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雅婷收到秦灿的邮件时吓了一跳,然后很愤怒地接入秦灿的内线,劈头第一句就是:“姓秦的你想干什么?这是公司,你拿公司的制度资源当玩儿呢?你还有没有点职业素养?”
秦灿疲惫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这事儿,我需要你帮忙。什么时候有空?”
罗雅婷准备了一肚子的训斥,听到这句带着几分示弱意思的话,瞬间都憋了回去,撇撇嘴,看了看行事历:“要么十点以后,要么六点到六点半。”
秦灿说:“我请你吃饭。你要不想来就算了。”
电话那头传来咣当摔电话的声音,秦灿看了看听筒,放到了一边。两手插进头发里,深深地低下头。扪心自问,这不是一场多难的官司。但是,这不合规矩。他问自己:“秦灿,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不是理智问题,秦灿也不认为是感情问题,他对宁悦绝没有半分男女的冲动。但是他的确想帮助她,的确忍不住想安慰她,他觉得这样莫名其妙的冲动,太可怕了!而这场宁悦自己发起的劳动纠纷,他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呢?
或者,可以让罗雅婷去做?
秦灿忍不住退缩了。
宁悦一如既往地接孩子放学,老爷子似乎也感觉和儿媳住在一起不方便,每天看望完老太太就回自己家住。曾经人满为患的大屋子,突然变得空空****。宁悦亲自下厨,带着胡子渊做了一顿晚饭。吃的还在其次,胡子渊玩得很尽兴。平时奶奶爷爷不让做的,妈妈都由着他,只要他最后都收拾了就行。一顿晚饭,花了两个小时。陪着孩子把课外班的作业做完,就到了睡觉时间。宁悦看看表,又看看一直安静的手机,笑着陪孩子刷牙洗漱。万籁俱寂的时候,宁悦独自坐在书桌前,看到手机上有一条幽幽的新信息。
“我在你家楼下,有时间吗?”田秋子的号码。
宁悦想了想,回复道:“太晚了,明天吧。”
“你赢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不想感受一下胜利者的喜悦吗?”
“谢谢告知。晚安!”
田秋子那傲气的性子,一旦发作,注定是一去不回头的。当她把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宁悦已经笃定了这个结果。
那个秘密保险箱里的资料已经满满的,几乎装不下了。这么多年来,宁悦也许不能对胡成做什么,但是她仍然可以关注着胡成身边的每一个人。她冷静地看着她们或者他们,一开始是愤怒,后来是沮丧、绝望……但是当时间慢慢拉长,这些人的资料渐渐堆积起来的时候,宁悦眼前看到的,仿佛是一部时间拍成的电视剧。看它起朱楼,看他娶娇娥,看他楼塌了,不过短短几年,这么多人的起起伏伏凑在一起,居然有一种五十年兴亡看遍的沧桑!
宁悦的心情的确像田秋子所说,是胜利者的心情。然而,她也是悲凉的。因为时间告诉她,没有田秋子,还有田春子,田冬子……在她的生活里,田秋子的退出,不能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充其量,她只是神仙打架,遭殃的凡人罢了。
兔死狐悲之情,悄然而生。
宁悦看着手机,思忖良久,删删减减,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发出去。在自己的生命中,他人不过是过客。但在田秋子的生命里,自己也不过是路人甲。怎样总结自己的生命,是自己的事情,轮不到甲乙丙丁指手画脚。
最后,宁悦索性收拾睡下了。
秦灿等着罗雅婷的答复,一串接一串地吃着不知道什么滋味的烤肉。等到他吃的密密麻麻的签子把桌上的付款二维码全都盖住的时候,罗雅婷才慢悠悠地开口:“这个宁悦,为什么要这样要挟家里?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秦灿松了口气,他已经做好准备去迎接罗雅婷关于他这一举动动机的奚落,因为他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这么关心宁悦。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应该承认那可能是爱情,但一旦这么想的时候,他就有一种罪恶感,让他产生强烈的否定情绪。
秦灿在心里把自己知道的宁悦家事捋了一遍,确定其中没有自己推测的部分,才一一说出来。如果总结一下,应该也很简单,女的有一份工作,但看起来遭受到了某种压力,必须辞掉这份工作。而女子的丈夫似乎有外遇。所以从总体上看,女子在不得不辞职的情况,想通过这种巨额赔偿的方式,使整个家庭同意她继续保有这份工作。说完了,秦灿习惯性地推测罗雅婷接下来的问题。大概是要么配合他讨论怎么扮演这个施压者的角色,要么就是干脆拒绝。没想到罗雅婷问:“出轨,离婚或者原谅就好,干吗弄得这么复杂?”
