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苙目前多了一个选择,既然北面追击过来的宁远军被解决了,他似乎可以向北走,然后绕道子午道魏晋以前的旧路。

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设想。

王笑攻破了子午关,多尔衮必已得知,一定会再派追兵过来。再向北走,只怕还未到七里沟就又要两面受敌。

而且南面码尼雅哈部攻势迅猛,咬得太紧,要是敢撤出西腰岭关,在上栈道之前必要被赶尽杀绝。

还有,粮草也支撑不了现在再绕路了……

唐苙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只有依托关城、击败尼雅哈,尽快走出子午道才是唯一的活路。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可惜这道理他领悟得晚了一些。

清军的攻势很凶猛,瑞军根本来不及修缮关门,只能以血肉之躯死死挡住。

唐苙感到无比的煎熬,他分明知道这样打下去不可能守得住的。但他绝不愿再经历一次亲手杀掉自己妻儿。

这种煎熬感逼上来,他恨不得自己马上死掉!

但他不能死,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然后,陆续有人说了几句话。

“七殿下与王笑以率八百精锐走旧道,我们守住西腰岭,他会来解围的。”艾胜楠道。

唐苙只觉得好荒谬啊。

八百人?自己三万人落到这个地步指望八百人来解围?

其后,他又听花枝道:“王笑也来了,太好了。”

陈圆圆道:“王笑竟已亲至?”

说完她还对小呆瓜道:“你爹爹来救你了,要见到你爹爹开不开心啊?”

……

也不知她们是在安慰人心还是真的如此相信王笑。

唐苙却抑制不住地,将这当作自己最后的希望。

然后他又想到,若连自己都在寄望于王笑去做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来救自己,往后凭何与其争天下?

心里五味杂陈……

唐苙的几个弟弟妹妹在一旁听了,想到的却是那三个女人好不懂礼数啊,王笑王笑的叫,跟人家很熟吗?连大哥都得尊称人家一声靖安王……

……

一名瑞兵往后望去,隔着人潮与残垣,远远瞥见陈圆圆的身影。那种美感让他感到心头有些东西有些情绪涌上来,又空落落的。

他低下头,显得很卑微。

前面传来吼声:“奉义营快扛不住了,昌威营替上去!”

“上啊……”

那瑞兵握着手里的刀随着队伍往前冲去,替下疲惫的同袍。

关城以南,遍地都是血与尸骨,他冲到关门前,只见又有一队清军往这边冲来。

关城上有人掷出了手雷,那是北楚来的援军……瑞兵有些羡慕他们,能有那样厉害的武器。

嘭!

前头几个清军被炸倒在地,瑞兵冲上去,挥刀砍杀。

过了一会,又一队清兵冲上来,举着鸟统。

“砰砰砰……”

那瑞兵身前爆出几团血花,倒地而亡……

放完火铳的清兵有条不紊地又撤下去,装填弹药,引燃火绳,再次冲上前发射。

“动作快!这一波打完我们休息,换别人上了。”

佟噶尔大吼着,收拢着自己的兵士从侧边退下南坡,另一支清兵迅速补上。

他已带人打了一个多时辰,麾下的十五人剩下十二人,身上还都带了伤。

一路下了南坡,是一段稍微宽阔的峡谷,两边悬崖耸立。

这一什人迈着疲惫的双腿走了好一会,路过中军战台时抬起头看了一眼,感到有些崇拜。

“打完这一战,瑞朝就没了,贝勒爷这是灭国之功啊,我们也能跟着沾点光不?”

“谁说不是呢……”

走到峡谷后方,到处都是正在休整的清兵。

佟噶尔等人找到自己的驻地,也是累得不行了,许多人也不解甲,身上的血污也不擦,往地上一躺就睡。

佟噶尔有些尿意,想要解开腰带放了尿再睡。

有一名路过的牛录大喝道:“到一边去放!”

