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京城。

杨仁将院子打扫了一遍,四下看了一下,又将院门栓好,接着小心翼翼地进了阿林保的书房。

他在书房门口站了一会,将屋内的格局又再记了一遍,然后才将鞋子脱下来,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擦了擦手心里的汗,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

那是一本《孙子兵法》,阿林保这里大多都是兵书。

杨仁警惕地又四下看了一眼,方才在地上坐下来,既不敢开窗,也不敢点烛火,只就着透进纸窗的微薄光线看起来……

虽然这个整个宅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但他所有动作都很小心。

他的主子阿林保已经随正白旗的大军去伐楚了。

作为包衣,杨仁本来也是要跟着去保护主子的。但阿林保只有这一个包衣,便将他留在家里看家。

用阿林保的话说就是:“我在战场上不需要帮手。但我回来,要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宅子。”

杨仁并不知道阿林保哪天会回来,所以每天都打扫得很勤快。

主子虽不在,他的活依然很重,但会抢出些时间到书房里看书,并努力让书房保持原样。

他知道阿林保只需要一个包衣,但也不在乎换一个,自己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自己够小心、够懂事……

‘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

书上许多有像这样句子,杨仁其实是看不懂的,但好在阿林保有用小字在旁边写下自己的心得。

“水之所以能冲走巨石,在于湍急之势,鹰之所以能捕杀鸟雀,在于把握时机。善战者用兵,往往能集中力量,蓄势而击,以险峻兵势,猝然发动……”

书里还夹着几片小纸,是阿林何看书时结合自己的战场经历写下的感悟。

“天聪三年,余随睿亲王伐楚,攻汉儿庄、逼通州,以逸代劳,蓄势而击,一举歼楚朝蓟州、山海关援兵。正是苍鹰攫兔,尤须时机……”

昏暗的光线中,杨仁越看越入迷,渐渐心无旁骛。

忽然,屋门被人推开。

“好你个狗奴才!”

杨仁大骇,手一抖,书便掉地上。

却见屋门外站着的是阿林保的堂妹布尔玳。

布尔玳知道堂兄随军走了,只留下一个包衣看家,有心过来看看却一直不得空。今日过来见院门栓着还以为这包衣跑了,让人踹进门来一看便撞见这一幕,登时怒不可遏。

“狗奴才,我阿哥的书你也敢翻,来人,拖出去杀了!”

杨仁连忙跪在地上哭嚎不已。

“姑奶奶,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布尔玳只是冷笑,挥手让人架着杨仁出去,嘴里吩咐道:“拖到外面杀,我阿哥就这一个包衣,弄脏了院子没人收拾。”

“姑奶奶,小的是主子的奴才,你不能杀小的啊。”

布尔玳骂道:“阿哥去年还杀了我一个朝鲜女包衣,我凭什么不能杀他的奴才?”

一行人拖着杨仁到了院外,一个布尔玳的随从扬起刀便要去砍杨仁。

“快,砍死这狗奴……”

“轰!”

突然,一声巨响远远传来,连大地都在摇晃。

“哎哟~”

布尔玳踩着花盆底鞋一个没站稳,登时摔在地上。

阿林保的院子就在城西,抬头便能看到城墙,只见城关上人头攒动,有人嘶声大喊道:“永陵炸啦!”

“永陵炸了!”

“轰!”

又是一声巨响,将所有人的呼喊淹没下去。

永陵就在启运山脚下,离兴京城不到十里,此时抬头便能看到远处的烟雾……

“怎么回事?”

“永陵被炸开了!”城关上一片大喊。

一团狼烟倏然腾起,直冲云霄……

兴京城不算大,叫嚷声很快传遍街头巷尾,无数人涌动起来。

有人想冲上城墙看,有人要出城,有人抱头鼠窜想跑回家里……

布尔玳坐在地上,一脸的不可置信。

永陵炸了?

这怎么可能?

她再回头一看,杨仁那个狗奴才竟趁机跑得不见踪影。

她一时也没心思再去管阿哥家的奴才,站起身便领人向家里跑去。

长街上乱糟糟的,一群人跑来跑去,布尔玳挥动着鞭子,才勉强不让人靠近自己。

才到家门口,便见她阿玛纳满正领着人骑马出来。

“阿玛,你去哪?”

“去守永陵。”

纳满飞快应了一句,转头一看,见布尔玳还带了几个人。

如今城内青壮多随军南伐,能用的战士并不多,他便喝道:“你们上马,随爷一起去。”

布尔玳便喊道:“阿玛,我也去。”

她虽是女子,却是弓马娴熟。满州女子出嫁前在家里地位高,她又是蛮横惯了的主,说话间便吩咐下人道:“拿我家活什儿来。”

纳满也不理她,踢马便走……

那边有奴才飞快递了刀弓和靴子过来,布尔玳踢掉花盆底单鞋换上靴子,提起刀弓便翻身上马,领人向纳满追去,嘴里还喝了一句:“本姑奶奶也能保家卫国。”

布尔玳再赶到西门,只见城门前已结集起五个牛录的人马,如今青壮不在,却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她便匆匆跟到正白旗的队伍中。

随着几声鼓响,城门缓缓打开,两千人鱼贯而出,沿着官道向永陵奔去……

耳畔风声阵阵,布尔玳心中一片激**。

她从小练得弓马,却少有上阵的机会,这次却不知是哪来的敌人,竟敢炸大清朝的永陵,这是不要命……

马蹄滚滚,如洪流一般向平顶山下疾驰。

跑着跑着,忽然有人大呼道:“快停下!”

