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城兵马司。

卞康平刚由副都指挥使升任都指挥使。

他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卞修永的族弟,托着族兄的关系到京城混了几十年,一路混到三品武官,靠得便是活络的头脑和打点各方人脉的能力。

卞修永是御史之首、清流里的高官,自是不能伸手捞钱的。

于是,为家族谋福的重任便落到了卞康平头上,吃空饷、收孝敬、压榨商铺……如是种种,每日里也颇为辛苦。

偶尔还有一些风险。比如,他前阵子为了替京城煤业出头,在五丰街笑谈煤铺前便遭到了暴民的一顿毒打,歇养了一个月才好……

此时本已过了散衙时间,没想到却还有人来找,卞康平也只好再辛辛苦苦,亲自接待,安排对方在公房里坐了。

来人他以前也打过交道,是清水坊王家的嫡长子王珍,有个举人功名在身上,往日里也曾为了京城的铺面作坊孝敬过他不少银子。

可惜,禁酒令后便少了这一笔进项。

“王公子是来谈买卖的?”

双方坐定,卞康平便开口问道,眼中带着些精光。

王家不酿酒了,但别的生意总还得做,卞康平已打听清楚,王老爷子如今在暗地里倒腾盐,王老二似在布局茶业生意。

想必王老大今日少不得一份孝敬。

果然,王珍道:“确实也算是一桩买卖。”

“哦?”卞康平眉毛一挑,笑道:“王公子是知道卞某的,向来是童叟无欺。只要银钱到位,这京中铺面想要哪家都行。”

王珍温文尔雅地笑了笑,道:“大人请容在下卖个关子,是什么生意一会便知。”

卞康平心里微微有些不耐,他家中新纳了两房小妾,正是玩得美的时候。

但想来王珍如此作态,应该是一笔大买卖,他也只好耐着性子朗笑道:“也好,王公子且尝尝卞某这新茶,蒙顶山的石花。”

王珍饮了一口,拈杯赞道:“味甘而清,色黄而碧。酌杯中,香云幂覆,久凝不散。好茶。”

“王公子果然是风雅人。”

“蒙顶石花,天下第一。”王珍道:“这茶不便宜吧?”

卞康平微微一笑,道:“京城商户孝敬的罢了。听说王二公子最近也是做茶叶生意,不知打算何时开张?卞某到时也该去送个彩头。”

“二弟也不过是瞎折腾,让手下人有个活计。”王珍笑道:“今日在下来见大人,并非为了这种小生意。”

“哦?”卞康平又是眉毛一挑,愈发有些好奇起来。

茶叶还是小生意?那要谈的到底是多大的生意?

又耐着性子谈笑风生了好一会,却听门外通传道:“大人,顺天府有文书过来。”

“这么晚了还有文书?”卞康平道:“明日再说,没见本官在招待贵客吗?”

“可是,是齐王殿下的谕令……”

“齐王?”卞康平面色一凝,沉吟起来。

王珍笑道:“大人还是先接了文书吧。”

卞康平接过那两道文书一看,登时面色不豫起来。

——当我五城兵马司是什么杂役不成?!

“去,回复殿下与府尊,京中治安不靖,盗贼渐多,五城兵马司兵力尚不足以巡候警戒,不堪奉令。请殿下与府尊另调他人。”

如此对通传卒吩咐完,卞康平方才转身对王珍道:“齐王也就是四皇子,新近得了个赈灾治疫的差事。其人年轻不通俗务,不知深浅,竟支使起我来。却不知事情不是这样办的。”

“哦?”王珍笑问道:“那事情该如何办?”

“如何办?”卞康平笑道:“此事就本不该办,也办不了。京师本就缺粮,救那许多人活命做什么?再说这清理沟渠,以当前之形势,连陛下都有南迁之意,谁还理会这京师脏不脏?”

他说着,脸上嘲讽之意愈重,又道:“卞某与王公子说笑两句罢了。不理这些公务,我们来谈那桩大生意。”

王珍微微一笑,道:“在下此来,也与这文书有关。”

“哦?”