秦灿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好像不太符合罗雅婷一贯的专业形象啊!但是,他还是说:“宁悦不想离婚。”他考虑着要不要把潘洁打听来的事全说了。
罗雅婷忽然接话:“那个出轨对象田秋子,是不是跟咱们公司有什么关系?我怎么觉得这么耳熟?”
田秋子,胡成的情人。罗雅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打开一条讨论宁悦家事的路,而这条路本来不是她来的初衷。
秦灿随口问了一句:“是某投行负责咱们公司上市部分的经理。不过,你怎么知道是田秋子啊?”
然后,秦灿吃惊地感受到了罗雅婷瞬间变化的气场——尴尬、难堪,还有慌乱!
罗雅婷伸手抿了抿纹丝不乱的鬓角,站起身说:“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的。不管怎么样,我们不能让个人的情感凌驾在公司的利益之上!”
最后一句有点重了,但是秦灿丝毫没有争论的意思。他觉得这个反应很正常,他见过其他女子,不对,是人——被人说破秘密的人——在这种慌乱之下的反应,甚至有人直接把茶水倒他身上的。罗雅婷只是刺了他一句,他已经很知足了!
望着罗雅婷的背影,秦灿想:难道罗雅婷和宁悦有什么关系?还是……
秦灿吓了一跳:不会是和宁悦的老公有关系吧!
他想起一个流言:当年他和罗雅婷相亲前,曾听人隐晦地提到罗雅婷似乎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
不会这么巧吧?
田秋子打了几遍电话,都是“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把自己抛向座椅靠背,闭上眼睛。明亮的路灯下,重重叠叠的阴影里,可以看到田秋子被眼影的颜色勾勒出深浅颜色的眼皮,在迅速地抖动着。好像那双眼睛不甘心就这样被遮挡,正在奋力地试图拨开沉重的眼皮。
良久,田秋子突然重重地把手机抛出去,“啪”的一声撞到了挡风玻璃上。一个小小的白点,立刻出现在平滑透明的玻璃上,然后蔓延开许多不规则的细线。
“谁也别想好!”田秋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胡成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餐。这是一顿普通的早餐,包子,油条,豆腐脑,金丝麻仁,再加一份热腾腾的刚出锅的热牛奶。
胡成吃饭一般不挑,但是早餐和睡觉前一定要有一杯热牛奶,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他也没有任何要改变的想法。
这样的早餐,胡成并不陌生。在妈妈身边,可以做得比这个还丰富,在田秋子那里,可以做得比这个还精致,在宁悦……胡成的筷子停了一下。他发现认识到结婚这么多年,除了头几年,宁悦从没给他做过饭!
“不可口吗?”柔细而有点沙哑的声音传过来,带着小心翼翼的确认和明显可见的卑怯。
胡成摇摇头,扭头向说话的女人安抚地笑了笑,继续低头吃饭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甚至还有点显老。眼皮已经耷拉下来,部分的遮盖住了原本杏核形的眼睛,眼角已经有了明显可见的皱纹,嘴角的法令纹也深刻得像两条东非大裂谷,记录着曾经有过的艰辛。只有高挺笔直依旧秀气的鼻梁和嘴唇清晰婉约的轮廓,诉说着她曾经的美丽和**。这张脸,就是田秋子档案袋的照片里女主角。
胡成快速吃完,抽出纸巾擦了擦嘴,问道:“今天去公司吗?”
女人点点头。
“明明的学费准备好了吗?不要动店里的钱,手里不够的话我凑给你。”
女人表情微微变化,随即变得平和,说道:“不用了,你给得够多了,完全够了。”
胡成扭头看了看她,忽然叹了口气,“田秋子找过你了?”
