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天色大亮,宁悦隔着护栏看着躺在小**呼呼大睡的胡子渊,满足地笑了。突然想起凌晨时还有一次监测,自己居然没醒,宁悦的心忽悠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手已经本能地探到孩子的额头。

这时,门轻轻地推开,护士长进来。看到宁悦紧张的样子,笑着说:“放心吧,不烧了。早上我去测体温,看您睡得不错就没叫您。这几天辛苦了,妈妈也要注意休息,不然哪有体力啊!”

宁悦不好意思地笑了,缩回手站起来接过护士长送来的小药盒。护士长叮嘱了一遍用药,看看孩子,忍不住说:“一定要注意自己的休息。现在孩子情况挺好的,能让家里人代替一下就代替一下吧!”

宁悦眼角抽搐,眨了眨眼,笑着敷衍过去。

送走护士长,宁悦转身回来。一抬头,看到窗户上一层浓浓的绿色。曾经被寥寥绿色点缀的窗外,已经覆满葱茏的绿意。层层叠叠的叶子柔和了光线,在鹅黄色的墙壁上铺了一层淡淡的青色,显得清亮温暖。

真舒服!宁悦眨了眨眼,细细地感受光线带来的按摩般的舒适。又有些吃惊地想,原来这里的白天是这么美好,以前都没察觉呢!

喜悦充实着宁悦的内心,她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配图文字只有三个字:退烧了。

同事都加了微信。秦灿看到宁悦的朋友圈,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或者让她再休息一下?按照公司流程,辞退员工前必须有一次领导谈话。秦灿以这个为由,迟迟不肯在单子上签字。

邱经理自然无所谓,罗雅婷倒有些好奇这个宁悦究竟是什么人,值得秦灿如此挽留!找着人问了一下,很快就知道宁悦和阎慧的谈判以及宁悦搭手帮忙处理的一些细务。

罗雅婷最近因为框架协议的事情,一直和阎慧打交道。

阎慧的公司很有意思,产品线比较单一但营业额很高,公司里的工程人员比销售员要多。老板原来是五个合伙人,几轮融资下来只剩下一个人了。股权结构变化多,历史比较复杂。

最后留下的这个老板姓陈,名公哲,是当年的五个创始合伙人之一。面白微胖,好在个子高一点,形象上不太差。脖子上的那颗球表象一般,内部配置却是顶级。天才少年班毕业,14岁孤身去海外留学,毕业证还没拿到,就拿着自己的技术出来创业,年纪轻轻已经是世俗眼中的成功者。在公司的内部斗争中一度被人PK掉,于是挥挥衣袖回学校把学业完成。论文答辩完的第二天,自己的新公司开了张,然后向原来的公司宣战。一场知识产权的官司打得天昏地暗,逼得原公司不得不出手买下自己的新公司,重新进入管理层,最后赢得了对整个公司的绝对控制。

这样年轻但经历丰富的人,无疑对自己的人生和事业都有强烈的控制欲。当年股权变动的彻骨之痛使他产生了人多办不了事儿的观念,尤其看不惯所谓的管理部门。在他看来,这类部门都是内斗的源头,越少越好。所以只要公司业绩稍不满意,就拿管理部门砍人来缓解情绪。

原本人就少的法务部,最后只剩下三个人。他尤其不能理解,外面律师能做的事为什么一定要在公司内部弄个“法务部”!后来他发现,外聘的律师无人监督光拿钱不干活,自己也不能像初创时那样天天跟律师混,所以,法务部还是有必要的!这才给阎慧留了两个人:一个助理,一个律师。

事无巨细,阎慧啥都得管。

对上罗雅婷所在集团这样的巨无霸,上到法律总顾,下到法务助理,都能接触上。搁一般人都受不了,幸好碰上阎慧这种狂人,稍稍要求提了点工资,就乐颠颠地干活去了。

罗雅婷觉得,阎慧和秦灿就是同一类人。销售中心把情况反映到法务中心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丢给秦灿去对付。没想到秦灿忙于内调,居然让一个行政去做。而这个行政做得还不错。

罗雅婷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样的小事还不值得她劳费太多心力去思考。她坐直身子,正准备处理别的事情。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一闪而过……宁悦?好熟的名字!

罗雅婷想起来了,好像不久前销售中心找自己要一个懂法律的部门助理,有人向自己推荐了宁悦。为了确认自己的记忆,罗雅婷又查了一遍邮件,不仅确认了是销售中心点名要的,还确认了在这之前秦灿曾要求开除宁悦。只是自己那时太忙,两封邮件来得太近,漏看了秦灿的而已。

秦灿这样的部门主任,虽然没有用人权,却有辞退本部门员工的权力。像罗雅婷这样的领导,一般是不会干涉主任行使这类权利。所以,秦灿这类邮件,基本上都是抄送通知,罗雅婷时间紧的话就一带而过,甚至不看了。

那么,秦灿后来又要回宁悦了?否则,宁悦怎么还会一直在岗呢?

真有趣啊!罗雅婷摇摇头,这个秦灿,怎么行事如此莽撞!看来还需要再磨炼他。唔,不对,这样的事不值得自己对宁悦这个名字留下印象,一定还涉及更高级别的人?

