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

“劳先生。”

“劳先生。”

名叫劳召的书生拾阶走上城头,一路上皆有士卒向他打招呼。

劳召时年二十五岁,普普通通的一张脸,背微微有些弯,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却又带着一股书卷气。

他走上城头,站在一员披甲将军身边。

“督帅。”

孙白谷正眺目而望,看着远处山间的狼烟,开口道:“看样子,太原陷落了。”

“太原城本就守不住。”劳召道,“督帅该担心的是京师会不会陷落。”

远处暮云泛着红光,时卷时舒。

天地苍凉。

孙白谷忽然觉得,这楚朝,便像是要落下山间的晚阳。

“朝廷并没有调老夫回京勤王的诏令。”

劳召道:“京城诸公还抱有期望,想让督帅守住宣大,可笑可叹啊。”

“宣大守住了又如何?”孙白谷道,“唐逆两路东进,唐中元自领军袭卷山西,直奔宣大;吴阎王却是沿黄河绕过太行山,从河南北上京城。”

“京城诸公觉得,若吴阎王进展快,到时再调将军回援也来得及。”

孙白谷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讥道:“徒抱幻想。”

他默然了片刻,又叹道:“张永年肯定也守不住蓟镇……风雨欲来啊。”

这楚朝基本是无解的死局了。

对于个人而言,投靠唐中元似乎已成了最好的选择。

孙白谷知道,自己麾下很多部将心里已经蠢蠢欲动。

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还不愿投……

他是文官出身,自幼读圣贤书,学的是忠君报国。二十六岁进士及第,任过六部、任过地方,官至巡抚之后便开始围剿流寇。

初次握刀时,孙白谷没想到——追着一群泥腿子杀会成为自己一生的事业。

这和他最初读书治国的志向是完全不同的。

所谓‘出将入相’,出了将,他便再没有入过相。

第一次杀人,他杀的是永城的粮官,因贪墨存粮,孙白谷一刀便将他砍了。

他原本不会武艺,砍着砍着也就会了。

去年那场鼠疫,他亲手杀死了躲在军营里养病的将校,那是一个追随了他十六年的老卒。

十六年的生死与共被一刀斩断,那老卒一声都没吭,孙白谷也一声都没吭。

那之后,大同城关上的箭雨就没停过,逃难病患的尸体在大同城墙外铺得密密麻麻……

曾经捧卷读书的青年文官走过尸山血海,早已成了铁石心肠。

他围追了唐中元半辈子,打败过唐中元无数次。

但唐中元可以输无数次,他孙白谷却一次都输不起。

为这个楚朝,他舍弃了他的志向、他的人性,以及他的一切。现在,只要输了这一次,楚朝就亡了。

而这一次,摆明是输的。

“活着活着,活成了一个笑话。”孙白谷自嘲了一句,忽然问道:“你觉得楚朝的气数尽了吗?”

这个问题实在是没什么好问的。

“楚朝积弊已深。”劳召道,“兴亡天定,盛衰有凭。督帅逆势而行,哪怕英雄盖世,也无力回天。”

“困兽犹斗,世间总得有人逆势而行……所以呢?你是唐贼安插到大同军中来劝降老夫的?”

劳召道:“我来大同已有三月,督帅留我在身边,却始终不肯托付信任,原来是这么以为的?”

这下摊牌颇有些突然。

孙白谷却知道劳召上了城头便是有话要说,便淡淡应了一句:“难得老夫查不出你是谁的人,你既不是唐贼的人,那就是陛下派你来试探老夫的?”

一句话轻描淡写。但对于孙白谷而言,忠心杀敌了一辈子,却是始终得不到君王信任的苦涩也只有他自己明白……

“在下的身份,说出来大概会贻笑大方。”劳召苦笑了一下,“我来自京城王家。”

“哪个王家?”