女人露出尴尬的表情,笑了笑看向别处,显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胡成摇摇头:“不要管她。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女人只是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就好像他们正在讨论的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做了什么淘气的事,做过就过了,没必要再说一般。这个表情让一直暗中观察她的胡成松了口气,眼角眉梢向两边一扯,嘴角向上轻轻地翘了一下。
阮美英的家在一片普通的社区里。
这里原本是纺织厂的职工宿舍,后来纺织厂倒闭了,这里房子的主人也几经变动,不全是原来的职工和家属了。但是,一栋栋的红砖房不会变,一条条甬路的宽窄也没变。整个小区九栋楼,就像一个慢慢变老的人,渐渐地佝偻下来淹没在周围高耸的大厦里。然而,走进这个小区,粗壮的行道树炫耀着一层又一层的年轮,茂盛浓绿的树冠轻而易举地遮蔽了所有的空地。一到夏天,在炽烈的蝉鸣中,下棋的老人推动敲打棋子的声音,蹒跚走路的小娃娃咿呀声,汇成一支简单的和弦,日日奏响。门脸房里传出来的阵阵菜肉的香味,伴着社区主食厨房馒头大饼的香味,像寺庙里的烟火,盘旋缠绕着整个小区,袅袅上青天。
这里也是胡成长大的地方。
那时,他和阮美英坐在树荫下一个小时,彼此只互相看过一眼。胡成早就忘了聊了什么,他只记得蝉鸣声,下棋声,孩子的哭声,只记得窗户里透出来饭菜的香味,西瓜切开的果香……
他也不是总记得这些。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如此憎恨这片小区,就好像那些楼房不仅低矮了海拔,也低矮了他的人格。挣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房子把爸爸妈妈接出来。他甚至很少跟人说起自己的来历,即便是和宁悦结婚,也很少提及过去。结婚买房,也是选了城里离这片小区最远的位置。
他的人生一直向上向前,直到偶然遇见了阮美英。那时的他已经功成名就,但看到阮美英的一刹那,他突然发觉自己一直少一样东西!过去的一切就像巨浪一样铺天盖地地扑过来,把他淹没了。那样强烈的情绪,不仅是炫耀,也不止于怀旧,而是一种终于找到根的安全感和激动,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脆弱!以至于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只有站在这个小区里,站在这里的大树下,他才能安静下来,就好像这里的空气里都有镇静剂似的!
胡成把车停在了小区外面。这样每次他都可以在小区里走一走,也许他满怀心事的时候不会看到很多景色,但那熟悉的味道,足以让他感到满足,好像他还是那个白衬衫的少年。
手机微微震动,胡成看了一眼,是宁悦的微信。打开一看,他突然站住走不动了。怎么回事?不是已经辞职了吗?怎么还要打官司?赔偿金还那么高!还以家里的房子担保!宁悦搞什么飞机!她疯了吗?
胡成的怒火忽的一下烧起来,瞬间把理智化为灰烬。他已经忘了该继续走路,站在原地,给宁悦打电话。
电话接通,胡成劈头盖脸地骂:“宁悦你搞什么鬼?你不是律师吗?怎么会签那么高的赔偿金?你还敢用家里的房子担保,你疯了吗?”
电话那端安静了一会儿,就听胡成妈的声音传过来:“胡成你说什么?什么用咱家的房子担保?你不是已经把钱都还给银行了吗?”声音里带着颤抖。老一辈对“债”这个东西,有着天然的恐惧。
胡成有一种正在狂奔的时候一头撞到墙上的感觉。深吸一口气:“妈?宁悦呢?这不是她的手机吗?”
胡成妈说:“她去帮我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手机没带在身上。我看来电是你就接了。你刚才说什么?宁悦做什么事了?她把房子怎么了?”
胡成突然很烦这种“不见外”地翻别人手机的习惯,尽管这习惯的执行者是他妈。以前翻爸的手机,他觉得理所应当。后来她翻宁悦的手机,他觉得无所谓。只有今天,他妈接起了这个电话,胡成才觉得这是个要命的坏习惯!
