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两天就是妹妹宜贞订亲的日子, 薛宜宁又能回一趟娘家,于是待到午后闲下来,便提前备礼, 一一清点, 以免错漏。

正点着,玉溪急步进来,到她面前小声道:“夫人,那个夏柳儿来了, 说要见你。”

薛宜宁有些意外, 她猜不出夏柳儿要见自己做什么。

至少夏柳儿从进门, 就没有主动来讨好过她。

许是心知肚明, 在这府上只用讨好骆晋云一个人就行了, 所以夏柳儿从未踏过她的门槛。

薛宜宁开口:“让她进来吧。”

没一会儿夏柳儿进来, 竟是步态不稳,如弱柳扶风, 面色苍白, 眼睛通红, 似乎才遭了一场大难似的,竟比她守孝穿素衣出现在骆家时还要可怜。

“柳儿见过夫人, 给夫人请安。”夏柳儿带着泣声道。

薛宜宁自礼品旁抬起头来,回道:“起身吧。”说着吩咐玉溪:“扶夏姑娘坐下。”

她的确不太喜欢夏柳儿,但也没那精力去搓磨她给她颜色看,总归对方不过是没有依靠的孤女, 骆晋云说得对,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样的出身。

夏柳儿却推开玉溪, 没去坐, 反而一下跪倒在她面前, 痛哭起来。

薛宜宁微怔,没等她开口,玉溪便代她问:“夏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倒跪上了?”

说完还带着不满讽刺道:“回头被人看见,还以为是我们夫人苛待了你。”

夏柳儿连忙道:“柳儿不敢,以往也是柳儿不懂事,惹夫人不快,夫人是名门闺秀,大人大量,千万别和我这种乡野村姑一般见识,那样是折辱了夫人的身份……”

薛宜宁笑了一下,缓声道:“看你说的,莫非我什么时候与你一般见识了?”

她这话,听着是顺着自己在说,却又有哪里不对,让夏柳儿半晌无言,好一会儿才说:“柳儿知道夫人是最仁德贤惠的,所以恳求夫人作主,让我进门。

“我自离开家乡,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被将军接走了,到了京城,也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要嫁给将军的,若是不能进门,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只能一死了之。

“我想来想去,只能来求夫人,总不能为这点事,还去求老人家……”

薛宜宁听了出来,她说得可怜,却是在威胁自己。

威胁她,如果她不答应,就要去求老夫人。

可是她不明白,自己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她什么时候不让夏柳儿进门了?

早上她还主动提起这事,反惹骆晋云不快,是他说此事先放着。

“我没有反对你进门,只是你的事一向是将军亲自安排,你去问他定个日子,我便吩咐人替你们办,你来找我却又是为何?”薛宜宁说道。

夏柳儿擦了擦眼泪,抬头来看薛宜宁的神情。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大将军突然变了心意。

她进门,将军身边只是多一个人而已,全无一点坏处,他怎么会拒绝呢?

想来想去,也只有夫人这里是不欢喜,只有她这里会成为阻力。

从前,她虽艳羡这薛氏出身高贵,却又有些看不上,因为在她看来,薛氏只是高贵端庄,但太无趣了。

听说将军对夫人冷淡,她就更自信了一些。

再后来到了这府上,才慢慢觉得,其实将军对她也冷淡。

可她觉得,自己有为将军而死的哥哥,也是将军一路将她带来京城的,终究是不同的。

却没成想,突然就成了这样。

至少她要先弄明白原因。

可是薛宜宁脸上看不出异样的神情来,不像是得意,不像是欢喜,竟是十分平静,还有些疑惑的样

子。

似乎,她还不知道将军上午说了那些话。

“我怕夫人讨厌我,想将我另行安置,若是那样,我就丢尽了脸,也再没路走,只有去求死……”

夏柳儿说着,又哭起来。

薛宜宁回道:“我方才已经说了,只待你与将军挑个日子出来,我便替你们办,有什么事,你去问他就好。”

说到这里,她有些心烦。

或许因她是女人,不是像骆晋云那样的男人,见不得夏柳儿这般柔弱可怜的模样。

夏柳儿向她道谢,又哭了半天才离去。

玉溪对着她背影好一阵白眼,莫名奇妙道:“怎么回事,突然跑来又是下跪又是哭,好像夫人拦着不让她进门一样!”