“喳……”

佟噶尔抬头看了看,见旁边的峡壁那有一条裂缝,里面可容三人并肩往里走,但也是一条死路。

他们之前就进去搜察过,没有敌人。

他打了个哈欠,向那边走去。

两边的悬崖在月夜中高耸入云,那条裂缝黝黑阴森,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佟噶尔只敢往里走了三步,站定身子。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他正想转头看,有一支大手猛地摁住他的脸,匕首干净利落地从他脖子上抹过。

血喷涌而出,黑暗中的人似乎不放心,又狠狠捅了两下。这才把佟噶尔的尸体拖到一边。

过了一会,黑暗中传来轻微的对话声。

“看我信号,准备动手……”

王笑猫着身子,拨开草丛向战台的方向看了一会,拿出一枚烟花一样的东西放在地上,点起火折子……

他是从子午旧道一路横穿过来的。

这比邓艾偷渡平阴要简单一些。这段路距离不长,而且王笑有更好的装备与物理知识。

但这依然是极限苦的一件事,八百人走到最后也只剩四百七十余人。

四百多人要偷袭万余清军看起来不容易,但他并非没有优势……

……

“咻……嘭!”

一团烟火突然在夜色中爆开……

西腰岭上,唐苙猛地抬起头看去,眼里满是震惊。

关城内一片惊呼。

“怎么回事……”

“来了!王笑来了,太子殿下,快……”

“小呆瓜,你快看……那是你爹来了……”

“殿下……”

唐苙快步冲上关城,极目远眺,依旧只看得到一片黑暗。

他这边的杀喊声太大,听不到远处的动静。

“传我号令,反攻建虏!”

唐苙大吼一声,转身冲向鼓楼,一把抢过鼓棰。

“咚咚咚……”

“杀啊!”

鼓声从西腰岭远远传出去,穿过战场远远传到清军战台上。

尼雅哈还抬着头看着天上散落的烟花,猛地冲到战台边大吼起来。

“所有人不要惊慌!稳住阵线!他们没有多少人!”

……

嘭!

沉闷的撞击声传来。

有巨石从悬崖上砸落下来。

尼雅哈听得动静,判断出那是在南面七百步的石板梁。

石板梁是这条峡谷里最窄的地方,宽不过二十丈。这人地方把清军一分为二,两边各五千余人。

如今这巨石不断砸落下来,是要把自己堵在这里?

抬头看去,只见山崖上突然火光大亮。

那若是火把的光,只怕是有两千余人……不!不是火把……

剧烈燃烧着的树木已向下掉落,火光仿佛流星一般。

火势从峡谷两边的草木丛中腾起。

“怎么回事?我们被包围了……”

清兵军大声叫喊着,恐慌传到西腰岭上,使前面的阵线迅速溃败下来……

尼雅哈还能保持冷静,他知道就算有人能攀上这悬崖,也不会有太多人。

只要不慌,没关系的……

但他不慌,清兵却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尼雅哈仿佛看到了邓艾率二千人神兵天降,把蜀国杀得一触即溃的场面……

“冷静……”

“轰!”

爆炸声就在战台下响起,整个战台摇摇晃晃。

又是那种可以用手抛掷的小炮弹,这东西威力远不如火炮,却让尼雅哈感到头痛。

他连忙跑下战台,招呼亲卫护卫自己。

再一转头,只见两百余人竟是直接从侧面向自己杀来……

如一把匕首,突然刺入心脏……

……

天光渐亮。

尼雅哈周遭已只剩二十余名亲卫。

他还有大军,但全都陷在混乱里,这样的地势,这样的黑夜,战台一倒,他没办法指挥那些慌张的士卒……

突袭过来的楚军也只剩一百余人,但却隔断了赶来支援的清军,把尼雅哈逼进了峡谷的边缘。

他的亲卫都是最勇猛的八旗勇士,若他想要殊死一战,未必就输给眼前这一点人。

但尼雅哈并不想死战,他又不是没有别的出路。

他的后背贴着岩壁,努力保持住镇定。

只见眼前有一男一女站在楚军前方,并着肩,向这边一步一步逼进过来。

“你是王笑?”尼雅哈问道。

“我本来还担心下了悬崖找不到你……好在你很高调。”

王笑提着剑又逼近了一步。

有清兵吼叫着冲上前,王笑身后“砰”的一声响,子弹把清兵射倒在地。

尼雅哈看着身边一个个亲卫倒下去,额头上冷汗渐多。

“我投降了!靖安王,我有话和你说,我可以让所有兵马都投降的……所有人都住手!”