罗雅婷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没想起来,而且应该是引起过自己的注意。秘书推门进来,和资本管理部开会的时间到了。思路转回到工作上,推开会议室的门,罗雅婷一眼看到坐在会议桌右手第二个位置的采购中心的陈总。

对!就是她!采购中心陈总推荐过来的,说是照顾合作单位的一个领导的朋友,塞进来“闲人”!之所以说是“闲人”,是因为罗雅婷也看到过宁悦的简历:只看超过四十的年纪,七八年没工作的经历,那么之前干过什么就压根不用浪费时间去看。现在各种法规的更新换代相对比较快,七八年足以推翻很多东西。一个和社会隔绝的家庭主妇,又过了黄金学习年龄的人,能做什么?看在合作单位的人情份上,找个旮旯儿塞着,发点钱养着,找个机会再开了就好。

这样的闲人,应该是秦灿这种工作狂人最看不惯的啊!那秦灿这么努力地想留下她,一定不是因为工作的原因!

会议内容基本都是之前确认过的,找大家宣讲一下,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地方。罗雅婷哼哼哈哈地应付了,走出会议室,看到主管人事和后勤的苗总,又想起一件事:这次自己能想到裁掉宁悦,似乎也有人推动啊!

罗雅婷眉头一沉,一丝恼意笼上心头。不知不觉,做了别人的枪手,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笑掉大牙!

“苗总,忙吗?”罗雅婷不露声色地迎过去,拦住正要离开的苗崇礼。

苗崇礼戴着个无边高度近视镜,定制的西服穿得一丝不苟。听罗雅婷问,先抬腕看了看手表,才应道:“罗总好,十分钟后有个内部会。”

罗雅婷笑:“我陪您过去,有点事想问您一下。”

苗崇礼点点头,两人并肩走着。

罗雅婷道:“我们法务中心一直处在缺人的状态,所以每次裁员基本都不会参与,这也是公司多少年默认的。怎么今年就一定要我们出一个呢?”

苗崇礼推了推眼镜:“有部门认为,法务中心这样做对他们不公平。而且,他们也有证据证明,法务中心有人并不适合岗位。”

“就是那个经常请假的宁悦吗?”

罗雅婷想起上次让自己出人,自己忙得焦头烂额,说没人的时候,苗崇礼让自己按照出勤率检查一下。自己没有多想,现在看来,人家是有备而来啊!

苗崇礼点点头。

罗雅婷嘴角抖了抖,似笑非笑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法务中心一个分公司部门的行政助理,也成了别的部门关心的目标了?我们这个助理,家里有点特殊情况,在不耽误工作的情况下,照顾一下家里,多请两天假,怎么就碍着别人的眼了呢?”

苗崇礼站住,镜片闪闪烁烁,看不清后面的眼神,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她的确请假很多。”

罗雅婷气得发抖:“那请苗总查一下,整个集团里每一个成为妈妈的女性员工的实际请假状况。然后以宁悦为标准,全部开除!”

苗崇礼没有说话,等了几秒钟才说:“我会查的,谢谢提醒!但是,你总是要裁一个人。”

裁员的文件已经下发,如果罗雅婷要留下宁悦,要么找个人替,要么找总裁特批,如果以再招的方式重新找回来,那用人名额还要看有没有!

“你!”罗雅婷突然顿住,意识到自己有点意气用事,深吸一口气,“不,我只是不希望下次再出现这种事!”

苗崇礼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罗雅婷狠狠地看着苗崇礼的背影,这世上能再激怒她的人不多了,苗崇礼算是一个。这个以精确计时方式生活的男人,不仅一直没结婚,连女朋友也没有。

唯一传出的绯闻是和阎慧公司的老板陈公哲。因为他们不仅是斯坦福的同学,还是好朋友。据说当年陈公哲拿出来第二次创业的专利技术其实是苗崇礼的,但苗崇礼就那么拱手让给陈公哲,一分钱都不要地让他拿去报仇了,对此陈公哲不承认也不否认。据朋友圈传出来的消息,苗崇礼说过,看不惯那些小人的行径,让陈公哲去收拾收拾。这一收拾,就收拾出一个亿万富翁来。别人拿着这事问苗崇礼,苗崇礼说:“你可以去查专利登记。”登记人当然是陈公哲,但在登记之前,作为商业秘密,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在这件事上,一板一眼的苗崇礼却给人多了几分粪土万户侯的逸士之姿,还有些事了拂衣去的侠士之态!不过落在戴粉红眼镜人的眼里,这一切就成了“相爱”且“深爱”的证据,还有鼻子有眼地捏造出“陈攻苗受”的位置!不过当陈公哲饱暖思**欲,掌握公司大权之后,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找女朋友,流言世界又多了许多所谓苗崇礼“虐恋情深”的桥段。

流言永远精彩,但止于无所谓者。苗崇礼不听不问不闻,一切也就都是流言而已。

罗雅婷能有今天的成就,可不是一般人。凭着蛛丝马迹发现自己被人推出来当枪使,当然使她恼火,但被苗崇礼那么一晾,不仅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冷静下来。本质上,罗雅婷是一个能从别人的行为中发现优点的人。别人看到的是苗崇礼晾她,她看到的却是苗崇礼冷静的就事论事的态度,这就提醒了她,现在她该做什么?

谁把自己当枪使?为什么这么做?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得罪人了?一连串的问题让罗雅婷有些不安,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自己对于背后之人的未知。那么,就先把这个人找出来吧!

