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晋云几乎觉得自己认错人了。

这怎么会是她, 怎么会?

何时,她会骑马了?

又何时,她会出现在这雨夜郊野?

而她此举, 是什么意思?

此时一道人影自马车厢车窗内探身出来, 看向这边,痛声道:“阿宁——”

是裴隽。

薛宜宁一瞬间泪如泉涌, 忍不住回头道:“快走, 隽哥哥,快走!”

“阿宁!”裴隽离了车窗要从车上下来, 前面赶车人阻拦道:“世子,不可,快走!”

说话间,马匹终于拖着车轮从泥坑内挣扎出来, 迅速驶向前方。

“阿宁——”裴隽痛楚的声音飘散在风雨中。

薛宜宁回过头来,将手中簪子一头扎破衣服前襟,随后沿着那破洞“刺啦”一声撕出了一道大口, 露出里面的中衣。

“你上前,我便死在这里,你只能带着我衣衫不整的尸体和裴隽一起回去,不管是我和他通奸还是遭他玷污, 你将颜面无存!”她一边说着,一边连中衣也一道撕破,连里面的亵衣也一同露出来。

随后,再次将发簪抵向自己的颈子。

那发簪已然深深陷进皮肤中, 几乎要将她那细嫩的皮肤扎破,看着她紧握着发簪的手,他丝毫不怀疑只要他动一步, 她就会将发簪扎进自己的喉咙。

性命不顾,名节也不顾。

最初的震惊之后,很久他才意识到,她做一切,都是为了救裴隽。

所以,她和裴隽……

他静静坐在马背上,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就这么放了前面马车离开。

后面传来马蹄声,肖放策马追了过来,却是看着这情形一声不吭,静静站在了他后侧。

雨仍然下着,她拔掉了发簪的发髻松垮下来,垂了几缕碎发在脑后,身形纤细,衣衫褴褛,然而以命相胁的动作却是那么果敢,看着他的目光是那样决绝。

马车已然走远,骆晋云缓缓放下了握在刀柄上的手,随后解下戎装的外衣,将衣服扔到了她身前马背上。

薛宜宁明白,这便是放了裴隽。

泪水混着雨水一道往下涌,她紧绷的身子松了下来,手上的发簪缓缓落下。

骆晋云转身看向肖放,沉声道:“敛之,皇上那里,全由我来承担,只是今日之事……”

“我明白,元毅,你我是战场上拼杀过来的生死之交,今日之事我往外说半句,教我不得好死!”肖放立刻道。

骆晋云深深看他一眼,不曾转头,只朝身后道:“你回去吧,以他之能,多半是能逃走的,待我继续追剿,随后进宫复命后,再与你说此事。”

薛宜宁仍拿着手中的簪子,一声不吭。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策马赶往小路方向,肖放看看薛宜宁,又看看骆晋云,随骆晋云而去。

大雨飘飘洒洒,雨幕在人脸上冲洗,让人睁不开眼。

薛宜在雨中呆立了很久,才拉起缰绳,慢慢往城中而去。

捉拿裴隽的机会,自然是一纵即逝。

骆晋云带人在望川道上追堵了半天,不过是余事无补下做做样子而已,随后带人回军机阁,自己在天明时分进宫面圣。

听闻他已经得到裴隽踪迹,却轻忽大意,只杀死个护卫,让裴隽逃出生天,皇上一怒之下罚了他半年俸禄,又降级一等,大声叱呵的声音在殿外都能听见。

有外面等候大臣暗叹,骆大将军一向得圣心,没想到这一次竟让皇上发这么大的脾气。

骆晋云自宫中出来,回到家中。

天色初亮,雨早已停歇,后院草木被冲洗得绿绿葱葱,四周散发着泥土的气息,似乎预示着天气晴好,春光明媚。

他还着一身湿衣,进了垂花门,便看向金福院方向,然后一步步朝那儿走去。

前夜的一切,似乎梦一场。

好像此时他过去,只见着她好好待在房中,正让管事妈妈们前来问话。

她还是那个贤惠柔婉的她,一心只是服侍他,替他打理后院,并不熟悉裴隽或是其他什么人。

金福院内一片安宁,不闻一点声音,直到他进屋,才见玉溪过来神色惊慌地请安。

骆晋云看向房内。

薛宜宁披散着头发,只着中衣呆坐在卧房坐榻内,整个人失魂落魄,毫无生机,犹如一具躯壳。

玉溪想起半夜主子回来时的情形,不敢多说,只遮掩道:“夫人……大约是病了,不吃不喝,夜里也不睡,就这么坐着,问也不……”

