼,声音也有些哽噎,勉强平静道:“她不等着出阁,要见我做什么?”

丫鬟小声道:“姑娘知道了刚才的事,担心夫人,急着在出阁之前见夫人。”

薛宜宁点点头,随丫鬟去往新娘子闺房。

待他们走远,骆晋云与骆晋雪兄妹才从假山内出来。

骆晋雪小心看着大哥的神色,一声也不敢吭。

骆晋云的脸紧绷着,很久才说:“你去看着锁儿,再不能让他惹事。”

竟一点也没提刚才的事。

骆晋雪点头,准备走,却又不放心他,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又不知该说什么。

骆晋云却先她一步沉声道:“这件事,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骆晋雪立刻点头。

她发现大哥比自己想象中冷静得多,竟像是早已知道一样,又觉得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这才转身往前院而去。

骆晋云看向那玉兰花树,又看向下面的秋千架。

血气上涌,胸口骤然一疼,连带着连伤口都疼了起来。

他一手扶住假山石,支撑住自己,大口喘气,将这阵疼痛缓过去。

新娘子上花轿后,有人看到了骆晋云,禀报给薛谏,说姑爷来了。

薛谏大感意外,心中猜测着骆晋云的态度,又得知了刚才骆家小童辱骂女儿的事,心中有些不忿,自己也不愿失了身份,所以没有远迎,而是缓缓走到骆晋云面前,态度不咸不淡道:“元毅来了,怎么没提前说一声?”

就像长辈对家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辈一样,完全没了之前客气恭敬的态度。

骆晋云却是认真道:“岳父,我才知刚才宜宁受委屈的事,小侄顽劣,胡言乱语,回去我必会严惩。至于家慈要替我娶平妻之事,我毫不知情,如今知道,绝不会让事情发生,宜宁是我唯一的正室,莫说三年无子,就是十年无子,正室也只有她。

“更何况三年无子,也是因我长年征战在外,与她无关,家慈那里,我会去说。因此事让宜宁与岳家受了委屈,我在此向岳父大人赔罪。”

薛谏微微吃惊。

他有想过,也许骆晋云会看在薛家的面子上,不娶平妻。

却万万没想到,他能态度如此诚恳地替他母亲致歉,向自己赔罪,甚至承诺,哪怕女儿十年无子,也是唯一的正室。

这样的承诺,就算是普通人家也不一定会说出,更何况是他这样的身份。

薛谏很快也恳切道:“元毅能有这话,我就放心了,你不在京城,此事倒也怪不上你。”

说完就关心道:“你不是在西境,怎么突然回来了?是皇上下令让你回京?”

骆晋云回道:“因和谈之事,皇上便下旨让我暂且回京,西境如今暂由石太尉为主将。”

薛谏便说道:“皇上还是器重你,如今最要紧是和谈之事,自然要让你回京城。”

娶平妻之事既已否决,双方就已无罅隙,两人便当没有此事一样,闲话起来。

薛宜宁是在妹妹出阁后才知道骆晋云来了。

那时许多宾客都已离去,包括裴隽,只剩一些至亲还在府中,稍后有家宴。

她自前门送嫁后回来,下人就将骆晋云带到她面前。

触及到他的眼神,她不由就想起自己刚才在后院见裴隽的事。

不由垂下眼眸,避开他的目光,走到他面前,却不知能说什么。

最后她道:“夫君怎么回来了?”

尽管心里已经打定好了主意要和离,但还是习惯性地问候这一句。

骆晋云回道:“皇上有旨,让我回京参与和谈一事。”

提起和谈,便要想起裴隽,薛宜宁心中紧张起来。

两人一同往院内走,骆晋云说道:“岳父的信我收到了,母亲的信我也收到了,还有刚才锁儿闹出的事,这些时日委屈你了。母亲和金家那边,我会回绝婚事,锁儿我也会代他父亲责罚,你不要放在心上。”

薛宜宁不由停下了步子。

那也就是说,她没有理由和离了。

也没有机会,因为如此一来,父亲是绝不会答应的。

“如此,母亲只怕要怪将军忤逆,金家也会心生怨恨。”她说道。

“那就由他们去。”骆晋云回。

薛宜宁不语。

这时骆晋雪带了锁儿过来,看看自家大哥,又看看薛宜宁,神色很是别扭,半天才朝骆晋云道:“那个,他总闹着要来找你。”