这事儿也不是无迹可寻。当初推荐宁悦来的是采购中心的陈总,这次宁悦被开,他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很奇怪?即使私下里已经和所谓客户单位的朋友打过了招呼,那在这之前,还没公布的时候,以陈总的位置是可以先拿到名单,甚至听到风声的,却连吭声都没有,显然有问题。

罗雅婷甚至可以断定,像宁悦这样推荐来的人,人力那边都是挂号的。苗崇礼虽然做事精准,但并非不通人情。相反,罗雅婷一直觉得,苗崇礼只是不屑于人情世故的通俗表达,并不等于他不知道里面的曲曲折折!那么,苗崇礼开除这样的人,肯定要事先向相关人漏口风。那这个陈总,刚才开会时,居然连问都不问自己一句,实在不像他的为人

罗雅婷想了想,把秘书叫过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下,秘书出去了。罗雅婷放松下来,揉了揉后脖颈子,那里汗津津的,有点凉。

中午的时候,婆婆带着做好的饭菜过来看孙子。宁悦有些纳闷,接过饭菜,说道:“妈,您不用这么累,医院的配菜挺好的。”

“再好也不如家里做的放心。”婆婆帮着把饭菜从保温桶里拿出来,放到宁悦准备好的小桌上,“其实我前两天就要过来。你爸问过医院的前台,她们建议等到孩子病情稳定一点再来。这不,听说宝宝退烧了,我就赶紧过来了。”

宁悦心里一暖,点点头低声说了句:“那就辛苦您啦!”

胡子渊端端正正地坐好,拿起筷子看了看问道:“为什么只有我的?妈妈的呢?”

婆婆似乎愣了一下,宁悦赶紧说:“你看奶奶做了那么多,你一个人吃不了的。如果分开装,你让奶奶一个人怎么拿啊?”

“就是就是!”婆婆赶紧应和,“宝贝儿多吃啊!吃多了才能好得快!”

宁悦真想打断她,这个时候吃多了不是找着积食犯病吗!忍了忍,转头去看孩子。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看着孩子吃差不多了就收走碗碟!

宁悦盯着,婆婆也不眨眼地看着。如果不是家里已经定了规矩,老太太真恨不得冲上去拿起勺子一股脑的全塞进胡子渊的嘴里!现在,她习惯性地盯着胡子渊看。菜碟里的菜稍微有些低了就伸手转一下推一下,让孩子吃到的那一面永远是菜码的最高的离嘴最近的。

这时,医院也送来午餐。宁悦一一打开碗碟,还没说话,婆婆已经评论上了:“青菜豆腐,能有什么营养啊?”

“这不是有丸子吗?”宁悦揭开最后一个汤盅,冬瓜丸子汤。冬瓜特意做成细丝,照顾小朋友的小嘴。

婆婆探头看了看:“才这么几颗,够谁吃啊!”

“子渊刚刚退烧,医生嘱咐过,多吃菜少吃肉,清淡为主,汤粥为先。”宁悦顿了顿,看了一眼胡子渊,“吃多了会积食,又要发烧咳嗽了。”

胡子渊身体刚有起色,胃口并不大。被奶奶带来的饮食香气吸引吃了两口,但油腻劲儿冲着,又不大想吃了。听宁悦这样说,虽然不大懂,可妈妈的脸色却是明白的,立刻放下筷子:“我吃饱了。”眨眨眼,续上:“我要喝汤。”眼睛看着冬瓜丸子汤,推开奶奶送到嘴边的排骨汤。

婆婆忍了忍终究没有说话,宁悦不过是转述医生的话没什么可挑剔的。但她心里难受,扭头道:“行吧!不吃算了。”手脚利索地上去收拾。

胡子渊忽然拦住:“奶奶,我妈妈还没吃呢!”

胡成妈一愣,看向宁悦。她的手快,吃剩的饭菜,包括胡子渊嚼不动吐到桌子上的,都已经倒进一个碗里,腻坨坨的一大堆。嘴巴一咧,推到宁悦面前:“对对对,来,宁悦,豆豆给你留的。”

宁悦看着那堆剩菜,差点没吐了。笑了笑,推到婆婆面前:“妈,您不是说为了做饭你也没吃呢吗!你吃不惯外面的菜,这个就留给您吃吧。我吃医院的好了。不然剩下也是浪费。”

胡子渊看看妈妈,又看看奶奶,小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胡成妈皱眉,立刻变得很愤怒:“你让我吃这个菜,这能吃吗!”

宁悦没生气,接过来看了看:“哦,我没看见。别吃了。刚才您让我吃,我以为能吃呢。”

胡成妈愣在那里,宁悦没理她,径自抱着碗碟倒入垃圾袋,拿到卫生间收拾了。

不过,老太太习惯了双重做人标准。很快就忘记自己让宁悦吃剩菜的事,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和胡子渊玩在一起。宁悦在卫生间听着胡子渊甜甜地叫着奶奶,一老一少聊天做游戏,无奈地摇摇头。也不能说老太太虐待她,只能说婆婆心里有好事的时候,是真没想起这个媳妇。宁悦很明白,在婆婆心里,媳妇就是背锅的。婆婆后半生能顺顺当当肆意随心地活到现在,有个可以被她推卸责任的媳妇,来平衡内心的罪恶感是非常重要的。这不是什么大错,更跟人品没关系,落在胡成眼里,简直是理所应当!至于媳妇心里怎么想,有人在乎吗?