他自认为神态还算从容,但贴着岩壁的身体却忘了站直。

还在外围试图冲杀过来的清兵们一脸愕然。

他们说不出姜维那“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的话来,心中的郁闷却相类。

王笑转头往北面看了一眼,只见瑞军已冲杀下来。

这一战最难处不在于怎么击溃这股清兵,而是八十里崇山峻险如何翻越。

“我不需要投降。”

尼雅哈还想要保持住平静,双手却颤抖得厉害,他掏出一封信,高高举起。

“请靖安王看过这封信,便明白我投降的诚意……”

有兵士上前接过,递给王笑。

尼雅哈稍松一口气,目光落在身边的几名亲卫身上,缓缓开口说道:“娘娘已作主,将小女许给……那孩子。我愿做靖安王的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

王笑漫不经心地看着手里的信,向唐芊芊问道:“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是什么人?”

唐芊芊又瘦了许多,一声戎装显得英姿飒爽,她提剑而立,带着冷意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唐初名将,原本都是突厥王族,归附李世民后屡立大功,李世民驾崩后两人皆请求自杀殉葬,后世评其‘心如铁石之忠’。”

尼雅哈转头了看了一眼,远处瑞军对清军的冲杀还没有停下来。

他连忙跪下,道:“是,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却不能服戎狄。唯天可汗能成功。我观靖安王雄才大略、气魄千万,可比天可汗……”

他把头抵在地上,虽未敢看唐芊芊,却也明白许多事情。

——要想让王笑接受自己的投降,这个女人是最大的障碍……

王笑与这女人极亲近,暂时绝不能让他们知道正是自己策反高兴生除掉唐中元,更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对他们的儿子有杀心。

果然……

“铁石之忠?”王笑冷笑道:“你千里追杀我的儿子,这就是你的投降的诚意?”

“靖安王的儿子?”尼雅哈满脸错愕,惊呼道:“我绝不知有此事,只是奉命追杀唐苙……靖安王或许不知,我叶赫那拉氏与爱新觉罗早有深仇!我有一计,可助靖安王诛杀多尔衮……”

“纳兰明绣?纳兰明珠是你儿子?”王笑忽然打断他的话。

尼雅哈一愣。

——你先听我说完我女儿有哪些嫁妆啊。

“是。臣一直心慕汉学,故而家中小女儿把姓氏译得雅致些……”

“既然如此,给你念首词吧……”

尼雅哈又是一愣。

王笑却已开口念起来。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王笑一边念,一边向前走来,同时手里的剑越抬越高。

尼雅哈想起身反抗,却又不敢,心里飞快地揣度着词意。

千百年来,朝代更迭如花开花谢……他是想说什么,在悲天悯人吗?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

传说,昭君出塞,死后葬胡地,坟头终年青草离离,称为“青冢”,这一句问王昭君一往情深深几许?

为什么?

——他是把明绣比作王昭君吗?

——他是希望明绣如王昭君一样,使两国不再征战不休,使天下太平吗?

尼雅哈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颤栗。

他认为自己已经悟到了王笑的意思……

——王笑他显然不赞要通过战争和流血来实现天下太平,是在试探自己,威吓自己。

一瞬间,尼雅哈心中转过这些念头,他认为这柄剑不会斩下来。

然而下一刻,他眼睛一瞪!

“猜错了……”

长剑斩落,尼雅哈颈上鲜血狂涌,带着不甘与愤怒倒在地上。

……

王笑的目光很冷。

以前,他和他漂亮的语文老师都很喜欢《饮水词》,但这和杀不杀尼雅哈是两回事。

吟风弄月的多情公子悲天悯人,去读王昭君的幽怨……是啊,重情重义的情怀和美感。

但当着多情公子、富贵闲人的祖父辈以铁蹄踏出大清的江山,无数人倒在血泊之中……那份浪漫,就留给子孙后代吧。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显得一片详和。

