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之后,不论是朱棣,还是朱瞻基都不肯上朝,也都不肯出来主事。

但是到了七月二十二这一天,爷孙俩却一起出宫,来到了阅江楼码头,迎接返航的东洲舰队。

朱瞻基迎接他们,是因为他们是自己派出去的,而且他们在东洲的收获,超出了自己的期望,必须要给他们这个荣耀。

而朱棣前来,纯粹就是为了这一百多吨金银。

在封建时代,特别是在大航海时代之前,美洲的金银还没有被开发出来的时候,这么多的金银绝对是一笔大数字。

从远古时期,到秦汉时期,甚至到唐宋时期,整个世界的金银数量都非常短缺。

以宋代为例,当时不仅金银短缺,连铜也短缺。铸币用的铜不足,以至于民间的铜器,那都是价值不菲。

钱币跟不上流通的需要,不仅金银铜,丝帛,布匹,就连铁钱也流通于世。

当时四川所铸铁钱一贯就重达二十五斤八两。在四川买一匹罗,要付一百三十斤重的铁钱。铁钱如此笨重不便,北宋创印的纸币“交子”就在四川地区应运而生。

“交子”的出现,是东方货币史上由金属货币向纸币的一次重要演变。“交子”不但是东方最早的纸币,也是世界上最早的纸币。

元代以来,大批的民间金银流失,更多的被蒙元人掠夺,修建寺庙,铸造铜器。

民间货币的极度缺乏,纸币的不被认可,让民间贸易重新回到了以货易货的时代。

明初的货币短缺是非常严重的,不要说民间贸易了,就连官员俸禄,也都是发米。

也就这几年北明山铜矿开发,海外贸易频繁,运回了大量金银,才缓解了一部分金银短缺问题。

当然,这里面最大的优势是杜绝了民间金银转运和交易,全部利用银行来调节,才能真正缓解金银短缺问题。

因为东方的老百姓,实在是穷怕了,太喜欢存钱了。

不仅仅是老百姓,就连那些商人,也都喜欢在家中囤积大量金银,导致大部分金银被埋在地下。

有了银行调节,金银都必须通过银行流通,这才真正缓解了货币短缺问题。

但是,银行的货币虽然多,却被分散开来。像这样将近两百万两黄金摆在一起,还有两倍的白银,即便是朱棣,也没有亲眼见过。

阅江楼码头的盛况,相比半个多月前朱棣回来的时候,规格降低了不少。但是皇上和太孙亲自迎接,这里的安保依旧非常严格。

朱棣和朱瞻基虽然亲自到码头迎接,却不是一开始就来,而是等舰队全部从船上下来,在码头上摆好了方阵,才姗姗来迟。

海军,陆军代表,所有的内侍,官员们加起来近万人。除了船上必要的留守人员,按照不同的身份,分列成不同的方阵。

在他们的身后,才是一万来自东洲大地上各个部落的代表。

大明虽然经常可以见到异族,但是像这样一下子来一万人,还是让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感到震惊。

而更震惊的还是这些印第安人,他们最繁华的城市特诺奇蒂特兰,库斯科,不过是只有大明皇宫大小的城市。

看到这漫无边际的巨大城市,看到这密密麻麻的人群,每个人的身上都穿着精美的衣服,他们如何能不震撼。

当他们踏足在码头上平整的水泥地面,不少人就忍不住摸了摸这地面到底是怎么修建的。

当朱棣与朱瞻基乘坐龙辇来到码头上,他们不用大明的通事介绍也知道,他们这些人的王,已经到了。

相比八匹纯白高头大马拉着金碧辉煌,像一座宫殿的龙辇,库斯科原本的王维拉科查登时觉得,他的那需要八十个人才能抬起来的肩辇,丑陋的如同小孩子的玩具。

美洲两大王国,阿兹特克王国,库斯科王国,他们是所有来宾里面地位最高的。

因为美洲其他土著,只能算是部落,只有他们两个国家,才有了国家的雏形。

阿兹特克因为开始与大明的作对,被易信杀了不少人,特别是后来死尸造成的鼠疫,让他们的人口下降了一半以上。

现在他们必须依靠大明,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阿兹特克这个国家,本来就是三家部落的联盟,几十年来,他们南征北战,打压了不少民族,才将地盘扩大到后世的墨西哥城周边。

