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慕布很郁闷。

他身为清太祖的十三子,偏偏没有地位。被噶布喇、特尔亲、杜努文这几个侄子、侄孙带着,正连夜一路向香河县追去。

赖慕布脑中思绪不停。他觉得,阿巴泰不去追一万关宁铁骑,这不对。

人家骑兵都突围而出了,不及时追上,万一这股骑兵偷袭了什么重要的营帐怎么办?到头来又闹成当年王笑在大清腹地横冲的局面。

虽说多尔衮给阿巴泰下的命令只是包围楚军、防止其撤回山东,但有‘包围’二字,真出了事,要是讲究起责负来,阿巴泰免不了责任。

但这念头,赖慕布也就是心里想想,不敢说出来。

他已经学乖了。

自己地位又不如七哥,指手画脚教别人做事,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但……多尔衮要是治罪,会不会再治自己一个‘坐不劝阻’呢?

管他呢,都已经被罢黜宗室了,有本事再把自己罢黜出满人。

这辈子活着,反正怎么做都是错的,没那个气运。

想到这里,赖慕布心下愈发悲伤。

除了担心阿巴泰之事,他更担心的是噶布喇把自己裹胁着,万一真追上王笑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

王笑哪有那么容易追上。

赖幕布看着前面特尔亲、杜努文的身影,想到他们的二叔尼堪当时就是追王笑,结果被楚军调头杀了。

真晦气。

他于是大声喝道:“你们这样太冒险了!”

……

香河县以西四十里,柏肖沟。

秦玄策还在策马狂奔。

他知道偷袭多尔衮并不容易,几乎没有成事的可能,能多杀几个贝勒就不亏。

彭城之战,项羽使用斩首战术,以三万精骑闪击刘邦五十六万大军,那是因为汉军诸侯盟军。

最后也没杀掉刘邦。

再说了,秦玄策知道自己跟项羽还是没得比的。

能和项庄比一比就很满足了。

可惜,项庄舞剑,也还是没杀掉沛公……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策玄策侧头看了史工一眼。心中又暗道:“没想到这个屎壳郎疯起来这么疯,真是太冒险了。”

忽然,前方有一个声音远远传来。

“你们这样太冒险了!”

秦玄策一惊。

——是谁在警告我?

……

马蹄如飞。

两拨人马都是疾速狂奔,听到对方的马蹄声之后,来不及减速,直接便打了个照面。

正是狭路相逢。

秦玄策这一千人本就是以最快的速度飞驰,并没有派探马。

赖慕布这三千人本就是走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没有派探马。

“谁?!”清兵奔在前面的人喝问了一句。

“杀!”秦玄策瞬间下了命令。

一千骁骑军也不减速,径直向清兵撞过去。

……

“对面是不是王笑?!”

“是王笑?杀啊……”

噶布喇、特尔亲、杜努文敢带三千人就过来,倒也不是觉得自己可以凭三千人敌万余人,而是觉得肯定还有友军在与楚军交战,突然面对这场遭遇战,一时也有些发懵。

好一会才纷纷大喊起来。

“快放箭!”

“开铳!”

“杀王笑……”

三千清军互不归统,却也不算很慌乱,只有一点慌乱地解下弓。

但他们在夜色中看不清对方有多少人,以为遇到了一万关宁铁骑,多少还是有些心惊。

箭才搭到弓上。

突然,夜色中响起火铳的激射声。

“砰砰砰砰砰……”

火光闪闪,一时前排的清兵尽数栽倒在地,人仰马翻,惨叫不止。

清兵这边也有鸟铳,多跑在前面,还未来得及点火绳,不少人已倒了下去。

场面大乱。

噶布喇、特尔亲、杜努文三人连忙组织阵形。

不成想,没隔多久,对面又是一阵“砰砰砰砰……”

竟是连发的火铳。

清兵一时大乱。

“稳住!不要慌!他们人不多的……”

紧接着,又是一轮射击。

火光在黑夜中绽开,血也飞溅开来。

骁骑军轰然撞向清兵,手中的长刀直接劈了下去。

噶布喇勃然大怒。

他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追击王笑,甫一遭遇会是这样的结果。

经年未见,关宁铁骑的战力、装备竟已又提高了不少。

噶布喇一箭射出,拔出刀便亲自冲向前方的战阵。

双方都冲得太快,撞在一起就没有退的余地。当此战局,唯有全力拼杀。

“大清的勇士们,杀啊!”