洗完收拾好,看胡子渊没有找自己玩儿的意思。宁悦打开手机,坐在一边看消息。她的手机也能收公司邮件,红红的一大堆,好几天的未读邮件。看到何宽发的合同和框架协议都已经签字完成的庆祝邮件,宁悦的心情大好。方才的憋闷去掉了一多半!

看着看着,宁悦的笑容凝固了。然后苦笑一声,又看了一遍那封群发的通知邮件和后面跟着的一封告诉自己如何走流程的通知,抬起了头。看着胡子渊的方向,却没对焦。

被辞退了啊!

全职妈妈,回归职场,怎么这么难?即使走后门,即使有点用,也不能被容忍吗?

宁悦心里翻江倒海,那边胡子渊一喊妈妈,她立刻清醒过来。笑容已经准确地牵起脸上的每一块肌肉,一般人看不出这样笑容和平时有什么区别,至少婆婆是这样认为的。

她告诉宁悦自己要走了,宁悦连忙拿起收拾好的袋子。老太太和孩子玩儿得开心,别的也不计较,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宁悦让胡子渊乖乖在屋里玩儿,自己送老太太到电梯。胡成妈多次瞅着宁悦想要说什么,最后似乎又放弃了。如此明显的动作,宁悦怎能没感觉。只是她习惯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此时一脸茫然的样子,却也非常合适。

等电梯的时候,胡成妈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子渊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和胡成要好好珍惜。”

“嗯,妈。我很爱子渊。”宁悦没看老太太,自顾自地说,“他是我的命。”

胡成妈似乎被震了一下,吃惊地看了一眼宁悦,讷讷地说:“唉,其实你们都还年轻,都有自己的事,不要把孩子看得太重。”

宁悦点头,“是,妈说得对。”

电梯下得很慢,两人一起看着仿佛凝固在电梯上方的红色液晶数字,似乎那里藏着整个宇宙的秘密。

胡成妈说:“你现在工作了,就好好做吧。孩子我和你爸也能帮得上忙。”

“谢谢妈了。你们辛苦了。”宁悦盯着数字,数字已经变了一个字了。

胡成妈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胡成在外面搞事业,男人嘛,免不了有些花花草草摘不干净。但是你放心,胡成是个很顾家的孩子,这一点我和你爸都非常肯定。你不要多想,也不用太在乎乱七八糟的话。”

宁悦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微笑,“对,只要我好好在这个家里待着,什么事都没有。”话音落下,电梯门开了。胡成妈还没想清楚宁悦是什么意思,已经被身后推着验血车的护士催着走进电梯了。

电梯门缓缓关上。宁悦那张笑容标准的脸一直到门合上的最后一刹那都没有一丝变化!胡成妈开始觉得宁悦的话说明她听懂自己的意思,愿意守在这个家里。可一想起那张没有变化的脸,又觉得她的回答太符合自己的心意了:如果宁悦真的知道胡成在外面有什么,怎么可能一点抱怨一点愤怒一点情绪都没有呢?

老太太一路走一路琢磨,到家也没明白。和老头儿商量了,也没个头绪。最后老头儿说:“也许她早就想明白了吧!”

老太太心里和明镜似的。她知道男人出轨就像你在水池边看见一只蟑螂,背后已经不知道几千几万了!虽然老太太护犊子厉害,但也清楚,这事儿都能让自己发现,那胡成已经差不多是惯犯。她联想宁悦这几年的表现,难道宁悦早就发现了?胡成妈几乎笃定宁悦早就知道了。都说丈夫出轨妻子是最后知道的,胡成妈嗤之以鼻!那是妻子装聋作哑,并不是不知道!胡成爸在外面对哪个女人动动心思,她都门清!更何况是出轨!唯一的解释,就是宁悦不想离婚。想到这里,老太太心里踏实了。

看了胡成爸一眼,“别的不说,就胡成对这个家的用心,胡成那工作,那身份,给宁悦现在的生活,她也应该想明白!”然后又警告似的对胡成爸说,“我跟你说,你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就你那点退休金,少去广场那丢人现眼!”

胡成爸哼了一声,没搭理媳妇。

傍晚的时候,胡成来了——带着一股新鲜的空气。

他抱起胡子渊热情地举高高,父子俩玩得十分开心。宁悦抬头去看窗外的绿色。盎然的生机提醒她,这个世界除了她自己,别人都过得很好。她已经无人怜惜!父母早去,孤身一人,除了自己没人可以依靠。她需要力量支撑自己站起来。

“妈妈,我想去长隆!”胡子渊的声音撞进耳朵。宁悦抬头,顺着胡子渊手指的方向,看到墙上挂的电视里,正在播放长隆动物园的广告。

宁悦还没说话,胡成先说了:“好啊!只要你乖乖地养病,把身体养得壮壮的,妈妈随时都可以带你去。”

宁悦一皱眉:“可是我还得上班。”

“你不是被裁了吗?”

宁悦一愣,看着胡成没有接话。脑子却在快速的回忆,自己什么时候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或者告诉周围的人了?