布木布泰再次让墨尔齐氏带着纳兰明绣进宫说话。

大清入关不久,规矩还不算多,这次她甚至还让苏茉儿去把小儿子也抱过来。

这孩子如今已能说些常用的话,竟是满文与汉文都会一点,他又生得好看……纳兰明绣凑近了一看,忍不住轻喊了一句:“好可爱的弟弟。”

一旁的苏茉儿见了这两小无猜的场景,脸上也显出欢喜,逗着她问道:“格格长大了与小阿哥成亲可好?你阿玛已答应了。”

纳兰明绣才一丁点大的人儿,并不明白其中含意,脆生生便应道:“好呀。”

一旁的墨尔齐氏抬头瞥见布木布泰的神色,心中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却又隐隐觉得……太皇娘娘未免也太嚣张了些吧?

其实苏茉儿心中也有这样的疑惑,等墨尔齐氏带着纳兰明绣离开,她忍不住问道:“娘娘,把小阿哥带进宫,万一让人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叫‘时移势迁’吗?”布木布泰道:“有些事以前怕人知道,千方百计地想要捂住,但可能以后反而是怕人不知道,要想方设法地传出去。”

“是。”苏茉儿又道:“娘娘如此恩遇,墨尔齐氏却不知感恩,真是蠢得厉害。”

“不知者不怪。”布木布泰低头逗弄着孩子,脸上有些笑意。

她对小儿子这桩婚事很满意。尼雅哈看起来只是一个贝勒,族人却遍布大清朝。远的不说,苏克萨哈就是其同族,还有如今的兵部、礼部尚书果斯海,至于都统、副都统那更是数不过来。

今日这一遭,便是向外面传递一个信号,看看哪些人识趣、又有哪些人不识趣。

嬷嬷萨仁快步赶过来,低声汇报道:“娘娘,济南的消息传回来了……”

低语了几句之后,布木布泰点点头,道:“告诉他们,西边就又要打起来了,在战事结束前把事情办妥……”

……

华山脚下,纯阳观。

火光冲天而起。

而在大火之外,一列列人被绳索牵着押送过来。

“告诉他们,你们是哪里人!”清兵大喝道。

“华阴县……杨……杨家村……”

“大声点!”

等一个个惶恐的百姓喊完,清兵又向山上大喊道:“上面的溃兵!有没有杨家村人?!”

也不等回应,他手一挥。

“杀!”

长矛乱刺而出,被捆在那的人惨叫着倒下,尸体被丢进火海。

烤焦的肉味顺着风飘起,飘上一座小山头……

“放开我!放开!”有几个人正拼命挣扎着,被同袍死死抱住。

唐伯望听得动静,放下千里镜转头看去,只见包括杨忠定在内,几个将士正满脸狰狞地要往山下冲。

“干什么?!擅离职守,军法处置!”

“将军……”

“放开我,我要去杀了他们!”杨忠定大吼着,额上青筋爆起,脸已涨得通红。

这样的情景这几天唐伯望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建虏连续屠了华阴县城以及周围的村落,这给了驻扎在华山峪的唐伯望很大的压力。

他已收拢了近万溃军,重整为振勇军,依托华山峪的天险和北楚送来的物资准备配合楚军攻打潼关。

但建虏显然也看破了他们的图谋,趁着振勇军还没整备好,不断挑动溃兵的情绪。

这几天不停有人向唐伯望请战,也有人担心家里,偷偷下山试图回家……已有军心不稳的迹象……

此时看着杨忠定发疯的样子,唐伯望已经没把握能拉住他的……

很快,更让他糟心的消息传过来。

“报!建虏……建虏屠了渭南城……并大肆扬言,若我们再不下山归顺,三日后屠尽西安……”

唐伯望脸色一变,耳边杨忠定等人的嚎陶声更加让他心烦意乱。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炮响……

“轰!”

唐伯望抬起千里镜看去,远远瞥见潼关上腾起烟雾……

他知道那是秦山湖已经发动了攻势,以这声炮响为号,让自己夹击潼关。

事实上,楚瑞联军还远远没有准备好。

但……不等了。

秦山湖的打法就是这样——“你要打、那就打!”

……

关中之战,随着秦山湖下令开的这一炮突然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