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 盛叶舟一行人离开食肆,路过屏风之时特意看了那正在喝酒吃肉的长须男子。
男子容貌极又特色,下巴长须编了个小辫子, 眼尾有颗拇指大的黑痣。
收回目光,马车缓缓离开食肆, 向着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前进。
袁州之贫瘠,从方方面面都能体现出来, 就是官道两旁的杂草也泛着股子萧条之气。
“咱们村的村长是个好人, 所以咱们这些流放的军户日子过得还不错。”
一路上, 庞波跟几人讲起袁州这座特殊郡城。
夏日天气还算凉爽,到了冬日,这皑皑白雪能到人小腿,他们这些从安义府来的人每年到冬日最为难熬。
非战时军民都是农民, 但一旦有军情, 就连女子都得编入军队随时打仗。
所以城中居民比任何一个郡城百姓都要热衷科考,一旦取得个童生功名,那一家子都不用再上战场,也算是彻底改变了家人命运。
“可惜陆大哥无法在科考, 否则他一定能中举。”庞波叹息。
一人犯罪,株连九族。
陆齐铭的命运就是因此被改变,以后只能走军中一条路,科考无望矣……
马车晃晃悠悠,在极其难走的官道上颠簸了大半个时辰, 庞波指着不远处的山中终于说到了。
村子很大, 半座山上密密麻麻全是宅子。
而与之匹配的是漫山遍野的田地, 微风一吹,麦浪翻涌, 远看去就像是大草原般绿意盎然。
“陆大哥家就在村尾,我带你们去。”
只能勉强让牛车通过的泥路狭窄无比,马车行至此处后就再无法往上。
一行人下车步行。
在庞波介绍中,村尾的陆家缓缓出现在几人面前。
一座泥瓦房为主的四合院。
院墙篱笆是荆棘条围拢,站在院外就能瞧见院子里情况。
院子里晒了些山里的干货,不时有鸡路过,低头啄着世上的虫子。
“陆家婶子。”
厨房门口坐着的妇人缓缓抬头,布巾下的脸皱纹密布,嘴角有个口子,随着她抬头竟裂了开来。
“庞家小子,来寻齐铭吗?”
妇人露出笑容,却叫盛叶舟几人瞧得眼眸发酸,不自觉便忘了走出去。
曾经致力于将所有金银珠宝往陆齐铭身上堆的陆母竟变成了这幅模样……沧桑而又没甚希望的村妇。
“婶子,是陆大哥的好友从安义府来看望他了。”庞波兴奋地招手。
盛叶舟几人门前走到篱笆后,遥遥冲陆母拱了拱手:“陆伯母。”
“盛家小五,廖三少爷。”陆母大惊失色,随即像是想起重要之事,忙朝堂屋高声大喊:“齐铭,快出来。”
院门被嘎吱打开,陆母将几人迎进院子。
看见故人远道而来,还没开口讲话,眼角先留下串泪珠子。
“哎哟,瞧我这老婆子,眼泪就跟不要钱一样。”陆母自嘲。
而许久没有动静的堂屋终于有了响动,陆齐铭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
“娘,你叫我干啥?”
青年个头很高,皮肤晒得黝黑,但身子挺拔生气勃勃,一看便知并不是寻常农家汉子。
“陆齐铭!”廖飞羽眼眶涨红,对着那人影重重喊出名字。
整理衣带的人一震,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声音来源,随后眼睛也跟着一红,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三个风尘仆仆的青年,千里迢迢而来,只是为了来看他一眼。
如此情义,怎能叫他不感动。
“廖飞羽,盛叶舟,盛小六。”一一喊出几人名字后,他疾步而来张开双臂。
盛叶舟向前,一把搂住了这个几年没见还是比他要高的好友,淡淡膏药味飘来。
廖飞羽飞奔上前,搂住两人,三人不顾形象地抱头痛哭了一场。
直至篱笆墙外来了好些人看,陆齐铭才放开两个好友,引着人往堂屋走。
“你与叶舟先好好聊聊,我带叶翰去取咱们路上买的礼。”廖飞羽有些不好意思,胡乱擦干净脸上泪珠后,忙寻了借口先离开。
两人一走,陆母也忙不迭去厨房泡茶,堂屋里只剩下盛叶舟和陆齐铭。
“这些年……过得可好。”
明知过得不会好,盛叶舟却偏偏如此问,问完才觉得自己失言,有些忐忑地瞟了陆齐铭两眼。
陆齐铭倒是坦**,大马金刀地往板凳上一坐,豪迈道:“比起以往肯定不好,但比起许多流放之人,过得还算不错。”
“那就好。”
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感慨,盛叶舟抹了把有此刺疼的脸,淡淡笑了起来。
两人同时转头,相视而笑,各自都觉得对方变化很大。