宁悦回来的时候,看到胡成妈正对着电话吼:“你说清楚,房子到底怎么了?”看到宁悦进来,胡成妈一抬手把电话扔过来,正砸在宁悦头上。不幸的是,没有血流出来,所以,胡成妈只是愣了一下,就大吼:“你到底把咱们家的房子怎么了?又押给谁了?你凭什么这么做?这是你的房子吗!你怎么敢?”喊着喊着,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在医院里,有些时候,死还真是不太容易。不到五秒钟,老太太就被急救过来。当然,她也不太舒服。毕竟为了观察是否有其他的问题,护士和医生给她身上插了点管子,想说话不太可能。
宁悦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静静地等着。事情按照她预想的慢慢进展着,但似乎每一步的幅度都超出了她的预想。坐在那里,她也假设过,如果抛下一切离开胡成离开这个家,也许就没这么多折腾。可是,这世上所谓的“抛下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胡子渊,她和他的孩子,她割舍不下的骨血。
不是没想过把孩子留给胡成,可是那是一个能“爱”孩子的人吗?
没有人比宁悦更了解胡成,认识胡成之后,宁悦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那种爱自己爱到骨子里,自私到天经地义的人!对于胡成来说,心血**和孩子玩没问题,给孩子创造一个有利的大环境没问题,为孩子出头打架也没问题。但是让他关注孩子的生活细节,他没有时间。照顾孩子的心理发育程度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没耐心。如果孩子因此想博得他的注意,不断挑战他的忍耐,结果很可能让他毫不犹豫地厌憎。那样,胡子渊和胡成极有可能成为仇人。这时候如果再有一个后妈……宁悦不相信一个女人会无缘无故地去爱另外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个可爱的孩子。没有人比宁悦更清楚:小孩子,都是天生的魔鬼——睡着的时候例外。她不希望自己洒脱地转身走了,留下孩子一个人去面对父亲的另一面和陌生的后妈。如果这样,她宁可自己继续在这个泥潭里挣扎。
“妈怎么样了?”胡成匆匆忙忙地赶过来,看到宁悦,第一句话问完,紧跟着就追了一句,“你怎么这样气妈?”
宁悦耷拉着眼皮,头也不抬地坐着。额头上被手机砸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疼,护士虽然给她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但并不能止痛。
胡成推门要进去,宁悦站起来往外走。胡成一把扯住她,厉声问:“你干什么去?”
宁悦猛地扭过头,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此刻很红,但她必须把眼睛瞪到足够大,才能蓄住憋了很多的眼泪!
胡成被宁悦的表情吓了一跳,手上的力气不由自主地松了一部分,宁悦推开他的钳制,只说了一句:“买手机去。”
“妈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买手机?”
“妈把我的手机砸到我头上,手机砸坏了。”宁悦一字一顿地说,“是你妈自己不经允许拿我的手机,接我的电话。是你在电话里说的事激怒你妈。然后你妈拿我的手机砸我的头,你过来说我气你妈!你还会说人话吗?”
宁悦气到浑身哆嗦,她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如果子渊学校有什么事找我,我没有手机,怕联系不上。”
胡成退后一步,仍旧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宁悦,终于看到宁悦额头上的白色绷带。但是,他只是瞥了一眼,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去看旁边的墙。
医院附近就有卖手机的,宁悦把自己的手机卡装进去,刚调试好,就看到秦灿发过来的消息:“你的事需要公司出面,罗总已经答应负责。她希望尽快和你谈一谈。”
宁悦回复:“可不可以加上我先生?”
秦灿看着手机里的回复,半天没摁下去。他已经意识到,宁悦在一开始就等着这一刻。当宁悦肯把自己的丈夫推出来时,大概也是最后的时刻了。
秦灿一直把宁悦当成回归社会需要帮助的准单亲妈妈。也许潜意识里,在见到宁悦不久,他就把她当成单亲妈妈了。现在宁悦的丈夫出现了,秦灿略微有些恍惚,好像回到很久以前,他和妈妈的对面站着一个身影模糊的男人。
“可以。”他点了发送。
手机的屏幕黑了。无论是秦灿的,还是宁悦的。
胡成妈也是精明了一辈子的人,不过此刻有心无力。胡成一看情势不好,抬腿就出了病房,她鞭长莫及。胡成爸倒是留下了,但是翻来覆去就是几句话:“你听错了,是宁悦辞职,公司要赔偿金。胡成觉得不合理,让宁悦不要答应。跟咱家房子没关系!你想啊,房子是咱俩出钱买的——嗯,就算是胡成把钱给了咱俩,以咱俩的名义出的吧,那也没写宁悦的名字啊!她弄不动这房子的。你好好养身体啊!子渊还等着吃你做的饭呢!身体重要!”