“卖酒的王家。”

孙白谷:“……”

他显然没听过什么王家不王家的。

——本以为这是个厉害角色,却是不知哪来的小猫小狗……

“我家主人王珍,乃怀远侯长兄。”

孙白谷依然面无表情。

他听说过京城防疫之事,也听说过王笑去了辽东,却也不算太了解。

劳召一时便有些尴尬。

“我来,是奉命在适合的时机请督帅回援京师,逼退建奴。”

孙白谷眼睛微微眯起,眼神闪过些戒备。

一个驸马,插手到宣大军务?事情透着些诡异。

劳召探手入怀,嘴里道:“这里有一封怀远侯亲笔信,望督帅过目……”

“拿下!”

孙白谷一声喝,自有人按下劳召。

劳召也不反抗,颇为顺从地单膝跪下任人按着,老老实实地看着孙白谷拆开信。

……

“……晚辈欲以三万铁骑突入建奴腹地,搅其后方、掘老奴坟墓、破沈阳宫城……将无所不用其极,誓逼奴酋回援。”

“然若事有不谐,冒昧请督帅暂抛宣大,回护京师。不需督帅死战,只需布兵于京师,奴酋必退……”

“唐中元处晚辈亦有安排,逼退建奴之前,必不让其攻京师。督帅切记,万不可与唐中元交锋,战事一起,必为奴酋所趁……”

“因不知督帅几时回防,恐走漏风声,晚辈并未先将勤王召令发至宣大。但左首辅已与兵部备案,事后一应罪责,擅离职守、丢失城防,如是种种,晚辈与左首辅一力承担,必不让督帅牵连,可无后顾之忧……”

“此事必须尽早,一旦建奴攻破蓟镇,再仓惶回援,则大事休矣!朝中诸公行事不果,不知兵事。而时机却如白驹过隙……”

“此举,若论个人荣誉,督帅可借机抛掉失守宣大之辱,得击退建奴之荣。若论前程性命,督帅可借此收缩防线,全力守卫京师。”

“若论家国天下,外攘或安内,孰轻孰重、孰缓孰急?当此危局,社稷生黎皆系督帅一念之间,乞督帅深思……”

“楚驸马、怀远侯王笑,再三顿首……”

一封长信看罢,孙白谷良久无言。

劳召便又道:“该说的侯爷在信上应该已经说了,我却还是想劝督帅几句。以侯爷今时今日之地位,要让朝廷下召让督帅回京勤王有何难?唯恐走露风声,误了大事,这才让我开诚布公相劝,恳请督帅明鉴……”

孙白谷淡淡看了劳召一眼,拿着信来回走了两步。

他素来行事果绝,此事却犹豫起来。

王笑是不是勾结了唐逆在诈自己?

放开宣大,让唐逆过境,陛下是不可能允许的……

一旦拔军回京,陛下龙颜大怒,便是私调大军的重罪……

“京城探马回来没有?!”孙白谷喝道。

“报督帅,还没有……”

……

劳召见其犹豫,又再次劝道:“督帅,我家主人已联络了左首辅,勤王召令不日便至,请督帅早做准备。”

“住口!让我想想。”

城关上,只有孙白谷来回踱步的声音响起。

“报,督帅,来了……”

劳召大喜,喊道:“督帅,我没骗你,勤王召令来了。”

“可有诏谕?”孙白谷向探马问道。

“没……没有,只有邸报。”

孙白谷接过那信报,却是脸色一变再变,先是大喜,又是大悲,接着他手一晃,邸报便落在劳召眼前。

劳召的目光便一条一条消息看过去。

“侯爷果然掘了老奴坟墓,督帅,你可以……”

下一刻,他便看到永平府被屠……

再下一刻,他便看到了左经纶引咎告老的消息。

内阁首辅换成了……何良远。

——没有勤王召令了?

“督帅,我家大少爷必有安排,你大可放心回京……”

“住口!来人,将他押下去!”

“督帅,你听我说……”

……

城关上,孙白谷再次掏开王笑那封信看了一眼。

“朝中诸公行事不果,不知兵事……望督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刚勇独断,万莫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