哦,对了!宁悦想起来,他有自己的“渠道”,可以了解自己在公司的一举一动。想到这里,无名火又升将起来,把嗓子眼的那团狗毛烧得干干净净!但是,宁悦没有说话,胡成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看得出来,他的情绪很好。

“裁就裁了吧!这比被开除强,还得赔你几个月工资。妈妈又有时间陪宝宝了!是不是?”胡成笑呵呵地对胡子渊说,抬头看到宁悦的表情,愣住了,“怎么了?”

宁悦想问他凭什么“监视”自己,想问他凭什么替自己决定,还想问他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但是她听到胡成问“怎么了”的时候,所有这些鸡零狗碎的问题,都没有机会说出来。

她只是皱起眉头,微带不快斜睇着胡成,质问:“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被裁了?”

胡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撇清:“啊,你不知道吗?我听人说的。”

宁悦拿起手机翻了翻,“没有通知啊!如果公司里已经定了,应该通知我的,为什么我没收到?如果还没定,你问问你朋友,为什么要裁我?总不会是因为我老请假吧?”

宁悦说得似笑非笑。

开始就知道这个人会经常请假,甚至从上往下打过招呼,结果又拿同样的理由裁人,分明是欲加之罪,那真正的意图是什么呢?

胡成忽然觉得屋里有点热,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才说:“我怎么知道!他那么一说,我就那么一听。说是内部例行裁员。”说着,胡成心里有了主意。自古以来,最厉害的假话就是半真半假,那么最合适的借口无非是没借口。他说:“之前不是你们头要开你吗?我找人的时候说过,无过错裁员可以接受,开除绝对不可以。大概他们记下了,这次例行裁员,问过我,正好孩子也不舒服,我就答应了他。”

胡成说了一大通,停下来才发现宁悦已经坐到孩子床前,叠衣服去了。胡成有点得意,静等着宁悦点头答应。

宁悦淡淡开口,简简单单的就一句话:“你怎么不问我的意见呢?”

胡成听出了其中的恼意。细算起来,自从胡子渊两个月的时候两人大吵了一架之后,宁悦再也没和他闹过,但是像这样冷冰冰的一剑封喉,似乎越来越多了。

如果胡成会因此觉得内疚,那就不是胡成了。他天然的有一种本能,能在自己的错误中找到别人的不是,然后揪住这一点穷追猛打,最后整件事看起来就像他很无辜一样!

胡成说:“你怎么这样说?我这不也是为你好!再说了,子渊离不开你。你挣那俩钱,孩子受罪,你也受罪!”

宁悦慢慢地把衣服抚平,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好像要把每一条纤维都对齐。胡子渊感受到气氛的异常,依偎到宁悦身边,举着自己的小汽车让宁悦陪他玩儿。似乎这样,古怪的气氛就会消失不见。

宁悦笑着接过儿子的汽车,让胡子渊在沙发那端站好,这边轻推,车子带着均匀的嗡嗡声,缓缓滑过去。原本僵持的气氛,因此变得和缓些。

但胡成还高高地站着,不肯弯腰陪孩子玩儿,不肯在宁悦面前弯腰。他双手环抱,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和孩子玩汽车的妻子,一副自己被人冤枉讨说法的气概。

车子滑到了凳子下面,宁悦拿出来,拍拍身上不存在的土站起来:“反正我还没接到通知,上班再说吧。对了,那个帮我找工作的人是谁?一个公司的,我见了也不招呼,怠慢了不好。”

胡成的气势就像一根忽忽而来的巨木,被一只纤纤素手,就着来势轻轻一拨,送到了一边。而且,捎带着,宁悦提了一个让胡成为难的问题。

帮忙找工作的人是谁?

直接说田秋子?

胡成知道宁悦是知道这个人的,他们吵架就是因为她。现在提她的名字,不等于向宁悦坦白这里面有问题吗!

胡成呵呵一笑,“一个老朋友。我已经谢过他了,你不用管。”

宁悦没有追究,继续和儿子在地上玩起来。胡成居高临下地看着,心思却飘远了:难道真的没有通知宁悦吗?为什么没有通知?

田秋子笃定地告诉胡成,裁员名单上有宁悦,也许宁悦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胡成认为宁悦没必要做如此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她说没有就一定是没有。田秋子忽地冒了火气:“你就那么相信她也不相信我吗?”

胡成莫名其妙地看着失控的田秋子,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不讲道理。而且,胡成心里也明白,田秋子这个问题没法回答。他觉得目前最重要的不是相信谁,而是宁悦到底在不在那个名单上!

胡成的口气不觉有些严厉:“你现在不应该查查到底宁悦有没有被裁吗?”

田秋子被一种莫名的伤害感笼罩着,她做了这么多,为了胡成的老婆跑前跑后,忙来忙去,最后还要被质疑,到底自己是为了哪般!

胡成问得理智,却正中田秋子痛处:“你到底爱不爱我?”她形状凄楚,声音微颤,令人闻之心碎。

奈何胡成的心思不在怜花惜玉上,他听到之后,拿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瞅了一眼田秋子,浓浓的剑眉毫不客气地拧起来。虽然没说话,却已经明白无误地表达出“你是不是有什么病发作了”的意思!

田秋子更加心痛:“如果我查出来宁悦在撒谎,你会怎么办?”