疲倦的身体架不住胡成爸没有音高音低的念叨,胡成妈一会儿就睡着了。
胡成爸看着妻子已经老去的样子,叹了口气,站起走出来。胡成在门外坐着,胡成爸也坐下,掏出烟在鼻子底下又放了回去:“怎么回事?说吧!”
宁悦上楼来的时候,胡成父子刚刚简单讨论了一下。看到宁悦,胡成正要跳起来,被胡成爸按住。胡成爸让宁悦坐下,先问了问额头的伤势,说胡成妈做得不对。宁悦说没事。
大家都知道,这只是礼貌。道歉的没诚意,接受的也就是顺口一说。
“我都听胡成说了。宁悦,不说工作,单说这份合同。你是个律师,这种东西你也能签吗?”
宁悦苦笑,摸了摸额头的伤口:“我好多年没工作了,专业上的那点东西忘得差不多了。至于这个东西,我当时就想反正是个格式的东西,没什么效力的。而且,这么显失公平的条款,怎么可能生效。所以就没在意。”
胡成压低声音喊:“没在意?我怎么没见过别的劳动合同里押自己家房子做担保的!”
“公司说我没有良好的工作背景,不能保证有足够的偿还能力,所以需要提供担保。不过房子应该没问题吧,我又不是房屋所有人,这样的担保无效呢。”顿了顿,宁悦苦笑,“如果我们有人就好了。”
胡成好像没听见,追问:“他们还起诉吗?”
宁悦心里冷笑,面上却有些为难,“我也不知道。或者我真的业务生疏了,有什么地方遗漏了也不一定。”
胡成爸皱着眉头:“宁悦啊,你想工作我们当然支持,但是无论如何,签这个合同应该跟我们商量一下。”
宁悦扫了老头一眼,笑了:“大家都签字,跟流水线似的,我也没想那么多!当时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不干了。”
胡成霍地站起来,指着宁悦:“你简直不可救药!”
宁悦慢慢悠悠地站起来,冷笑着说:“要不,我给你找块砖头,再冲我来一下,让你跟你妈一样解解气!”
胡成嘴唇哆嗦着哼了一声,看向别处。
胡成爸也站起来,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别吵了,先把这事儿解决了吧。你们是两口子,做事要商量着来。不能想干什么,就一定要按着自己的想法做。这事儿好歹还有转圜的余地,万一家里真的需要你辞职,你又得赔这么一大笔钱,你说,咱们一家住哪儿啊?”说完,看了一眼宁悦。
宁悦心想:怎么可能?胡成名下是没有房子,可他控制的公司的名下,房子不止一套呢!如果最后真的要喝西北风,也只是我一人罢了!可惜,我也不想喝。想到这里,宁悦对胡成爸说:“爸,刚才公司来电话,说想和我先谈谈解除合同的事。既然您这么说了,是不是让胡成也参加?以免我再答应了什么不该答应的。”
胡成一扭脖子:“不去!我忙!”
胡成爸一瞪眼:“必须去!而且,实在不行,胡成,你就让宁悦继续上班吧!反正她这工作,看起来也不耽误照顾子渊。你妈那是矫情,你不能事事顺着她。”
宁悦低头不语。她知道,胡成是一定要去的,只不过在去之前,一定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这种事,习惯就无所谓了。胡成瞪了一眼宁悦,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胡成爸摇摇头,去了病房。
约好了第二天大家一起坐下来谈谈,时间安排发给了胡成,他也没什么异议。胡成妈表示看见宁悦就丧气,免了宁悦做饭陪伴床前伺候的事情。
然而,人不找事,事找人。不甘心又神通广大的田秋子在医院门口截住她,看到她头上的纱布,笑着问:“遭报应了?”