特尔亲、杜努文两兄弟见状,也是亲自上前搏杀。

他们都是宗室子弟,身先士卒,终于把本来快要溃散的军心稳住……

噶布喇弓马娴熟,又仗着一身盔甲好过普通小兵,作战凶猛,接连杀退了几名楚军。

忽然。

“砰”的一声,他肩甲炸开,手中刀已落在地上。

噶布喇痛叫一声,目光看去,只见楚军中一名少年将军拨马而出,正拿了个手铳对着自己。

“王笑?”噶布喇大声喝问道。

“砰!”

又是一火铳打在他头盔上,把他头盔打落,带着了一只耳朵。

噶布喇剧痛欲死,却是大喝着径直冲对方扑了上去!

“去死吧王笑!”

……

“该死。”

秦玄策暗骂一声。

他自认为铳法还可以,比王笑不差。

没想到在混战中,差距还是体现了出来。

可能是手上这支火铳不好用。

他把火铳一插,拔出刀就向噶布喇迎上去。

……

这是一场毫无章法的混战。

天太黑,遭遇得太急,双方主将打得又凶,主将的风格也影响到兵士,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史工想要指挥作战也指挥不了。

他干脆也策马冲了上去……

秦玄策与噶布喇正杀得起劲,那边特尔亲、杜努文也在赶过来支援。

秦玄策不擅用刀,一个挑刺被噶布喇挡了。

噶布喇捉住机会一刀斜劈过来。

史工堪堪赶到,从秦玄策身旁一刀掷出,直接扎在噶布喇脸门上。

“啊!”

秦玄策反手一刀,斩下噶布喇的脑袋。

“哈哈哈……”

特尔亲也是堪堪赶到,见状大怒。手中大长刀横扫过去,直接把史工击飞马下。

秦玄策连忙赶上挡住特尔亲,同时嘴里向亲卫喝道:“保护军师!”

杜努文则是拿着一根长矛冲上来,兄弟二人齐攻秦玄策。

三人打得虎虎生威,特尔亲刀刀直攻秦玄策要害,杜努文长矛如暴雨疯刺,不让楚军上前支援。

两兄弟都有一个念头——杀王笑的大功就在眼前了!

……

赖幕布也觉得这次要把王笑杀掉了。

赖幕布自幼也是在马背上长大,年轻时也是一员猛将。

但他许久未上战场了,加上酒色过度,如今身体也不好。

主要是精神不好,看起来不像三十四岁,像六十四岁。

他总之不太想上去冲锋陷阵,于是不停指挥着人马上去围杀。

“去啊!杀王笑啊。”

但到处都是一片混乱,这里大部分清兵也不归他统属,才指挥了人杀过去,楚军又逼过来,把他们杀退。

赖幕布急得满头大汗。

下一刻,他张了张嘴,惊呆了一下。

目光落处,只见特尔亲、杜努文两兄弟本已把那王笑逼到死地。

特尔亲一刀挥落了王笑手里的刀。杜努文一矛扎死了一名赶上去保护的楚军,直逼王笑。

忽然,那王笑拔出火铳,打在杜努文肩上,同时抢过长矛。

一瞬间,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手中长矛一挑一刺,威势极大。

“去死!”

“噗!”

“噗!”

连着两声响……

赖慕布知道,杜度的七个儿子只剩四个了。

王笑居然还会如此高超的枪法?

赖慕布拨马便走。

大清朝的赏罚分明可以给别人,但从未给过他。当年攻克宁远的大功换来的也只是皇太极的处罚,何苦去卖命?

