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小路的存在, 几人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已从树木掩映的山顶来到了山脚。
小路寻常似是有不少人走动,路上黄泥踩得结结实实寸草不生。
一步踏入繁华市井,盛叶舟心中狠狠松了口气。
有这条近路在, 至少膝盖是保住了。
“咱们快些去走,那食肆人多去晚就吃不上了。”一看到熟悉街道, 甘禾渊瞬时快活起来,面朝几人往后倒退着伸出手臂指向一条小巷子。
“小心撞到人。”盛叶舟有些无奈地提醒, 刚说完, 就觉陆齐铭轻笑着戳了戳他肩头:“你看。”
顺着陆齐铭的手指往前一眺望, 盛叶舟立时知晓他要自己看得是何处。
街上人来人往,繁华得比府城最宽的街还要拥挤。
此时正是午饭时刻,街上茶楼饭馆前都挤满了成群结队的书生。
但偏偏有处挂着木色匾额的门店前空无一人,伙计蹲坐在门槛之上, 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四处打量。
“盛弟可知此处为何没人进出?”陆齐铭又问。
盛叶舟抬头看了眼匾额上的店名。
[迎客居]
名字很普通, 在城内遍地可见的酒楼名,并未有何特别之处。
再一细看,盛叶舟匆匆扫过门口右侧一块写满字的板子。
此时几人刚好走过酒楼,一眼就望见大堂内只寥寥几个手持折扇的华服青年在里谈天说地, 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点头哈腰地在侧伺候。
整个大堂好似就这么一桌人。
“难道酒菜昂贵,寻常人吃不起?”甘禾渊猜。
他受盛叶舟影响,偏生对些小食肆小摊子感兴趣,这种大酒楼还真没进去过。
陆齐铭笑:“是也不是。”
盛叶舟收回眸光,轻笑着不再多看。
“盛弟?”
盛叶舟叹了口气, 停下步子面朝酒楼, 目光在那伙计脸上停留片刻, 而后摊手笑道:“我们在门口停留好半晌,伙计可有正眼瞧过?”
话刚落, 小厮抬眸,没精打采地瞟了一眼,头眼看到蔡杨更是“嗤”了声,复又看向他处。
几人因年纪尚幼,都未在身上穿戴名贵物件儿,盛叶舟更是因有伤在身,模样瞧着有些邋遢。
加之傅先生不喜奢靡,府中都有意不让自家孩子招摇。
当然……陆齐铭除外。
这伙计略略扫过,应该是立即便将几人归类到附近哪条巷子下学的私塾学童。
“估摸着附近私塾的学子都被他这样瞧过,换你你愿意进去受气?”盛叶舟再道。
掌柜在大堂里装孙子伺候客人,自家伙计倒是在门口用眼神赶人,酒楼生意能好才是怪事。
“哪有这样做买卖的?”廖飞羽气不过,刚提步往前,手已被陆齐铭拉住,冲他摇摇头:“何必多此一言,我又不是让你看这个。”
“那你让我们看啥?”廖飞羽更是不解,下意识地伸手推推走在前面的盛叶舟询问:“我们要看啥?”
“门口板子。”盛叶舟声音懒洋洋的传来。
“板子?”廖飞羽这才转身循着板子看去,其中有些字太小看不清楚,他干脆跑步上前凑近细看。
跑动间带起的风吓了伙计一跳。
“哪里来的小毛头,咱们这不卖馒头包子……”伙计神色不耐地抬头,神色立时一变笑着站了起来:“少爷用饭还是喝茶,小的领您去雅间歇息歇息。”
慢几步跟上前去的陆齐铭背着手,迎着伙计目光轻飘飘望了眼大堂不搭腔。
“少爷……”伙计躬身将人往前请,陆齐铭不动如风,只看向飞速阅读的廖飞羽。
片刻,廖飞羽转身,朝伙计撇撇嘴,右手一挥:“咱们走。”陆齐铭干脆跟上,一刻都不带停留。
伙计一头雾水地目送着两个孩子走远,甚至不知就是方才这眨眼间,酒楼又失了几位或者许多位客人。
两人追上早走出老远一截的盛叶舟,廖飞羽这才气愤的抱臂埋怨道:“好好一个吃饭的酒楼,非要搞得乌烟瘴气才肯罢休”
“板子上写了啥?”蔡杨好奇。
“谁谁谁府上的少爷光临……”廖飞羽狠狠翻了个白眼,接着又道:“小字是哪位举人哪位秀才在此留过墨宝。”
“啊?”甘禾渊更是不解,只能依着他的猜道:“贴这些是为招揽生意,我看很多铺子都贴,难道是字写得太小的缘故?”