这不是她俩的第一次见面,但这次的田秋子与上次的柔弱妩媚截然不同,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可以想象成一朵艳光四射的玫瑰,不过正在一片片地凋零。这才是真正的田秋子吧?
宁悦想,如果不算那个人,胡成的审美还是比较统一的。他喜欢艳丽的、倔强的、强悍的、如猛兽一样的女人。这样的人臣服于他,会带给他莫大的成就感。所以,有时候,宁悦安慰自己的时候也会想,嫁给胡成千般不好,至少证明自己曾经很优秀过?
宁悦看着眼前的牛奶杯,小心地修正了一下自己的用词:那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其实也是这样的。
“你把阮美英的事告诉我,什么意思?”田秋子大概已经无所顾忌,所以也没必要遮掩什么,开门见山地问,“你早就算好了,我会去找她,胡成一定会护着她,然后等着我被胡成嫌弃,对不对?”
宁悦拿起牛奶勺,轻轻搅动着,仿佛那一圈圈圆润的涟漪里,蕴藏着什么了不起的奥秘。
田秋子不屑地瞥了一眼,她牢记宁悦曾经的凶样,才不会把她眼前的沉默当成懦弱。何况此刻的她,在经历了绝望和疯狂之后,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也许不是完全的冷静,但至少现在该干什么,她自己清楚得很。
“你想和胡成离婚,但是又怕找不到工作,养不起孩子,对不对?”田秋子不再讨论阮美英。
宁悦心里叹了口气,不由想起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你出招的时候,就是露出破绽的时候。”
田秋子,真的很聪明。如果不是田秋子和胡成两个人搞得自己几乎要没了工作,她也不会这么动手。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吧。
田秋子仔细观察宁悦的神色,微微有些迟疑。在她的心里,其实认定了,像胡成那样优秀的男人,是不会有女人想离开的。这样说,无非是诈一下宁悦。但宁悦默不作声的样子,让田秋子心里忽然没了底。正迟疑的时候,宁悦摇头笑了:“我的婚姻很稳固,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否则你今天也不会找我。”
一句话打到田秋子的软肋。她因为擅自获取宁悦的联系方式,被胡成第一次抛弃。第二次又因为招惹胡成其他的女人,再次被胡成甩开。
宁悦看着田秋子,目光平和,“你和胡成在一起那么多年,难道还没看出来,只要老老实实地生活在他画好的圆圈里,他永远不会为难你。”
田秋子一滞。多年来的隐隐约约的感觉在这一刻豁然清楚,那些困扰她的想法也跟着清晰起来。
“你甘心?”田秋子的声音有些尖利。
“我习惯了。有了孩子,我甚至很欣赏他这种护家的品行。”宁悦的话里,带了几分嘲讽。如果田秋子听出来,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麻烦,但她没听出来。在她看来,宁悦和阮美英一样,都是懦弱无追求的女人!不,阮美英那种老女人没什么好说的,恐怕都绝经了。宁悦绝不懦弱,她只是被温水煮了太久,已经蹦不动了。
田秋子失望地叹了口气,靠向沙发,换了懒洋洋的姿态,斜睇着宁悦说:“如果你想留住这份工作,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
“因为胡成不喜欢你有工作。”田秋子带着明显的恶意,直言不讳。
宁悦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谢谢。不过,这是我的事,也是我家的事,不用你操心了。”
“好啊,如果不帮你,我就只能帮胡成了。”田秋子得意地坐直,“你那么费力地拆开我和胡成,不就是希望我不帮他吗!”
宁悦看了她一会儿,笑着站起来说:“你想做什么随便吧。我该走了。”
“我可以让你们集团不起诉你,和胡成达成一个协议,取消巨额的赔偿金。毕竟你的工资那么低,这么巨大的赔偿数额,显然不合理,取消很容易。”田秋子信心满满。
宁悦点头:“是吗?如果可以做到,你就做去吧。”
田秋子也太小看一个公司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了,何况那还是一个大集团!或者她以为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流程问题,什么人插手都可以解决?