在其他小部落投靠大明之后,他们要是不投靠,就有亡国的可能。

而库斯科王国就是印加帝国的前身,他们的首领维拉科查也算是个贤君。

而且印加帝国与阿兹特克不同,他们的强势已经有一百多年。这个国家是没有没有私人财富的,所有的人,包括财物全部都属于国王。

也就是说,一个国王,可以对管辖的平民,包括贵族予取予夺。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维拉科查臣服之后,他们的平民才会将全国各地积存狭隘的金银,全部主动地交出来。

当然,候显没有竭泽而渔,他指定朱瞻基是想要发展东洲大陆的,所以掠取的是一些浮财,没有动他们的根基。

而且在东洲的一年多时间里,除了专心培育橡胶树,金鸡纳树,就是教会当地人更多的技能。

这也让候显成为南美印第安人心目中的神。

维拉科查他们将候显当做神,但是现在,他们心目中的神,却拜倒在其他人的面前。

礼炮声响起,七声礼炮是君王迎接功臣的最高礼节。

印第安人在跟大明人接触的两年时间里,多多少少也了解了一些大明的实力。

他们不再将火枪和火炮的响声当做天神发怒,但是在这样庄严肃穆的时刻,突然听到炮声,依旧惶惶不安。

然后,码头上,数百鼓手,锣手,和唢呐手组成的乐队开始演奏,这雄浑的音乐声响起,不少印第安人都被迷住了。

朱棣和朱瞻基下车,所有人跪倒在朱棣和朱瞻基的面前,包括那些依旧处于目不暇接状态中的印第安人。

三拜九叩的大礼之后,朱棣亲自上前扶起了候显,而朱瞻基上前扶起了易信。

他们两人一去三年,圆满完成了朱瞻基赋予的任务,而且还超额完成。现在带回来了这一万印第安人,几乎将整个美洲的土著部落一网打尽。

这些人来到大明,接触到大明先进的文明,回去了以后,自然会因此向大明学习。

那个时候,再派出官员前去教导他们,事半功倍。

候显是内臣,见礼之后,就跟在了朱棣的身边,而易信是武将,这个时候依旧只能跟手下待在一起。

朱棣今日放下了皇帝的架子,像一个普通老翁一样,与一帮将领一一见礼,不时还笑呵呵地拍打着将士的手臂,勉励几句。

昨日晚间,舰队就已经抵达了新江口水寨,今天上午才进城。

他们抵达新江口水寨的时候,就得到了消息,皇上已经下了禅让诏书,而议长蹇义也已经接了。

只不过,太孙殿下却一辞诏书,如今还没有答应。

但是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这已经代表了权力的顺利过渡。

不管在什么时代,禅让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皇位的交接,也就意味着权力的更迭。不仅仅是皇位的更迭,更是新旧势力的更迭。

这种新旧势力的碰撞,才是最危险的。

不过朱棣跟朱瞻基之间,却有一个历朝历代都没有的优势,那就是朱棣西征。

朱棣西征,不仅是一场军事行动,三年的西征给了朱瞻基足够的时间,将大明社稷牢牢控制住。

朱瞻基已经将朝廷控制住了,军队现在也都听他的,朱棣回来之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这才是禅让的主要原因。

在这样的环境下,也就不存在新旧势力的更迭,少了内耗。

所以,他们今日都一直很在意朱棣的情绪,不知道这位强势的大帝,到底是不是真心退位。

现在看到朱棣情绪颇好,他们的心全部放了下来。

虽然太孙殿下一辞皇位,但是事不过三,到了第三次的时候,殿下一定会身登大宝。

易信身为朱瞻基的嫡系,在这个时候,自然是非常开心的。

在人群的后方,杨道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昨日刚到新江口,父亲杨士奇就派人联系上了他。

对朝廷的局势,对朱瞻基和朱棣的性格,他自然比杨道清楚的多。

虽然朱棣回来以后要禅让,一开始也让他震惊不已,但是他很快就想通了这其中的环节。

朱棣让朱瞻基监国,朱瞻基干的太好,将所有人都收为己用。

朱棣回来以后,应天府的大变样,官员的离心,他一方面觉得这个国家他都快不认识了,一方面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如果他年轻十岁,肯定不会接受自己被架空,他会拉拢中间势力,打压属于太孙的势力,抢回权力。