“你们都出去吧。”骆晋云吩咐。

玉溪屏气凝声,抬眼看看子清。

子清看向薛宜宁,只见她仍那样呆坐在坐榻上,对于房中的事置若罔闻。

她想起来,将军从未这么早到这边来过。

昨夜夫人冒雨策马出去,半夜才回来,竟是发髻凌乱,衣衫破损,她们无法想象她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怎么问她也不开口,最后她与玉溪两人着急忙慌给她换了衣服,擦了头发,她却也不睡,就那么坐到现在。

看着眼前的情形,子清突然有种感觉,似乎将军是知道内情的。

她犹豫片刻,见薛宜宁迟迟没有吩咐,便开口道:“夫人,我们先退下了。”

薛宜宁仍然没应声。

子清便与玉溪一同出去,关上门,留了两人在房内。

骆晋云一步步走到里间,看向薛宜宁。

此时她身上那股果敢与决绝没了,换之以一种万事皆空,无欲无求的样子,配上苍白的面色,单薄的身形,似乎随时都会消逝一样。

站立片刻,他问:“你与裴隽,曾有旧情?”

薛宜宁开口了,缓缓道:“是……”

“怎样的旧情?他不是有婚约么?”

薛宜宁垂下头去,轻声说:“那只彩凤衔珠发簪,在我手上。出嫁之前,我将它埋在了我房前的院子里。”

一瞬间,骆晋云明白了一切。

那只发簪裴隽送给了薛宜宁。

薛宜宁就是他暗中喜欢,为之不惜退婚的姑娘。

他应该是等了很多年,筹谋了很多年,好成功退婚了娶薛宜宁。

而她,自己知道她嫁他之前都是没有婚约的,尽管已年至十八。

她在等裴隽。

然后,平南王战死,京城被攻破,前朝皇帝被杀,新帝登基。

她父亲薛谏投降了,而裴隽却只有逃。

所以,他们没有了未来。

其实这是他昨夜就该明明白白猜到的事。

她那样珍爱那盆兰花,是因为裴隽擅画兰,号“兰芳公子”。

她从不生气,从不发怒,是因为不在意。

她对他温婉柔顺,是因为那是妻子该有的样子,无论她嫁给谁,她都是那个样子。

甚至在**,她也从不拒绝,也不回应,她只是闭着眼睛……承受,仅仅就是承受。

“你既对他情根深种,为何不与他一起走?又嫁与我做什么?”骆晋云双目赤红,厉声问。

薛宜宁微微缩起身子,回道:“走的那天,被我父亲追到了,他说……我若不嫁你,他就将裴隽交给朝廷,我……”

顿了一会儿,她才说:“我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所以用自己换裴隽逃出生天,就像昨夜一样。

骆晋云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多余,如此可笑。

她与他的青梅竹马,她与他的倾心相许,海誓山盟,而自己,就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个恶人。

好半天,他才咬牙道:“所以你是有意服避子汤的?”说完,他冷笑道:“既依了你父亲的安排,也做了这骆家的夫人,却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宁愿伤及自身,也不要生下他的孩子。

静静地,她回道:“因为……”话出口,不由苦笑了一下:“我痴心妄想,怕有一日,还能和他重逢……”

她这样说,骆晋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若有一天,她与裴隽重逢,若有一天,他们还有可能,而她却已经和别人有了孩子呢?