骆晋云开口:“带他回去,让他准备着,晚上跪祠堂。”

“我不要,我不要跪祠堂!”锁儿闹起来,骆晋云冷声道:“带他回去。”

骆晋雪反正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大哥大嫂,拉了锁儿就往外走,锁儿闹腾,便叫了奶娘和丫鬟一起将他弄出去。

两人一路无话,往前行。

薛宜宁总觉得骆晋雪刚才看自己的神情有些怪怪的。

况且,之前有仆妇说,难怪迎亲时觉得有个人很像大姑爷,心知大姑爷在边关,便觉得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原来大姑爷真的来了。

如果那仆妇说的就是骆晋云的话,证明他早在宜贞出阁前就到了,那他会不会……

直到最后的家宴结束,骆晋云才与薛宜宁一起回骆家。

才进门,便见黄翠玉走到两人面前,含着笑朝骆晋云道:“大哥回来了呀,怎么没早说,好让家里备个酒宴接风洗尘。”

骆晋云回道:“弟妹费心,不用。”

黄翠玉又笑道:“我怎么听晋雪说大哥要罚锁儿跪祠堂?小孩子,又不是犯了天大的错,竟然说让他罚跪,他那点小身板,万一跪出了好歹……”

“骆家宁可要一个废人,也不要一个顽劣不堪,毫无教养的人。废人毁不了家业,不学无术的烂人却能。”骆晋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随后接着道:“锁儿去跪祠堂,从现在到戌时结束,跪满两个时辰,明日一早到他伯母面前认错。你从今日开始禁足一个月,不许出院门半步。”

黄翠玉立刻道:“大哥是说笑吧,莫说我没犯什么错,就是我犯了什么错,你做大哥的,又凭什么来禁足我,还罚我儿子?”

“凭我是一家之主。”骆晋云回道。

黄翠玉一时被他强硬的态度震住,不敢说话,却满脸不服。

骆晋云看着她道:“要么,你与二弟分家出去,与我这一房再不相干,我便不会再管你,要么,我便以长兄身份代父责,行管教之权。”

黄翠玉张口欲言,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她当然知道,离了大哥,他们什么都不是。

以她那丈夫的本事,别说开家立业,就是保住现在的权位都难。

更何况,人家一心以大哥为尊,是绝不可能与大哥分家的。

半天她才看向薛宜宁,赔笑道:“锁儿在薛家的事,我听说了,小孩子胡说八道,童言无忌,嫂嫂别同他一般见识……”

她想着,这事的原由,自然是因为锁儿得罪了薛宜宁,薛宜宁才在大哥面前哭诉,要大哥出面惩治他们,她代锁儿向薛宜宁赔个不是就行了。

没想到薛宜宁没说话,骆晋云却回道:“你嫂嫂没同他一般见识,是我不想让他坏了骆家的名声和门风。

“一个五六岁的小童,竟能出说那样恶毒不堪的话,还能当众忤逆辱骂长辈,传出去,我骆家的家教何在?名声何在?

“惩罚只是其一,之后我便会为锁儿请先生教授学业与礼节,就算他只晚上才能与你相见,你也要注意言行举止,像今日他学来那些话,下次再让我听到,便不会善罢甘休。”