子清奇怪:“好端端的,她这是做什么来了?总不至于,是要去将军那里告状,说她来请安,夫人把她弄哭了?”

玉溪啧啧称奇,不敢置信:“这也太没事找事、心思恶毒了吧,总得有人信!”

“你说有人信吗?”子清反问。

玉溪没了话,两人眼神交汇,心知肚名说的谁。

惹得薛宜宁略带严厉道:“不可如此无礼,含沙射影的,成何体统。”

两人立刻低下头来。

薛宜宁却也猜道:“应该是她那里出了什么意外,或是听到什么风声,却是我们不知道的,就由着他们吧。”

“那万一她真去老夫人那里哭求,让老夫人作主呢?老夫人还误会是夫人不容她。”子清问。

薛宜宁想了想,“她轻易不会去老夫人那里的,打扰到老夫人,将军会不高兴。”

子清觉得的确如此,却怎么也想不到夏柳儿这闹的是哪出。

晚上骆晋云从外面回来,正好看见骆晋雪抱着琴从金福院出来,回自己院中。

他见到了,便问她:“真开始练琴了,有认真学么?”

骆晋雪连忙点头,“当然有,我都可以弹《长相思》了!”

骆晋云看了看她手中的琴,他不懂看琴成色,只觉这琴看着倒也精巧,随口问:“用的你自己的钱?多少?”

“二十七两。”骆晋雪回答。

骆晋云不由冷了脸,沉声道:“只是一张琴,竟要二十七两?你可知一石米才七百文,你这一张琴,便是普通人家几年的米粮钱。”

“可是,那便宜一些的,实在太差……”骆晋雪辩驳。

眼看骆晋云脸色越来越不对,骆晋雪想了想,立刻道:“嫂嫂也买了一张琴,花了一千两呢,我这本来是三十两的,因为嫂嫂订那一张琴,老板才给我便宜了三两。”

骆晋云顿时没话,半晌才问:“一千两?”

骆晋雪肯定道:“当然,我骗你做什么!”

“可我在她那里没看到新琴。”

“那是订做的,工期得三个月呢,到时候人家亲自送过来。”骆晋雪说。

见哥哥沉默下来,她又赶紧补充道:“你可以去问嫂嫂琴的事,她肯定不会瞒你,但别说是我说一千两什么的,回头让嫂嫂怪我。”

骆晋云沉眉道:“她是此中高手,买张贵一些的琴,也不算什么,你不过是初学,总有便宜一些的。”

“所以我就只买了二十七两的啊,连嫂嫂的零头都不算!”

骆晋雪十分不服,“这琴之类的风雅东西,本来就很贵。”

骆晋云冷眼看看那琴,又看看她,明显是心中不悦,却没说什么话。

骆晋雪见他暂且没再批评,便抓住机会一溜烟儿往自己院中去了,不再给他机会数落。

不过,她也觉得,琴确实太贵了,她听到价格也惊了一下。

可嫂嫂却习以为常,出五百两订

金,眼也不眨一下。

所以,她明白了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最大的区别,就是大家闺秀更舍得花钱。

晚上骆晋云又到了金福院。

薛宜宁很是意外,他好像从没连着两天来过,心里猜测他是有什么事,或许与夏柳儿相关,便从书桌前起身,问他:“将军可是有事找我?”

骆晋云淡声道:“那边的床松了,要修。”

薛宜宁连忙回:“是我疏忽,不知这事,明日我便让人去修好。”

“不用了,小事,明日我让长生修。”他开口拒绝,随意坐在了她书桌对面的凳子上。

薛宜宁便不说话了,重新在桌边坐下,继续记府上的账。

骆晋云看到了她放在桌边的那张琴。

新买的琴尚且要一千两,这张名琴应该更贵吧。

既然有这琴,为什么还要另花钱买新琴?