女人难被男人绊住,却总会被孩子绊住。

有了孩子,她这一生便再没有悔改,这一辈子,就只能是骆家的夫人,是他骆晋云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

所以,她宁愿伤身,也要留住这最后的念想,仿佛她还是自由之身,随时可以回到心上人身边。

骆晋云握起拳头,紧紧盯着她,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颓然道:“对不起,是我未能恪守妇道,你杀了我吧……我放走前朝乱党,已是大错,留我在骆家是祸患,只有我死才对薛家和骆家都安全;我父亲若知昨夜之事,自然惶恐羞愧,也不会过问;将军若只处置我一人,我亦对将军感恩。”

她对他竟已不再称“夫君”,而是敬重而疏远的“将军”。

骆晋云一把抽出身上佩刀,抵在了她肩头。

她将身体放松下来,静静闭上眼。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她似乎早已等着这一天。

或许是从昨夜回来后,或许是出去救裴隽前,又或许,是在嫁入骆家的那一刻。

她就已经在等着这样的解脱。

对他来说,杀她,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她与裴隽有旧情,甚至不惜为对方去死,这样的人做他的夫人太危险,说不定哪天就会连累整个骆家。

而他,也绝不能承受这样的侮辱,容忍自己的妻子一心一意想着别的男人。

杀了她,然后对外称她暴毙,薛家也清楚内情,不会有任何话说。

她的选择,的确是最好的,对所有人都好。

而这,也是她在决定出去救裴隽时就想好的归路。

所以她在房中等了一夜,不过就是在等死。

他紧紧握着手上的刀,看着刀口与她脖子只有毫厘之隔的距离。

他杀过的人,不计其数。

再魁梧的大汉,在他这柄钢刀下那脖子都如同白菜一样。

更何况她这样一副细颈。

可是,他却犹豫了。

或许……他终究是不习惯在非战场的地方杀人,或许,他也不习惯杀自己的妻子。

他收了刀,头也不回出了屋子,大步迈出金福院。

在和正堂关了房门静坐,直到长生进门来,外面的阳光射入房中,他才知道不知何时日已近中天,艳阳高照。

他竟在房中什么也没做,呆坐了两三个时辰。

“将军,肖将军过来了。”

骆晋云回过神,看看自己身上,还是昨夜的衣服,湿透又被身体烘干的中衣,加上军机阁换上的一件朝服。

“先更衣吧。”他开口道。

换好衣服,下人已将肖放带进院中。

见了他,肖放开口道:“听说一早皇上发怒了?我想你大概心情不好,要不……我们出去喝一杯?”

骆晋云看他一眼:“你身上还有伤,喝什么。”

“就那点小伤,我都不放在眼里,走走,大不了你喝我不喝,咱们再叫上子峻,那小子今天有空!”肖放说着就来拉他。

他明白,肖放是猜到他心情必然不佳。

妻子与乱党不清不楚,自己还受了皇上责罚。

而他也确实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如何自处。

便由着肖放拉出门去,到水云楼去喝酒。

到时正是午后,水云楼才开门。

庞子峻喜欢里面的十四娘,每次都要点十四娘听琴曲。

这种时候,如十四娘这种红牌,轻易是不肯早起接客的,可有这三位军中高官过来,自然是梳发上妆,抱了琴便笑脸相迎。

琴声响起,庞子峻与肖放都赞叹不绝。

其实他们听不懂琴,只要能成调,他们就觉得好。

骆晋云也听不懂。

可他听过另一人弹琴。

自听过之后,他便知道十四娘的琴技不过如此。

肖放看一眼骆晋云,亲手给他倒一杯酒,然后说道:“听说他们这儿来了个新人,号称曾是扬州第一美人,名叫苏茉茉,陪酒都是这个数——”肖放比了一只手掌,继续道:“要不然我们让她出来见见?”说着,拍了拍骆晋云的肩膀。

骆晋云明白,肖放就是特地约他来喝酒,特地要叫美人陪酒,让他解忧。

他未回话,庞子峻便说道:“那你叫出来,我看看有多美。”

肖放于是叫人来,要点苏茉茉陪酒。

老鸨先说苏姑娘要提前约,随后又说幸得几位官爷赏脸,是姑娘的福气,于是回头吩咐婢女去叫苏茉茉,要好生打扮,出来陪客。

果真过了两刻时间,苏茉茉才款步进房来。

肖放两眼放光道:“的确名不虚传。”说着看向骆晋云:“怎么样,要不要赏光,破个例?”