他点得如此明明白白,黄翠玉自知理亏,没能说话。

再说,她是亲娘,也不可能反对给孩子请老师,于是沉默下来。

骆晋云抬步离去。

薛宜宁看看黄翠玉,倒是少见她这么老实的时候。

黄翠玉是最聪明的人,她不会在老夫人面前狂傲,也不敢在骆晋云面前放肆,只敢对她不敬。

她没想到,这次骆晋云倒愿意批评锁儿了,按他们骆家的习惯,都是不会多责备小孩子的。

随后薛宜宁自己回了金福院,骆晋云去了福禄堂那边。

去福禄堂,自然是说金家的事。

薛宜宁不知他们如何说的,只是隔一会儿,隐隐听到了那边传来老夫人的哭声。

料想也知道,骆晋云要取消婚事,老夫人觉得伤了自己的颜面,以及不好对金家交待,便哭诉骆晋云不给自己活路。

她那边哭着,骆晋云却并没在福禄堂多待,一会儿就回了和正堂。

他在和正堂沐浴完,换了药,这才到金福院。

薛宜宁正坐在镜前卸妆,他捂了胸口,小心靠坐在**,看她一会儿才缓缓转过头来。

他没办法和她说,他确实不知道家里的事。

就算他受皇上器重,也不能随意回京。

国事自有那么多朝臣去办,他用不着冒这个险,真要回来,只等皇上的旨意便好。

私自回京,更多是为家事,为她。

那一箭,直中胸口,再差半分就刺中心房,必死无疑。

军医连说三声,将军命大。

他也庆幸自己命大,却也实在疼痛。

然后在昏迷中才醒来,就决定回京。

一路上,马车颠簸,伤口愈合得极慢。

这一趟,走得并不轻松。

可是许多许多的事,许多许多的话,在看到那一幕后,他就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她并不关心。

也许他死了,还不如那人瘦了半分牵动她的心。

沐浴完,薛宜宁默然上了床。

她以为他会欺身过来,但意外地,他没有,只是静静躺着。

后来,她又隐约闻到一股药味。

想问,又懒得开口去问。

今日竟外见到裴隽,又意外见到他回京,他还突然说不会娶金采……她心里有太多的事,很乱,又无处诉说。

于是她也不曾开口,只是如他一样静静躺着,躺累了,便睡去。

隔天骆晋云一早就上朝去。

随后二房那边的奶娘领了锁儿过来,让他跪下向伯母赔不是,错在哪儿,为什么错,以后绝再不如此。

跪下时,锁儿一双手捂着膝盖,似乎膝盖还泛疼的样子。

锁儿一向顽皮,谁也不怕,如今能老老实实下跪认错,可见确实在祠堂前跪怕了。

薛宜宁神情淡淡的,很快让他起身了。

很多事,她也在意,也生气,却又好像不想去折腾。

那种感觉又来了,似乎她只是这家中的过客,不知什么时候就走,所以什么也不愿深究。

等到日出时,骆晋雪就到了金福院,这是之前说好的,今日她要来找薛宜宁练新曲。

薛宜宁静不下心,但勉强还能弹成曲,骆晋雪却完全不在调上,每每对上她的眼睛,总是很快就偏过头去,然后就心不在焉连手都不知道放哪根弦上。

昨夜回去琢磨了一夜,骆晋雪终于想通了一些事。

去年的那个晚上,嫂嫂突然骑马出去,半夜才归,第二天,她就从二哥那里听说大哥办事不力,放走了乱党裴隽,被皇上责罚。

她记得那几天,大哥和嫂嫂的状态很不对。

大哥总出去喝酒,还因为喝醉而误了和那位夏姑娘的喜事,嫂嫂则把自己关在房中好几天,不吃不喝,也不见人,所有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直到嫂嫂的哥哥过来一趟,第二天嫂嫂才好一些。

前前后后,想了许多遍,骆晋雪猜出来,嫂嫂那天是去阻拦了大哥抓裴世子。

所以,大哥那时就知道了,嫂嫂与裴世子是有旧情的。

或者说,他们以前是恋人。

难怪,难怪她总觉得大嫂有些死气沉沉的,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倒像是死了丈夫的寡妇或是死了儿子的老母亲。

好像没有让她高兴的事,也没有让她生气的事,她要笑,脸上总是温婉柔和,淡淡的笑;她要怒,也只是静着脸,不言不语。

没有什么能打动她的心,而她身上,却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与忧愁。

想明白了一切,骆晋雪就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她不知道嫂嫂与大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也不知道,嫂嫂怎么看待她,怎么看待他们骆家。

薛宜宁见她神色有异,便停了教琴,问她:“你可是有话和我说?”

骆晋雪要开口,想了想,却又摇头,“没,没有。”

她心思单纯,一点事就瞒不住,薛宜宁想起她看自己和看骆晋云的眼神,又想起昨日下人说骆晋云早就到了薛家的事,不由问:“你和你大哥,是不是看见了?”

她只是套话,但骆晋雪立刻就垂下头去,小声道:“我不是有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