他不明白。

这时才点好薰香的子清过来,看她桌上一眼,问:“夫人怎么又没喝了,看着怕是才喝了一口。”

薛宜宁摇摇头:“没胃口,不想喝了。”

子清摸了摸碗,劝她:“还是温的,要不然夫人再喝一点?这银耳燕窝安神,喝一点睡得也好些。”

“你们喝,或是倒了吧。”薛宜宁吩咐。

子清只好将碗端下去。

骆晋云开口道:“所谓钟鸣鼎食之家,便是食万千百姓民脂民膏,你们那前越之所以落败,便是高门大户穷奢极欲,挥霍无度,不顾黎民百姓死活。”

薛宜宁停了笔,低声道:“将军说的是,是我不知节俭,日后不会了。”

她认错认得如此快。

骆晋云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重了一些。

隔了一会儿,又补充道:“给下人分喝了也好。”

薛宜宁温声回答:“是。”

她还捏着狼毫,似乎等着他后面的训斥。

他只好说道:“好了,我只是随口一说。”说话间,语气已温和了许多。

薛宜宁这才重新开始做自己的事。

他仍在对面坐着,半晌无话。

直到一刻之后,他才开口:“算了,先去睡吧。”

薛宜宁捏笔杆的手紧了紧,身体微微僵直了一些。

他问:“想说什么?”

她这才低声道:“昨日有些累,今晚应是无法让将军尽兴,所以……”

听见这话,骆晋云不屑地轻哼一声:“以前也没尽兴过。”

说完起身走向床边。

薛宜宁垂下头,半晌才说:“是我无能。”

她这低眉顺眼的样子让他一阵心烦,沉了脸回道:“只是睡一觉,不会碰你。”

薛宜宁放下了笔,收好桌上东西,去浴房重新漱了口,这才回卧房睡下。

骆晋云睡在外侧,她至床尾贴着床帐而过,在里侧躺下,牵了点被子边盖上。

这床是她的嫁妆,一张宽大的拔步床,睡他们两人,还能再容纳两个人,而此时那两个人的位置就留在了床中间。

骆晋云想说夏柳儿不会进门了,但侧头看一眼床中间那宽敞的距离,什么也没说。

不行房,这儿确实没什么好睡的,倒来气。

不知躺了多久,身侧有轻轻的响动,是她翻了个身,由侧身背朝他换成了平躺而睡。

原来还是会动的。

他以为她又能用这个姿势睡一夜。

后来,他快要睡着,却又听见细微的动静,睁眼一看,是她又换回去了。

他明白了一件事,她不只睡觉轻,易惊醒,还难入眠。

难入眠,是在想什么呢?

呵。

骆晋云决定明日不在这儿睡了,眼不见心不烦。

翌日午后,趁着没人,夏柳儿在后院的水塘边等到了长生。

长生见她在这儿,奇怪道:“夏姑娘怎么在这里?”

他往和正堂方向看一眼,又说:“将军现在不在府上。”

夏柳儿看着他摇头,欲语先泪流。

长生立刻紧张起来,连忙问:“夏姑娘这是怎么了?又受了什么委屈?”

当初夏柳儿随军来京城,军中没有丫鬟仆妇侍候,许多事都是他在照料,一路走了几个月,夏柳儿对他又关心又客气,所以颇有些主仆情谊。

夏柳儿摇头,拿手帕擦了擦眼角泪水,抽泣着问他:“长生,我是特地在这儿等你的,就为问你一件事。”

长生连忙道:“夏姑娘请说。”

夏柳儿问:“将军去外地,你是随同一起去了的,你可知将军在外面都遇到了什么?”