他在的时候没人听他指挥,他一走便有清兵喊叫起来。

“奉恩将军逃了!快撤啊……”

溃散终于在这一刻形成。

……

史工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只觉浑身都疼的厉害。

他吐了一口血,抬眼看向西面,只见清兵正在拼命奔逃。

他知道今夜是没办法再偷袭多尔衮了。

运气不好,正好遇到这一股骑兵。

史工当机立断,重整队伍决定向北与秦山湖会合。

“玄……国公爷人呢?”

……

“跟着奉恩将军撤……”

马蹄翻飞,赖慕布转头看去,见杜努文麾下的一个牛录正一边拍马狂奔,一边大喊着收拢残兵。

赖慕布心中大恨,暗骂这狗奴才不识好歹,非要跟着自己。

紧接着,一队楚骑追了上来。

“别走了那个奴将!”

随着身后一声大喝,跟着赖慕布的那个牛录急忙调转马头跑开。

赖慕布暗骂一声该死,拼了命的跑。

下一刻,一骑追上来,一支长矛横扫,重重撞在他的腰上,将他击落马下。

赖慕布腰间剧痛,一口血喷了出来,心中浮起无尽的悲凉。

最后只能在心里叹了一句:“我这辈子都没有气运啊,现在更是气运衰到了极点。”

接着,有人策马过来,冷眼打量着他。

“押起来!”

“你是王笑?”

秦玄策应道:“不错。”

他冷笑着,拿长矛捅了捅赖慕布,骂道:“你他娘的窝囊废一个,也敢来追老子?”

“咳咳。”

背后有人咳了两声。

秦玄策转头一看,见是史工,正在用眼神提醒自己注意说话的腔调。

史工一边整顿兵马,一边审起赖慕布来,审问附近还有多少建奴兵力之类。

赖慕布很配合,有问必答,竟是难得的乖巧。秦玄策不由感慨:“好久没见到这么软骨头的建奴了。把他捆起来,拉在我马后面跑。”

赖慕布任人捆着,眼神愈发暗淡。

秦玄策接过绳索,随口问道:“听建奴兵喊叫,你还有宗氏爵在身上,你爹是哪个?”

“努尔哈赤。”

史工转过头,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秦玄策手里的绳牵掉在地上,他脚一勾,又捡起来。

“你说啥?你是老奴的崽?”

“是。”

秦玄策上前一脚把赖慕布踢翻,亲自掏出他身上的信令来看。

“嘁,你怎么混成这样?”

赖慕布低声道:“阿玛的儿子有四等,第一等是正妃所出;第二等是侧妃所出;第三等是另室之妾所出……我是第四等,我额娘是侍婢。诸兄弟中,第四等的除了我,只有十六弟费扬果,至于费扬果,已经被皇太极杀了。”

“哦。”秦玄策道:“这么说,你活到现在,还是有本事了?”

“是。”

秦玄策不由心想,这是捉到了一个老奴的儿子,要是王笑在,他会说些什么呢?

开个玩笑吧……

“我看你比看多尔衮顺眼,你们大清朝的摄政王,该由你来当才对。”

赖慕布一愣,自嘲地笑了笑。

下一刻,他想到这句话是王笑说的,心里莫名地一颤,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

秦玄策却已经哈哈大笑着翻身上马。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道:“今夜虽然没能偷袭多尔衮,但捉了一个多尔衮的同岁兄弟……也差不多嘛。”

……

次日。

多尔衮听说赖慕布被捉了,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发号施令,道:“这一万楚骑佯攻通州之后,必会偷袭我们设在燕京城东的大营。”

他走到地图前,指了指,接着道:“传令蔡家祯,领兵堵这里、这里、这里……务必围住他们。”

连着在地图上标了好几个位置。

“喳!”

多尔衮向另一人问道:“南面那五千楚骑围住了吗?”

“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

多尔衮又问道:“西面那五千人呢?瓦克达的有信报吗?”