胡成终于听到一句能懂的话,却觉得这句话很白痴,强忍着不耐烦说:“她就算撒谎也不过是不想说,没什么怎么办的。”

宁悦的好强胡成早就领教过。细想想,即使她辞去工作在家带孩子,好强的性子依旧没一分减少。单就怒辞保姆后,自己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一人带娃,无论多辛苦也不念一句牢骚来看,当妈后的宁悦依旧是当妈前的那个女子!

田秋子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胡成,我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你知道单位里的人都怎么看我?你知道我现在连家都不敢回吗?我除了你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啊!”

她一边哭一边说,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就是动了真情。胡成固然莫名其妙,毕竟是懂些女人的,知道其中有些误会,现在扯不清也不是扯清的时候,耐着性子,转缓和了口气说:“你别胡说了!好好的怎么哭了?别哭了,有话可以好好好说。”

本来他要是吼一嗓子,田秋子说不定还能吓清醒了。偏偏这一温柔,好像完全承认田秋子是委屈的!田秋子得了承认,心里更加难受,情绪上来,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人也瘫软在沙发上起不来了。

胡成本来就是耐性子去说的,看田秋子不跟着台阶下,心里恼火。更知道今儿要么听她哭完,要么现在就走,效果没什么区别。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忙的事情那么多,哪儿有闲工夫听她哭!

一甩手,胡成走了!

爱情里的一腔孤勇,田秋子都给了胡成。

她经济独立,挣钱买了三套房子还有投资。她美丽有趣,一张五分的脸可以画出九分的效果,加上谈吐,整个就是十分女人。她还长袖善舞,善于察言观色,每个和她相处过的人都如沐春风(除了宁悦)……如果按照朋友圈鸡汤文的标准来套,田秋子是女人中的极品,二次元鸡汤世界里跨界到三次元的代表。

可是,她栽在了爱情上。一头扎进去,心甘情愿地埋进尘埃里,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变成一坨屎来养护自以为美丽的那朵花。

胡成口气的一点点变化,或者情绪的一丝丝波动,她都能敏感地察觉,然后放大成洪水火山,在心中爆发。

在感情上,女人和女人其实是相通的。她们彼此敌对,却彼此了解。她们能稳准狠地找到的对方的伤口,皆因那不过是自己的镜子。

宁悦在睡觉前,收到田秋子的一条短信时,前后事情稍一联系,就明白了田秋子的心态,一种隐隐的快感在她心底酥酥麻麻地传递着。

短信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你明明被裁了,为什么撒谎!!!”

三个强烈的感叹号,可见发信人是多么的激动。如果对方还是田秋子那样的十分女人,那她一定都激动得失控了。

宁悦看着这条短信,好像一个将军在看着自己的战利品。她很少回复田秋子的讯息,这一次却让她有必需回复的冲动,就好像你的敌人终于倒在地上,然而你一定要追上去再踹两脚一样!

宁悦回复的很简单:“?”

她不知道田秋子和胡成究竟是否亲密到可以共享手机通信,但是她始终防着田秋子把自己的回复拿给胡成看。不,她防着胡成从其他任何人的手机上看到自己的回复!

“我当然知道!胡成不希望你工作,让我去找人体面地辞掉你!你根本已经被开除,为什么撒谎!”

宁悦深吸一口气,猜测得到印证的时候不管是否令人欣喜,总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然而就像窗外的夜色,即使有晚风轻拂,也无法减轻黑色的浓重。宁悦的心思全都集中在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裁员一事上。田秋子又发来一条讯息:“你为什么不离婚?他已经不爱你了!你何必死缠烂打,这样有意义吗!”

这句话问到宁悦的心里。

“我婚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孩子。无关聚散,只为孩子。”

这话她不会对田秋子讲,甚至也很少跟自己讲。在宁悦看来,这不是真理,而是一个选择。一个经不起质疑的选择,一个稍稍解释就连自己都会放弃的选择。可是,她依然这样做。

因为,她只有这样做了,才能发自内心地感到安全,才能在一片冰冷中感到那么一丝久违的温暖,才能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和平与喜悦。

收回眼神,看着对方质问,宁悦冷冷地笑了。

“田秋子,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战争!你我的敌人,都是胡成。谁爱上他,谁就输了。我曾经输过,现在正在慢慢扳回来。你呢?”

第二天是胡子渊的出院日。没人问,宁悦也没对任何人讲。先是护士来做最后的检查,确认孩子身体的确没事了,大夫给开了出院证明。宁悦收拾好东西,让胡子渊在房间里玩儿,她则去前台结账。护士们这时都忙,腾不出手,好在胡子渊对电视里的节目很感兴趣,乖乖躺在**看。

结账的人有点多,宁悦花了些工夫才办完。回来时看到儿子依旧在看电视,先是欣慰地吐了口气,然后又懊恼起来。不由自主地想着若干年后,一个成年男子不争气地窝在沙发里啃老的样子!好在这不是第一次着恼,宁悦控制了冲动,和胡子渊商量必须关电视这件事。

自从各种育儿文章号召家长们“制怒”“戒吼”不让打孩子以后,不知多少家长愁光头发。每到这个时候,宁悦总是很怀念自己小时候挨打的光景,还是自己的老娘爽啊!