宁悦很想问问她,你是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怎么会自大到这种愚蠢的地步!难道你就不怕自己那点事儿被连累出来?宁悦开着车,脸上露出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冷笑。想到田秋子的事情时,她的眼里闪过的阴狠,并不亚于田秋子的疯狂。
事情并不像田秋子想得那么简单。当她找到陈总的时候,陈总告诉她,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回事捅到罗雅婷那个老女人手里了,他不方便介入。同时,陈总告诉田秋子,两个月内,必须把钱给他转回来。田秋子问他原因,陈总说只是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而且最近销售补货催得格外急,公司的内调又迟迟不肯结尾,财务档案查得太细,他已经被法务叫去问了三次了!在这个节骨眼,他希望稳妥度过。
看着陈总不耐烦的样子,田秋子识趣地没有说什么。
当初为了帮胡成,她把陈总委托她打理的一部钱转入胡成的公司。这件事陈总不知道,而胡成当时也没多问,现在看来……
田秋子恨得指甲掐进自己的肉里:胡成当初什么都不说,不过是拿捏着自己,争取最大的便利。结果自己傻乎乎地连合同都没要,那么大一笔钱直接转给胡成入了新公司的资,成了胡成自己的钱!现在能不能要回来,全凭胡成乐意!
田秋子掂量了一下,如果自己垫钱,只怕要倾家**产,也不过还个本金。利息部分还不知道该怎么跟陈总说!到时候,钱还不起还在其次,自己的声誉怕是要栽进去。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她还怎么面对新老客户!况且,如果陈总真要是因为挪用公款进去了,她田秋子能不能独善其身,也是个问题!一夕之间,田秋子好像老了十岁。
而在同一天的上午,姗姗来迟的胡成终于走进了会议室。
在此之前,宁悦已经和罗雅婷见过面。重要的话都在后面说,虽然是上下级的第一次见面,但情景特殊,宁悦也没有特别的拘谨。打了招呼,握了握手就心事重重地坐下。
秦灿仔细打量着宁悦,他觉得今天的宁悦看起来怪怪的。无论是凌乱的额前头发,还是低垂的眉眼,包括那件灰色的开衫,都给人一种怯懦无能的感觉。宁悦为什么要这样?秦灿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扭头看看罗雅婷,宁悦听说罗雅婷介入这件事时毫不犹豫地答应,此刻看起来也有些疑点?
罗雅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宁悦。如果不是这个场合,略微有些诧异。她忍不住低头又看了一遍手中的资料,宁悦已经四十了。自己不过比她大五岁,而且一直很认真地保养,但是看起来好像差得不止五岁?
一丝细细的嫉妒爬上心头,罗雅婷不由得一笑。坐在旁边的秦灿被她这一笑弄得心里毛毛的,低声问:“资料有什么问题吗?”
罗雅婷干脆直说:“宁悦是吧?如果只看本人,真不知道你已经四十了。”
宁悦尴尬一笑:“一直在家带孩子,可能不怎么费心吧。”
“你的工作表现不错。”罗雅婷由衷地说,“无论是对外谈判,还是内调完成,你完成的都不错,不仅仅完成了助理的本职工作,还协助你们部门的同事,完成了大量的工作。我很欣赏你的能力。”
“谢谢!”宁悦依旧低着头,仿佛心事重的抬不起来,“本来是想好好工作的,还是给公司添麻烦了。”
罗雅婷不由皱了皱眉头:“秦灿已经跟我讲了,你这样其实有点不妥。”
不知为什么,“滥用诉权”四个字在她脑子里冒出来,然后被她迅速扔到一边。她想,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愿意“帮忙”吧!
宁悦点点头,没有争辩。
秦灿有点着急,心想:“罗雅婷你这样讲不对啊?咱们虽然是诉讼双方,但其实是在演戏,目的是帮助宁悦通过诉讼压力使家里让步。您这上来就指责宁悦,调子不对啊!”他念头一转,心一紧,“难道罗雅婷忽悠我,她不想帮忙?想起两人一贯对立,此次罗雅婷突然答应,秦灿立刻有了后悔之意。”
果然,就听罗雅婷说:“从公司的角度,兴讼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你这件事,我很担心会影响公司的形象。”
宁悦低着头看着眼前光亮的桌面,任她说一千道一万,她自默然无语!