但是他老了,没有了雄心壮志,也不愿爷孙之间产生隔阂,所以他接受了这一切,主动提出了禅让。

杨道的所作所为他也已经知道,虽然执行任务的时候出了篓子,但是那种天灾属于不可控制范围。

相反,自己的儿子初出茅庐,就能被一众同僚推上舰队首领的位置,这充分证明了自己儿子的能力。

沿着东洲的东西线远航几万里,不仅绘制出了大陆图,还绘制了海图,探明了沿海地带的环境,这是大功。

如果他的分析没错,自己的儿子这次会被评为功大于过,说不定,这个临时的舰队指挥使的位置,就变成了实差。

这里面,当然也有他的原因。他始终认为,自己属于运气不好,如果太子能够继位,他跑不了一个内阁大学士的职位。

有了内阁大学士的职位,以后想要谋一部主官的位置,也轻而易举。

可是太子早逝,一切成空。他现在虽然被授官国子监祭酒,但是却被太孙排除了权力中心之外。

进步了内阁,一切都是空。何况,如今的国子监,在太孙的心里,似乎并不重要。

为了补偿自己父子,既然自己被排除在外,那么儿子想必会被重用。

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蒸汽帆船舰队的指挥使,这可是许多侯爵都想争夺的位置啊!

而且,如今大明周边已经没有大仗要打,却要开发东洲,南洲,一个舰队指挥使的位置,远远要比一个陆军指挥使的位置更加重要,更容易立功。

想到当初杨道跟自己的争执,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儿子虽然缺了一些灵性,但是心思稳重,心怀宽阔,运气比自己好,目光比自己更强。

得到父亲的细致开解,杨道的心放了下来,但是想到那一千多个葬身海底的将士,他即便知道自己升职,也开心不起来。

朱棣经过杨道面前的时候,并没有在意这个站在后面的千总服饰的年轻人,但是朱瞻基却看见了。

虽然损失了一千一百人,但是朱瞻基并不在意。他很清楚,如今的大西洋,还算是人类的禁区。

舰队能圆满完成任务,损失不超过十分之一,他不能苛求太多。

而且,杨道身世清白,娶了解家的女儿,如今又是大明最了解大西洋水情的人之一。以后大明压缩想要打通大西洋航道,还离不开他们这些人,所以,他只会得到重用。

面对杨道,他隔着一个神机营的指挥佥事,赞许道:“你的事我已知晓,你没有堕了我羽林卫学的声名。”

听到朱瞻基的这句话,杨道以为自己水波不惊的心登时抽搐了起来,还没有跪下,就已经泪流满面。

他单膝跪下,俯首道:“臣有负殿下所托,只愿能戴罪立功。”

他前面的人让开了位置,朱瞻基亲手扶起他说道:“天下之大,再没人比你更清楚了。那大西洋风急浪高,原本就难以征服,如今损失十不足一,你有功无过。在家修整几日,在你受伤损失的人,应得的抚恤,也由你亲自调拨到每一个将士家中。”

虽然这是一个苦差事,作为主将,他会遭受死者家属一系列的指责,辱骂,甚至殴打。但是,这却是杨道最想做的一件事,这样能让他的良心恕罪。

听到朱瞻基的安排,杨道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哗哗流下。“臣定不负所托,若有差池,当身死谢罪。”

这只是接见将士过程中的一个插曲,朱瞻基今日一直比较低调,让朱棣来出这个风头。

会见了功臣和使节代表,朱棣和朱瞻基就被候显引上了运载金银的货船。而其他人,责备鸿胪寺安排着前往竞技场,等待着朱棣嘉赏。

上次回来以后,朱棣就格外喜欢那个竞技场。不仅能一次性接见十万人,还能让每个人听见自己的话。

而且,竞技场的气派,能震撼到每个来到大明的人。

而实际上,不用去竞技场,大部分初次来大明的夷人,已经被震撼住了。

像那些印第安人,看到火车冒着浓烟过来,不少人就吓的跪下来磕头,着实引发了不少大明将士的笑意。

有了上次的经验,今日的人更少一些。鸿胪寺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所有人通过火车或者船只,马车前往竞技场,在竞技场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足够这些人吃的食物。

朱棣登上了一艘货船,这里的舱房被全部封闭了起来,每处舱房都有内监和海军分别用一把铁链锁住,只有两方人马同时开启,才能进入。

而且,运载金银的船只上的人,都是几方人马组成,所有人不能上下船,杜绝了偷盗的可能。

只看了一艘船,那些金银也只是让朱棣欢喜了一小会儿,他就又变的沉默了起来。

从舱房出来,他登上了甲板,在一处船帆的阴影中站定,摆了摆手。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他的动作,迅速离开,他的身边就只剩下了朱瞻基一人。

这个时候,他才叹了口气,望着朱瞻基说道:“这东洲如此富足,人心难平啊!”