长生回道:“那边军中出了些事,将军亲自去坐镇处理的,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而且这些事是不能打听的,我也不能随便往外说。”

“我不是问将军军中的事,我是问起居上的事……比如,将军可有看见什么好看的姑娘,喜欢的女子之类的……”夏柳儿问。

长生笑起来,连连摇头:“那倒没有,将军可不是那种走到哪儿就被哪儿姑娘迷上的人,你看他身旁只有夫人就知道了。

“而且将军一路心情也不好,每天就忙正事忙到深夜,都在军营中,中间只在当地官员陪同下去了趟附近江安城。那江安城当年是军民全力守城,最终历时半年,还是拿下了。将军就是因此而去的,也没找歌姬舞女陪同。”

长生说完就想起来,似乎从那时,将军策马回军营,心情就比之前好一些了。

夏柳儿哀声道:“那他为何,突然就说那样的话……”

“怎样的话?”长生问。

夏柳儿说道:“将军说,要认我做妹妹,将我嫁出去。”

长生吃了一惊:“将军真这样说?这又是为何?”

夏柳儿摇头:“我正是不知,才来问你。我到京城,军中那些人,骆家人,谁不知道我是来嫁将军的?将军却突然……这叫我如何做人,倒不如死了干净……”

长生连忙劝道:“夏姑娘可千万别这样说,将军就没说原因吗?”

“他说之前是他考虑不周,他对我全无男女之情。”夏柳儿哭道。

长生默然无语。

太不同寻常了,这样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真不像是将军能做出的事。

而且将军之前接夏姑娘回来,也没说是因男女之情的,就单纯是知道留夏姑娘一人在家乡不稳妥,才带他回来。

将军不是讲究男女之情的人,怎么突然就讲究起来了?

“那,既然将军说会替你安排,想必是会的吧,做将军的妹妹,也是许多人想都想不到的事。”长生说。

夏柳儿摇头,“将军一个男人,怎么会管这些事,到时肯定是交给夫人去料理,夫人对我想必是恨之入骨,怎么会让我有好去处?人家知道我原是要嫁将军的,却又变了,还不知怎么轻视我,再说……”

夏柳儿没说完,就拿着帕子哭了起来。

长生明白她后面的话:再说,她也是一心一意爱慕将军。

见了将军这样的人,自然不愿再嫁别的男子。

“那眼下夏姑娘是想如何?”他问。

夏柳儿沉默片刻,柔声道:“我想看看,若我真要死了,将军是不是有一点儿在乎我……”

长生一惊,立刻问:“夏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夏柳儿连忙回道:“你别担心,我是说,我想看看,不

是真要去死,只是这事还要求你帮忙,如今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长生见她哭,很是心疼,就问:“那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

邱妈妈悄悄到金福院,见了薛宜宁,轻声道:“夫人,有件事我想着告诉您的好。”

她没想到自己倒真坐稳了周嬷嬷的位置,心中十分欢喜,对薛宜宁便越加忠心起来,几乎和金福院这边的陪嫁妈妈一样死心塌地起来。

薛宜宁问:“邱妈妈是有什么事?”

邱妈妈说道:“刚才我经过和正堂后面的水塘,见夏姑娘和长生在芦苇丛后面说话,我听夏姑娘说让长生帮她,后面两人就压低了声音,听不真切,但隐约能听到他们提了好几次将军,又说不可让其他人知道之类的。

“那感觉,像是要伙同长生使什么计,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夫人的好,后面若有什么,也有个防备。”

薛宜宁知道夏柳儿那边是有了什么事,要不然她不会昨天过来这里哀求,今天又去找长生。

她向邱妈妈应道:“要多谢妈妈来告诉我,我明白了,后面会留心的。”

说着,让子清给了邱妈妈几百文赏钱,送她离开。

薛宜宁想着夏柳儿与长生两人,觉得长生也不是傻子,再怎么样,绝不会伙同夏柳儿一起来陷害自己。

而夏柳儿真要害自己,也不用拉上长生。

他们又提起骆晋云来,莫非针对的是他?

可长生当然不会去对骆晋云不利。

那只有一个可能,夏柳儿要长生帮她争宠,或是其他什么得骆晋云欢喜的事,就像让长生来金福院禀报她生病一样。

不过是小事,薛宜宁不打算和骆晋云说。

不沾上,便与自己无关,沾上了,倒给她惹许多事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