“如果你先生坚持,或者合情合理,我们会考虑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和解方案。”罗雅婷说出自己的想法。她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在宁悦的事情上,她发现自己被牵着走的时候太多了。这一次,她必须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哪怕会有人因此受到伤害!
秦灿手里的笔“啪”的一声扔到桌子上,甩头去看白板。宁悦似乎一点都不吃惊,不仅没有坚持提出诉讼或者仲裁的要求,反而露出感激的神色,点头说:“知道。罗总肯为我周旋我已经很感激了。”
罗雅婷心情好一些,放柔了声调说:“你想继续工作,家里不同意,用这种方法就算成功了,以后你工作没有家里的支持,也会很难办的。”
宁悦点点头。这是任何一个正常人,在此时此刻唯一能有的表情。
罗雅婷收起从一开始就体察到的那份隐隐的不安与不快,深吸一口气,缓和道:“当然了,家家一本难念的经,我们能帮忙的还是要帮忙。秦主任对你的工作能力和未来发展的潜能非常看好。本着为公司留住人才的原则,这件事,我还是会尽力为你周旋的。我也希望,这件事之后如果你留下,希望你能承担起更多的责任。”
宁悦低眉顺眼:“谢谢!这件事麻烦大家了。”
胡成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屋里的气氛已经僵持了一阵子。秘书在前面引导,一推门就感觉到浓浓的寒意,微一侧身让进胡成,自己站在了门口。
罗雅婷抬头示意她可以,秘书立刻关门离开。作为跟了罗雅婷八年的铁杆心腹,仅仅这一瞥,也足够她立刻发现罗雅婷的异样——罗雅婷的手交叉着紧紧地握在一起。这是她紧张的表现,而这个动作已经很多年没见了。
罗雅婷把注意力转到胡成身上时,毫不意外地看到惊讶的神色。她微微一笑,这样的相见,似乎已经在她梦里出现了很多次:公事公办,我与你傲然相对。你混得不错,我活得也很好。当然,如果你混得不是很好,我过得顺风顺水,那就更好了。
宁悦抬头看了一眼胡成,果然是那副神色。她十分感慨。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有缘的时候,千里可以相会。无缘的时候,天天擦肩而过都不见面!
本来应该怒气冲冲,或者强装镇定的胡成,此刻挂在脸上的居然是吃惊!而罗雅婷,在见到胡成之后,嘴角一勾,露出一丝冷笑。
秦灿的目光也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圈。心里的惊疑愈发扩大:罗雅婷和胡成真的不像初见面!不仅如此,两人之间似乎恩怨颇深!再看宁悦,清秀温和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但是在这个时候,看到这种场景,作为妻子,她不是应该流露出吃惊或者愤怒的表情吗!
宁悦的表情太平静了,平静得就像一个已经提前知道结局的观众,在默默地等待大幕的拉开。正在这时,宁悦忽然扭过头来,冲着秦灿微微点了点头。在那副面具一般的表情里,终于添加了一丝情绪——歉意?
胡成在认出罗雅婷的刹那,心口忽地被塞了一堆狗毛:十几年没见,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人,居然为了现任老婆的事,在会议室里成了谈判对手!
而罗雅婷依旧靓丽精干的外表,和她眼里闪烁的熟悉的嘲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胡成:不管你怎么努力,这世上总有一个女人甩了你!
往事如潮,怒涛席卷。胡成眯了眯眼,坐在了宁悦身边。心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复仇的怒火。他不介意失败,也能忍受羞辱,但是这一切唯独不可以来源于女人。对于女人,他是无往而不胜的!尤其是那些曾经臣服于他的女性,一朝匍匐,终身为奴!但凡有谁脱离了他了控制,那就是胡成眼里最不可原谅的叛徒!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宁悦,宁悦却冲他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像一勺纯油,浇到了胡成的怒火上——这两个女人,难道是联起手来骗自己!
他再次打量罗雅婷。没错!以罗雅婷那种睚眦必报的个性,如果知道宁悦和自己的婚姻关系,就算什么事都没有,她也会想办法兴风作浪的!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
罗雅婷,胡成的前妻。婚期,四十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