朱瞻基点了点头说道:“所以孙儿不准备派任何勋贵,宗室前往东洲,东洲也不向任何人分封。”

“这岂不是让所有人不满?”

朱瞻基指着码头上还没有离开的那些土著说道:“他们就是借口,这些土著有超过五百个部落,派任何人去征服,都只会引发矛盾,不如只派军队和官员去。军队负责威慑,官员负责教化,然后再鼓励百姓前往移民,所有移民家庭,都必须要有最少一个读书人……”

朱棣这个帝王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说道:“你想徐徐图之?”

朱瞻基点了点头说道:“东洲辽阔,人员众多,孙儿准备以后留给我直系子孙。”

“若众人不满又如何处之?”

“只要不将东洲开发放在南洲之前……不管是宗室,还是勋贵,总会认为拿到手里的才是真正的财富。”

东洲现在的情况是隐瞒不了的,朱瞻基也不想隐瞒,但是也别指望他会现在将东洲列入分封的地盘。

南洲和南洋的岛屿分封,是因为那里人口稀少,需要大明人去开发。

但是,东洲现在本来就有几千万人,所以重要的不是去分封了之后的征服,而是利用怀柔手段让那些部落都认可大明的统治。

借口很好找,在让那些土著归心之前,你能派多少人去?最多几十万人吧,可是那里有几千万人呢!

一边是遥不可及的东洲,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南洲,朱瞻基不相信,那些宗室和勋贵会咬着东洲不放。

朱棣见朱瞻基胸有成竹,也就不再提这个话题,而是又说道:“朕修的报恩寺被你抢了,今日这艘船上的金银,就给朕,让朕再去修建一座报恩寺。”

朱瞻基犹豫了一下,说道:“别说一船,就是所有的金银皇爷爷都拿去挥霍孙儿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只是孙儿宁愿皇爷爷重修皇宫,甚至修建一座堪比皇宫的别院也可以,只是不要再修建寺庙。”

“为何?”

“儒释道虽然现在三教合一,但是三教之间也竞争不止。孙儿想要引导天下百姓同归一心,这三教的问题必须要解决。如今佛教在太祖与你老人家的打压下已经没落,如此大张旗鼓修建寺庙,只会让局势越来越复杂。”

朱棣有些不高兴了,但是朱瞻基的理由句句在理。他也知道民间百姓什么都信,想要引导很难,而在朝廷上,这种纷争更加激烈。

想到不能给孙子添麻烦,但是要求被拒绝让他心里很不爽。

正想着要怎么敲打他一番,却听朱瞻基说道:“皇爷爷,孙儿在新江口造船厂建设一艘五万料大船,目前船体已经竣工,今后,这艘船可以作为皇爷爷的活动行宫,想去哪里都可以。”

朱棣有些不敢相信了,怀疑地看着朱瞻基问道:“哪有如此巨大的船,你可不要胡说八道。”

在吨位出现之前,船只的运载是以料为单位来计算大小的。料的前期意思并不是船只承载单位,而是造船所用木料的数量。

一根普通的用船木料,在正常情况下长度大概在五六米之间,直径约二三十公分之间。由于这样的一根木料在水中的浮力,基本可以承载三个成年人的重量,也就在三百六十斤左右。

而因为木材体积有限,特别是船只的龙骨,需要特别坚实的木料。所以即便是大明的宝船,采用了拼接法,目前一万料,也就到了极限。再大,船体就不结实了。

朱棣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帝王,所以第一时间就认为朱瞻基在说谎。

朱瞻基笑道:“孙儿让人费尽千辛万苦,浇铸出来了一根百米纯钢龙骨,以这跟精钢龙骨拼接木料,现在造出来的宝船不仅比现有宝船更加结实,更宽,体积也更大,在海上行驶也会很平稳。”

朱棣心里有些相信了,可是转念一想,又问道:“你就这么不待见我这个老头子,想要打发我出海?”

朱瞻基扑通一声跪下,指天发誓道:“孙儿只是想让皇爷爷在晚年享受更多人间欢乐,从无逾规之想,若有他心,天地……”

古人是很信这方面的,朱棣不等他说完,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好了,我的乖孙儿,爷爷只是随口一说,就不要发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