“已两天都没发现敌方踪迹……”

多尔衮皱了皱眉。

他根据昨夜传回的消息,已然判断出了楚骑的计划。

居然狂妄到想要偷袭自己的大营。

很像王笑的作风。

紧接着,一骑快马自南面飞奔而来。

“报!王爷神机妙算,那股楚骑果然是佯攻永清,想借机偷袭我方永定河仓。图尔格将军把他们围住了!”

多尔衮点点头,心放宽了不少。

他今天花了大多时间在这几路小股楚军身上,于是打算把注意力集中到攻打燕京。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又有快马飞来。

“报!图尔格将军急报,有四千楚朝突破包围逃了。图尔格将军正在领兵追击。”

多尔衮的心思又被牵到这件事上。

又过了一会,信报再次传来。

“报!图尔格将军已斩杀楚朝断后的将领,先呈上首级给睿亲王过目。”

多尔衮目光看去。只见一颗头颅被兵士捧在手上。看起来满脸都是愤怒和坚毅,果然是好一员猛将。

但多尔衮不认得这人,想了想,忽然下令道:“让吴阎王过来认认。”

“喳。”

很快,吴阎王进了大帐,看到那首级,愣了一愣。

“镇南王认得此人否?”

吴阎王恭恭顺顺行了礼,方才道:“禀睿亲王,此人乃是瑞军将军,名叫白万里。”

多尔衮又问了几句,最后道:“知道了,既然你认得他,把这首级带去处理了。”

“喳。”

多尔衮独自走到地图前,沉思了一会。

看来这五千骑士并不是王笑了。

那他是在西面?还是东面?

下一刻,忽听一声骏马长嘶,一个传信兵奔至多尔衮面前。

“报睿亲王,西边的王笑突然率人折返回坡峰岭,抢了我们的大炮……曹统领战死了。”

多尔衮眼睛一眯,脸上有了威容。

“混账!不是说这股人往北去了吗?瓦克达怎么追的?!”

“贝勒爷两天前追至圣莲山,追丢了他们。但踪迹表明,他们是向燕京去了。贝勒爷急忙率兵到天门山拦截,但但……但没想到……”

“传令瓦克达,尽快夺回火炮。”

多尔衮抚了抚额头。

曹振彦死了?

少了一个好奴才啊。

他并非是有什么悲伤,而是愤怒于王笑的疯狂。

另外,多尔衮有把握判定哪个才是真正的王笑了……

……

瓦克达与满达海虽然还没见到多尔衮,但他们已经能想象得出睿亲王是如何雷霆大怒。

瓦克达与满达海也已经尽力了,领着一万多人漫山遍野地追击王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居庸关、紫刑关、倒马关为什么重要?就是因为大军不好爬山。

清兵的盔甲又重,人又多,还不耐饿。一万多人在山上追击,后勤也跟不上。

王笑带的那五千泥腿子,光着脚板都能在山林里箭步如飞,一人一块饼就能顶一天肚子,往林地里一躺就能睡着还不染风寒。

如果这点能耐都没有,他们早在逃难的时候饿死了。

瓦克达的清兵真的是追不上,好在麾下也有猎户出身的女真人,一路跟着泥腿子们的踪迹,判断出他们要去京城……

追着追着,不知不觉,离曹振彦的管炮营越来越远。

等瓦克达一回神,就听说管炮营被王笑端了。

他气得恨不能昏过去,马上领着麾下兵马调头南下,重新赶向坡峰岭。

曹振彦就是个奴才,是睿亲王的私产,死了就死了。大炮却不能丢。

兄弟俩紧赶慢赶,到了坡峰岭前,满达海忽然拦住瓦克达。

“阿哥,可记得王笑偷袭盛京一事?”

“你想说什么?”

满达海道:“万一他抢了火炮,以火炮攻打我们的援军怎么办?不如先派小股人前去试探?”

瓦克达深觉有道理,为稳妥起见,派了一小队探马到坡峰岭打探。

很快,探马回报了消息。

“报,对方不会用火炮,正在试炮,炮口都未调整好。”

瓦克达不再犹豫,下令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