“快!停下!”

“吁律律……”

来保家卫国的布尔玳目光望去,只能看到一个个背影,并不知前方出了何事。

她扯住缰绳,退出队伍,纵马跃上一块大石,只见自己的阿玛领着队伍当先而行,似乎想控马想停下来,却被身后的人推着停也停不下来……

下一刻,纳满跨下的骏马马蹄一陷,落在一道壕沟里。

前排的清军惨叫着,也纷纷摔落进去。

火焰猛然窜起!

“啊……”

“阿玛!”

布尔玳心裂欲死,她大叫一声,控马向前方奔去,清军却似流水般向后退去,阻格住她前进的方向……

“阿玛!”

“让开啊,我的阿玛……”

“快退!有伏兵,快撤……”

……

与此同时,兴京城上有杀喊声响起。竟似有人在夺城。

“快回防!他们埋伏在城下等我们出城了就攻城,快!回防……”

下山易容,扯着混乱的队伍回上山却难。

一片大乱中,忽然隐隐有“轰隆隆”的声音响起……

清军抬头看去,只见一颗圆滚滚的巨石沿着山道向下滚来,越滚越快。

那是他们备在兴京城上的大石,若有敌军来攻,便可用来防守。已是二十余年未再用过……

“快散开!”

“散开!”

布尔玳还想找她阿玛,却被人一把推下马来,摔在地上。

到现在,她连敌人一个人影也还未见着,这场战竟已打得一榻糊涂。

她狼狈地爬起来,才跑了两步,便见一块巨石高高扬起,接着轰然砸在自己身旁!

“嘭!”

血肉溅了她一声,布尔玳再次摔在地上,一张脸已吓得煞白。

巨石接着向下滚去。

她坐在那里,脑中一片混沌。

整个人都已经呆住。

——打仗……果然不是姑奶奶该干的……呜呜呜……阿玛……

“杀!”

两旁的树丛间有杀喊声响起……

“杀……”

布尔玳抱着膝盖放声大哭。

这一刻,她往日教训包衣时的威风和蛮横全不见了,只有无尽的恐惧。

她不敢抬头看战场,只觉得有温热的血不时溅在自己脖子上……

良久。

有人“咦”了一声,道:“这里还有个女人。”

“杀了。”一个声音喝道,满是威严冷冽。

便有人提着布尔玳的头发,将她的头扬起来。

“侯爷,这女人蛮漂亮的……”

布尔玳目光看去,只见提着自己头发的是一个粗豪大汉,不远处却有一个极英俊的少年正在扫视战场。

“杀了。”

那英俊少年看都不看她一眼,语气不容置喙。

布尔玳身子一颤,涌起巨大的恐惧……

……

对于王笑而言,攻兴京、毁永陵,难度在于过程而不是结果。

他一路而来,昼伏夜出,隐藏行迹,又拿了宽奠堡的火药。建奴得不到消息,后方防备空虚,兴京和永陵便必破无疑。

屠村落、拿宽奠堡……这些,才是毁永陵这个过程的难点,而非拿炸药把永陵炸开。

但王笑此时很紧张,他的紧张感在于——皇太极还不回来。

这个清朝的皇帝心肠狠得让人发指。

这就好比一场游戏,到了互相拆对方的家的时刻,但自己是刺客拆家,对方却是整个团拆家。

皇太极这个对手,一次一次都展现出超乎自己所料的强大的心性。

毁福陵、攻盛京、放山海关、烧锦州、淹辽阳……每一层,他都以为皇太极要回来了,可对方偏偏不。

为帝王者心硬如铁,一次一次都在压迫着王笑的神经。

没有人知道,王笑已经极其焦虑了。

现在马上要攻下兴京城了。

对别人而言,这是不世之功。但对王笑而言,打下兴京城,清朝就无处值得再打。事实上,这是他最后一张牌。

这一场赌局到这里,出了这最后一张牌,他就再没有筹码。

这一刻,突入清朝腹地的关宁铁骑功劳之盛,已到极点,接着便要……盛极而衰。

皇太极如果还能不回来,王笑就是输了,楚朝就是输了。

王笑并不知道京城的情况如何。

张永年、左经纶、孙白谷、王珍、淳宁、唐芊芊……这些人能将事情办到什么地步,他一无所知。

这一刻,他站上一块巨石,抬手指向兴京城,连手指都在颤抖。

——这场压上数百万人性命,压上楚朝国运的赌局,要出最后一张牌了。

“传令,即刻攻兴……”

“嗖!”

破风声中,一箭猛然射来!

!!

箭若奔雷,“噗”的一声,狠狠贯穿王笑的腹部,将他整个人都带得飞起,摔落在地,沿着山道滚下去……

“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