陆齐铭渐渐讲起这几年的生活,盛叶舟静静地听着。
这个故土村的村民,大部分都是流放而来,像是陆齐铭家这般适应下来努力改变生活的有,也有大把破罐子破摔的人。
例如陆家大房便是如此。
好在他们流放前就已分家,如今这家由陆齐铭说了算,那边也不敢来找麻烦,日子过得也算可以。
“我在军中跟随许校尉办事,如今也算小有身份,不管是在军中还是村里,都没人敢主动招惹我。”
提及此,陆齐铭神情有些落寞,半点喜悦之情都没有。
他不说,盛叶舟也知原因。
科考入仕近在眼前被毁,他却只能依靠他人之势保自己和家人平安。
说起来还真是讽刺……
“你说得可是许茂许校尉?”盛叶舟忽然问。
“你认识……”
“叶舟,快来帮忙。”
陆齐铭的话被打断,两人起身出堂屋,去迎接又背又抱的两人。
这些都是他们在其他郡城看到时随手买下之物,经过的城池越多,买下的琐碎物件儿就越多。
吃得穿得用的,凡是廖飞羽觉得能用到的,都买了下来。
其中最让陆母高兴的,竟然是两把菜刀,一把斧头和两把柴刀。
这是盛叶舟力排众议非要买下之物,进滨州时还花了不少碎银子才保下这几样,否则铁器根本带不进袁州。
因特殊位置,袁州城内铁器属管控之物,想要买把菜刀,就是有银子都买不到。
陆家眼下还在用碎瓷片当菜刀切菜,更别提斧头这类,用到时只能花钱去村长家租。
“果然还是叶舟心细。”廖飞羽不得不佩服盛叶舟。
出发先盛叶舟就先翻阅了各种关于袁州的书,对这里情况有了大致了解,所以送礼才会送到人心坎上。
就是陆母见到这几把菜刀都露出难得的欣喜。
陆齐铭重重拍了拍盛叶舟的肩头,感谢之意只存于心中。
“欠你们的恩情我陆齐铭日后该如何仿归还!”
“我在安义城等你。”盛叶舟之道。
盛叶舟几人的到来成了故土村最火热的消息,不少人轮番来到陆家一探究竟。
早被盛叶舟吩咐过的盛叶翰就故意站在篱笆墙内,逢人来问都会聊上几句。
自报家门,说明来意,顺道宣扬一番几人友情之坚固。
很快,安义府来了几位官宦少爷的就成了时下最多人讨论的话题,陆家不能惹这个讯息也悄无声息地在众人心中升起。
夜饭很隆重,陆家拿出家中最好的饭菜招待千里迢迢而来的几人,陆父喝得宁酊大醉,最后被扶回的房间。
而随着夜色渐浓,堂屋的烛火下只剩下四个年轻人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夹了筷子早凉透的菜送入口中,陆齐铭忽地看向盛叶舟。
“你认识许校尉?”
“不认识。”
“那怎么会提起他。”
盛叶舟放下筷子,将在食肆里长须男子几人的对话重复了遍,末了阳翘起唇角笑道:“难道军中还有两个许茂许校尉。”
光从对话中,陆齐铭便能听出蹊跷。
反倒是同在食肆的两人,双双等着双眸子,傻乎乎地看向盛叶舟:“我怎么没听见。”廖飞羽说。
盛叶翰点头。
“那时你们正在忙着说哪家的肘子好吃,哪顾得上听人家说了些甚。”盛叶舟轻笑。
两人羞愧,你看我,我看他地撇开眸光。
陆齐铭神色凝重,反复咀嚼盛叶舟话里的内容,忽然抓到了其中的关键点。
“那个老爷是谁?”
“滨州知府,柳勋。”盛叶舟回。
“竟然是他!”廖飞羽震惊无比,猛搓双手,眼珠子不停地咕噜噜转着,最终也抓到了关键点:“那给了柳护军跟柳勋有关系!”
盛叶舟笑着点头,总算还有几分聪慧。
“这两人多半是一家人,而且那长须男子来袁州,我觉着与五石散有关。”
盛叶舟将滨州之事告诉陆齐铭,顺道将盛风查到的事提了提,随即才是自己的猜测。
五石散之事只是他多方联想后最终猜测,真相如何暂时还不能确定。
陆齐铭陷入沉思。
盛叶舟食指放在桌前轻点,安静中突然又开口:“你觉着许校尉为人如何?”
“正直衷心,在军中将士们心中有极高的地位,仅次于吴将军。”陆齐铭不咋思索。
盛叶舟听罢,抬起右手按住陆齐铭的肩:“那你便抓住此次机会。”
“何意?”陆齐铭不解。
盛叶舟轻笑:“将此事告知许校尉,等他定夺,若是能借此机会铲除军中毒瘤,揪出从边境购买五石散之人,不仅他可步步高升,你……”
话未完,意已明。
盛叶舟敢肯定,柳家绝对参与了五石散之事,陆齐铭若真能凭借此事立功,便可直接翻身。
但同时,此事的风险也巨大。
没揪出蛀虫反倒是被人倒打一耙,那也意味着陆齐铭自断前程,更甚至会搭上性命。
所以盛叶舟提议完后,又接上句:“后日我们便返回滨州等你消息,若是你想拼,那我便陪你。”
引蛇出洞……需要诱饵,而他便是最合适的那枚“诱饵”
柳府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