“在下是来劝卞大人领命办事的。换言之,我是齐王殿下的说客。”

卞康平倏然面色一冷,叱道:“王珍,你是在逗本官?!”

“在下是在为卞大人的前程考虑。”

“你是昏了头,本官绝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之事。”卞康平冷声道:“天色已晚,本官散衙还家了,你走吧。”

说罢,他一拂袖,向门外走去。

开玩笑,老子这个肥的流油的官做得好好的,沾这种刚封的王爷做什么?

回头人家一箭就把自己这个出头的肥鸟给射下来怎么办?

语气再硬也得给你顶回去!

“卞大人不听听在下的劝告之词?”王珍笑道。

“劝你个头,你怎么劝本官也不会听的!”

卞康平断然应道,拉开门往外走去。

公房外,竟然站着一个女孩子。

卞康平眼睛一亮。

只见这少女一身利落的箭袖服,头发束起,眼睛弯弯的带着些狡黠,又水灵又机灵的模样。

只一眼,卞康平又是面色一变。

“你你……你是如何进来的?”他喃喃道:“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秦小竺晃了晃自己的小拳头。

“你见过我?”她笑道:“见过我的拳头吧?”

卞康平顿时大骇。

“是你!五丰街……笑谈煤铺?!”

突然,一阵风掠过。

微凉的空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香。

一拳重重轰下来!

!!

“王大哥要劝你,你不听,非要让老子揍你一顿……”

……

是夜,散在各坊的五城兵马司中的吏员、军官皆被召集起来。

清水坊的邓景荣也收到传唤。

他是老胥吏了,还曾经因在茶楼与张恒攀谈而被唤进皇宫问事,回来待遇便颇有些不同。

一路匆匆地赶到兵马司衙门,便见灯火通明、晃如白昼,校场里人声鼎沸,极是热闹嘈杂。

校场边上还站着些奇怪的人。

那些人站得整整齐齐,浑身白衣,戴着面罩,有数十人之多,守着几辆马车,也不知是什么人。

“吏员站左边,各级武候站右边……”

安排了好一会,一众吏员、军官才歪歪扭扭地站定。

“哟,进过皇宫的老邓头来了。”

“来来,让老邓头站前面。”

邓景荣不停在吏员中问着:“啥事将全城人都召回来?”

“该不会是要发俸银吧?”

“美得你。”

邓景荣抬眼看去,却见点将台上自家将军卞大人鼻青脸肿,看起来极是狼狈。

——看来是卞大人让人欺负了,要召集大家去找回场子?那召集巡卒便是,把自己这些吏员找来做什么?

下一刻,他却见卞大人旁边站着两人,自己居然都认得的。

咦,这不是自己清水坊王大公子吗?

咦,那不是文贤街一霸秦大姑娘吗?

接着,便听那秦霸王骂了一句:“娘希皮,你五城兵马司的兵就是这个窝囊样?连街上的混混都打不过吧?”

卞大人便尴尬赔笑道:“下官这也是刚升都指挥使不久,前任指挥使疏于训练了……这个,太疏于训练了……”

“闭嘴,宣布吧。”

“是是……所有人听令!”

“齐王诏令曰:朝廷施仁,养民为首。今遍京城内外,灾疫盛行,盖有市井粪秽气触人、鼠虫遍地之故……令五城兵马司疏通沟渠、清扫路面。”

卞康平小心翼翼地瞥了秦小竺一眼,又喊道:“大家伙听明白没有?圣上让齐王主持防疫大局。今日齐王与顺天府颁了文告,命我五城兵马司出力。大家伙务必尽心,若有怠慢,军法处置。接下来具体如何做,让这位王先生与大伙细说。”

王珍却并不急着宣令,而是让人将那几个马辆卸了。

却见马车中都是一包包的面罩与衣服。

待最后一辆马车上的箱子打开,竟是满满一箱的碎银。

邓景荣看着这一幕,想起自己对王家的了解,也想起那夜在皇宫里见到王笑被天子审问的那一幕。

王家这些年可一直在走上坡路啊,从商贾一跃为勋戚,如今更是攀上了什么齐王。

他心中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小小胥吏一飞冲天的机会,也许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