车已经叫好了,就停在楼下。请人帮忙把收拾出来的三个大包五个小包都运到车上去,带着胡子渊出了医院。车上给爷爷打了电话,请他们到单元门口接一下。果不其然,在下车的一瞬间,迎接她的又是奶奶的抱怨“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宁悦一点都不意外。这个家里就是这样,无论你做好做坏,总会被挑出不对的地方。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它们不存在。

不过,在走近家门的一瞬间,宁悦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穿过层层高楼叠叠屋顶,透过无数窗户,落到那个住了七天的小房子里,还真有点舍不得离开!那里虽然很累很心焦,但是她可以卸下武装,可以让心缓缓松绑慢慢落地。

回来了,就要重新武装起来了!打点好情绪表情,调整好心态,迈进了家门。

胡子渊回家以后如鱼得水,老少二人玩儿得不亦乐乎。宁悦把一切安置妥当,吃饭时顺便提了一句明天要去上班。胡子渊听后,立刻小脸一垮,眼里多了两泡泪!

“宝儿乖,好好吃饭,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婆婆很生气,边说边瞪了宁悦一眼。

宁悦叹口气,没想到儿子的反应这么大,也只能低头扒拉饭。

出院后的第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胡成今天有事,赶回来已经是半夜。他们夫妻早就分房,宁悦听到开门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反应。第二天早上,听说了宁悦要去上班,胡成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

胡子渊抱着晚走的胡成,眼巴巴地看着宁悦离开。说好了不掉眼泪,却藏不住一张“想妈妈”的小脸。

迎面春风暖人,已经快入初夏了。宁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办公室里一如既往。每个人就像不知道一样和宁悦打招呼,秦灿还没来。宁悦下楼买了咖啡,正要上来的时候,被何宽叫住。

何宽说,他辞职了。

他本来就是技术人员,有自己的核心技术并不意外,又做过市场,接触过程中发现商机,一飞冲天并不稀奇。

宁悦只是有点吃惊,随即释然,笑笑恭喜他。然后两人站在打卡机的外面,谁也没动。最后何宽说:“我自己开了家公司,自己的技术。希望能有突破!”

宁悦想了想:“专利还是商业秘密?”

何宽说:“专利,但是核心技术是秘密。”然后他补充了一句,“我们会不断升级,总是模仿我们的人威胁不大。”

宁悦笑了,“那就先恭喜啦!勇敢的创业者。”

两个人都笑了。

有希望的时候,即使云多,也会看到光线如琴弦一般从云间透过的壮丽灿烂。分开的时候,何宽说:“如果你做的不舒服,可以去我那个公司。虽然很小,也有很多事,还是有事可做的。”

宁悦眨了眨眼,拒绝了:“不了,你创业不易,我就不去拖累你了。”

“不不不!没有!你真不会拖累我们。我是说,我们其实面临很多侵权问题,你去了非常有帮助。而且,外面的律师那么贵,你来我们求之不得。”

宁悦摇头:“算了。一个总是请假,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心思放在工作上,半点加班都不接受的员工,跟米虫也差不多了。我还是留在这种大公司混日子吧。”

“可是……”何宽看了看电梯方向。

宁悦深吸一口气:“放心,我总要为自己争取一下。毕竟,我是想工作的。”

话已至此,何宽也只能点头放弃。

祝彼此好运,保持联系吧!

看着宁悦走进秦灿的办公室,潘洁收回自己的目光。原本什么都不在乎的脸上,写满了心事。她知道田秋子是谁了,也在朋友圈的聊天中找到田秋子的故事,并迅速对上了号。

可是,这些她都不在乎。她只是想不通,秦灿怎么就对宁悦另眼相看呢?

潘洁懒得去一一细数宁悦的优点,那会让她更痛苦。虽然她有点喜欢秦灿,可真的犯不着为了秦灿让自己难受。但是感情就是这么奇怪:你越不想在乎它,它就越是勾着你。宁悦不过是走进秦灿的办公室,自己就下意识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瞅半天。

“想什么呢!”钟天明的声音响起来,“不会是思春了吧?”

潘洁脸一红,虽然知道他不过是没正经地瞎逗,可心事被戳破总会有点尴尬的反应。

钟天明可没那么敏感,说完以后忧心忡忡地说:“你说,老秦会怎么跟宁悦谈呢?”

潘洁敏感地追问:“你也担心宁悦?”

钟天明无知无觉,还点了点头:“担心谈不上,但是宁悦平时真挺好的。虽然说总请假吧,可人家工作也认真。说实在的,比上次那个来了就化妆的安吉拉强!”

潘洁哼了一声,“她还总能买你喜欢吃的午餐。看把你给肥的!”

钟天明一拍肚子,“别说!我最近真的长肉了,我妈都看出来了!还问我是不是你喂的?我说怎么可能?有好吃的潘洁能给我?她自己都先吃了!”