骆晋云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们知道,他在军中不碰军妓,在城里也不夜宿青楼。

谨慎而自律,是他最为人赞叹的地方。

但肖放觉得,今日可以破例,天大的事,战场或**厮杀一番,也就痛快了。

苏茉茉过来斟酒,肖放让她坐在了骆晋云身旁。

酒是汾酒,尤为性烈,骆晋云本不习惯海饮如此烈酒,今日却莫名烦躁,连饮数杯,竟真有些想喝醉。

“骆将军,这是有心事呀。”苏茉茉在他身旁说,微微靠近他一些。

原本,她是不喜欢陪军中武将的,这些人大多五大三粗,莽撞,粗俗,喝几杯酒就不知自己是谁,吵架闹事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今日她本不想出来,她长得美,从扬州到京城,都是被老鸨和恩客捧在手心的,偶尔也能挑挑客人。

但今日的人,老鸨说得罪不起,那是管天下军马的镇国大将军,连整条街的青楼都能给你抄了,必须陪好。

她出来,便见到了这气度不凡的男子。

没想到他就是那位权势滔天的骆大将军,竟这么年轻,这么英武非凡。

只是他过于沉默,从她进门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也没看她,脸上神情沉静中带着几分落寞,让人暗暗心疼,却又难以靠近。

骆晋云没回她的话,只是将面前的酒饮下。

苏茉茉便说道:“我来替将军倒酒。”说罢,伸手替他将酒倒满,给他递酒时,不由自主往他身上贴靠,用女子身上的酥软。

骆晋云接过酒,往旁边侧了侧身,冷淡地拒绝了她的亲近。

苏茉茉便笑了笑,坐直了身体,娇滴滴道:“将军好冷漠。”

骆晋云没说话,他身旁的肖放笑道:“咱们将军确实冷漠,但他今日心情不好,正是好时机,说不准,到了晚上就暖了。”

苏茉茉娇笑着给骆晋云倒酒。

几人喝到傍晚,肖放被家中来人叫回去了,说他身上有伤,不能在外瞎胡闹,庞子峻又点了十四娘共度春宵,骆晋云在琴室内喝酒到深夜,却也没醉,就是坐在窗边拿着酒杯发呆。

苏茉茉着实对这将军喜欢得紧,就是将军不出钱白嫖她也愿意,可哪怕她在旁边铆足了劲献媚,人家都不看一眼,实在让她没办法。

到夜深,水云天最红火的时候,楼下有人要她出去作陪,闹翻了天,没办法,她就扔下这边出去了,临走,那将军都没扭头来看一眼。

庞子峻在美人旁边醒来时已经是第一天晌午了。

战场上练出来的身体,睡了一夜,又是精神抖擞,见十四娘睡颜娇媚,忍不住又按着她快活起来,也不管人醒没醒。

十四娘娇滴滴抱怨,骂他讨厌,问他今日都不用去上值么?

庞子峻哈哈大笑,说不用,今天可以侍候她一整天。

说完,自己便觉得哪里不对。

是啊,为什么他今天也没事呢?

但他记得今天确实不用去上值了。

那是怎么回事?

酒后脑子还有些混沌,他想了半天,陡然停了下来,大惊道:“今天不是夏姑娘进门吗!”

他们几人都熟识夏七,说了要一起去捧个场,喝杯喜酒的。

现在他在这里,那骆晋云呢?昨晚他带着十四娘进房时骆晋云还在喝酒呢!

草草了事后,庞子峻赶到昨夜喝酒的琴室,发现骆晋云果然还在里面,就靠在窗边睡着,长生站在一旁,急不可耐。

见他来,长生才说将军喝多睡沉了,叫了两声,没叫醒。

可今天是要迎夏柳儿进门的。

庞子峻过去推了推骆晋云,说道:“元毅,醒醒,今天得接柳儿进门呢!”

连叫了好几声,骆晋云有了动静,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

庞子峻喊道:“柳儿在家等你呢,你误了时辰,今天柳儿得进门!”

骆晋云没睁眼,只叹息一声道:“今日算了,改日吧。”说着,竟又睡了。

庞子峻愣了,这还能改日?

不过改日也没什么,只是纳妾而已,又不是成亲。

但夏七他们都认识,也都心疼他这唯一的妹子,所以替夏柳儿着急,这定好的日子就这么改了,多少有些不好。

他又喊骆晋云,重复道:“你忘了柳儿了?你得回去迎柳儿进门,家里估计都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