一块山楂迎头打过来,钟天明夸张地接住,笑嘻嘻地打住话头,回自己座位上了。他是听到潘洁叹气才起身来看,既然潘洁已经笑了,那任务也就完成了。

办公室有一面墙是落地大玻璃。现代办公楼,讲究的就是个敞亮。当初这个楼的某一条走廊被设计师别出心裁地弄出个透明地板,虽然得了许多设计界的夸奖,却因为被诸多女员工投诉,而不得不重新盖住。无他,一到夏天,这条透明走廊的下面就聚满了许多休息的男员工,纷纷做缓解颈部疲劳的仰头动作……

太出格虽然不行,亮堂的基本诉求还是刚性的,一个落地窗,凭着外面的风景还是能分出部门间的三六九等。秦灿这个级别,窗外就是一堵墙,还是一堵南墙。曾有人调侃,难怪秦灿满身刺,能坐在这个办公室里的人,注定都是撞南墙的主。

宁悦打量着房间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格局,秦灿背公文一样的声音流水似的从耳边略走。

终于秦灿停了下来。宁悦知道,该自己了。

秦灿停下来,看着宁悦,手指下意识地转动着夹在指间的签字笔。这是他学生时代的毛病,自从当学徒时在法庭上转笔被法官说了一嘴之后,他一度戒掉了这个毛病。

笔在指间像齿轮一样转动,秦灿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自己的那个不是方案的方案。就算是表明一下自己的诚意,也好吧?

那就说吧!秦灿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说话,就听见宁悦开口了。

宁悦说:“秦主任,我知道我在这里的工作态度并不算积极。而且,您一度也对我不很满意。不过,单就这个岗位本身的需要和我以前完成的情况来讲,您觉得我适合吗?“

“虽然你经常请假,从不加班,不过你完成得很好。学习能力很强,效率很高。而且……”秦灿顿了顿,他的确曾经很不满意,但是仔细一想,“我想我对你的不满,更多的是在于你没有发挥出自己全部能力的惋惜。你本来应该在更重要的岗位上,承担更多的责任。”

宁悦笑了笑:“谢谢!如果您觉得合适,我有一个建议,不知可不可以商量一下?”

“你说吧!”秦灿有点心不在焉。就这么放弃了啊?不知不觉,秦灿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女人微笑着对他说:“开除就开除吧,再找也行啊!”

开除了,再找工作其实很难的。秦灿心里一抽,莫名的痛呼地压迫下来。他有一种立刻阻止宁悦的冲动:不要再说了,你知不知道重新找一份工作很难?你知不知道你没有工作会被自己的小孩看不起!

宁悦却说:“我看过我的劳动合同,也看过公司制度。合同中对于裁员时的情况并没有详细的规定,但在‘其他’一项时,提到应当按照劳动法和公司规定,如果与法律法规和公司规定不一致时,以法律法规或公司规定为准。”

宁悦侃侃而谈,秦灿愣了一下,难道她不是要放弃?听着听着,秦灿脸上的肌肉慢慢放松了。

什么叫心有灵犀?这就是。你想到的,对方也想到了。你想说的,还没说出口,人家已经用类似的逻辑组织出来了。

秦灿沉浸在了解的放松里,等着宁悦的结论。

宁悦说:“既然秦主任也认为我还可以一用,那么我们可不可以签个外包合同,我继续在这里做?”宁悦笑了笑,又补充了一个台阶给秦灿,“其实我也无意让秦主任为难,规定都是死的,如果秦主任真的认为我不合适,我也不强求。只是我的确很希望保留这份工作,我也很喜欢咱们部门的工作氛围。所以有这个建议,希望秦主任能考虑一下。”

秦灿心想:“不不不!你不用给我这个台阶,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这念头一起,秦灿忽然从共鸣中醒悟,他想起邱经理的话,神色又凝重了。像宁悦这样好久没出来工作的人,知不知道外包是什么意思呢?

“可是,你知道外包意味着什么吗?”

宁悦点点头:“知道。简单地说就是干活、背锅、不享福的人。”

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宁悦并不知道秦灿的想法,以为他还在犹豫,于是继续说:“我知道部门雇佣外包人员,是要走部门自己的费用。所以,薪水方面,我也可以适当降低。”

“不……”秦灿猛然醒悟,“不如这样,你就先在这里做着。外包的事情我去找人力商量一下,看看怎么操作。”他不自觉地挠挠头感叹,“我这部门,尤其你这岗位,都是门子硬的。还真没找过外包!”

说到这里,他有点诧异,随口问道:“宁悦,你是不是得罪人了?”陡然放松之后,说话有点不走脑子。

宁悦一挑眉,秦灿咳嗽一下,却依旧直视宁悦。

看着掩上的门,秦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宁悦没有叫他失望!可是,他对一个行政助理该有什么期望呢?秦灿皱眉,自问自答:她本来应该做得更好,我这是帮她!

帮一个全职妈妈重新走向职场,一如当年,如果有人帮自己妈妈一把,也许她就不会走得那样艰难,不会那么早离开。

甩甩头,秦灿不愿想太多。心底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地说:“如果我不帮她,还有谁能帮她呢?谁会帮一个超过四十岁的家庭主妇重回工作岗位呢?没有人的。甚至连他们的孩子,她们的丈夫,都不会帮助她。”

秦灿摊开电脑,想投入工作,却无法摆脱脑中杂乱的思绪。

“我这是移情作用吗?我让感情代替理智了吗?我没有错,我不需要赎罪,我只是……不想看到……”

秦灿长叹一声,把笔扔到一边,猛地扯开衣领,站到窗前,对着那堵南墙,直勾勾地看着。他想像过去一样,把眼眶看到干裂般的痛,却拦不住汹涌的酸涩。当泪水涌出的刹那,他只能无奈地锁紧眼皮,徒劳地拦住它。一如他不肯承认的事实,即使千遍万遍的解释,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因为他的指责和选择,母亲万念俱灰地结束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