“本意应是如此,但配上伙计的逢高踩低就变味儿啰!”盛叶舟笑着摇头,接着道:“没点少爷名头,谁敢进去。”
酒楼茶楼请举人秀才留下墨宝挂在大堂不是新鲜事,求得不过是其中若有人侥幸高中,那也算是给自家酒楼添光增彩了。
做买卖的人大都明白不能小瞧任何人的道理,不论布衣学童还是绸衣书生,面上一视同仁才不会留下把柄任人诟病。
但迎客居坏就坏在这牌子把各府少爷名头排在前头,举人秀才的名号反倒是小字被压在下头。
再加上伙计狗眼看人低,酒楼处处都透出股子奉承权贵贬低普通农户子弟的意思。
如此做派,恐怕被写在板子上那几个秀才举人心中早后悔不已了吧。
“同为读书之人,难道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蔡杨小声嘟囔。
这问题盛叶舟还真没法说,古代士农工商的阶级问题存在千百年,岂是他们几个小小孩童能细聊之事。
“我哪是让你们看那个?”
不料此时,陆齐铭反倒是满脸奇怪,似是不知盛叶舟为何要说一通听不懂的话,满脸疑惑地挠了挠头又道:“我是让你们看木板子上的名字!”
盛叶舟:“……”
“你们就没瞧见里边有好些皇亲贵胄公府少爷在内?”陆齐铭警惕地左右瞧瞧,凑近几人压低声音:“这些少爷都可都是从宫中出来的。”
街上人声鼎沸,却仍不妨碍盛叶舟几人听清楚了他的话。
这问题别说是廖飞羽几个真孩子,就是“假孩子”盛叶舟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回头眨了眨眼,低声道:“你就别卖关子了,我们听不懂。”
其余几人连忙点头。
“走走走,去人少的地方再说。”陆齐铭有丝着急,又是左右瞧瞧,摆着手让几人快些走。
走到小巷的食肆,几人各点了碗馄饨坐下,陆齐铭才神神秘兮兮地朝几人招手,示意他们靠过去。
“听说宫里将他们的陪读名额取消,所以才一窝蜂跑来启明书院进学了。”
四人还是不懂,齐齐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陆齐铭啧啧两声,似是嫌弃几人愚笨,声音低沉:“日后朝廷将不再恩荫受官,那些皇亲国戚也得参加科考才能做官。”
说着,一脸严肃的朝几人抬了抬下巴。
但这话除盛叶舟心中有所想外,其他几人还是没听懂,廖飞羽更是干脆道:“科考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多几人少几人无甚差别。”
“笨!”陆齐铭急得抓耳挠腮,真恨不得大声吼上两句,但又碍于几人身处闹市,真不敢大声嚷嚷。
盛叶舟突然倒吸口凉气,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连多年恩荫贵胄子弟官职的惯例都能打破,足以说明当今圣上动了要改革的决心。
解散陪读,整顿科考之风,选拔可用之人,打压……打压士族子弟?
盛叶舟顺着惯有思路这么一想下去,心中巨石宛如千斤般压得他呼吸渐渐缓重。
陆齐铭提起,说明陆府也知此事,那是否说明朝廷上下也都知晓圣上的心思。
这其中盛府是否也会受到牵连……
心思转动间,就听陆齐铭气呼呼地拍桌子吼道:“我的意思是提醒你们日后要小心,他们都在启明书院读书,咱们要小心些别撞上了。”
“那几位在宫中就做下不少混事,来了书院不得更无法无天……”
盛叶舟:“……”
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半天,原来是他以大人之心度孩子之腹了。
“明说即可,如此神神秘秘作甚?”盛叶舟额角发紧,握拳抵于眉心哭笑不得道。
“万一被他们听到如何是好?”陆齐铭震惊于盛叶舟的不在乎,说着又左右瞧瞧,拧着眉头给几人好好讲了讲他在府中听来的小道消息。
除盛叶舟外,其余几人听得津津有味,连掌柜的端来馄饨都顾不得吃,全凑在一起听陆齐铭说话。
馄饨冒着袅袅热气,葱香味飘散开来,盛叶舟小心挪过陶碗,取了把汤匙正准备开吃。
“他们志不在科考入仕……”
陆齐铭历数纨绔子弟们的荒唐行径盛叶舟没听明白,但那句志不在科考可是猛地扎进了他心口。
志不在科考……
盛叶舟猛然惊觉。
他原本的志向也不是考状元探花郎,为何……为何要入书院来受这份苦?
傅先生开设启蒙班,为的不正是为弟子们科考入仕打牢基础,
好似半年前,他仍旧是个快活的贪嘴小童来着。
汤匙啪嗒一声掉进碗里,溅起滚烫的骨汤,惊得其余几人连连闪躲。
“你们可想过为何要科考?”盛叶舟突然沉声问道。
“……”
蔡杨心中最为坚定,想都没想便开口:“当然是科考入仕,让我娘过上好日子。”
廖飞羽黑脸紧紧皱在一起,抿着嘴左思右想,好似被这个问题难住,半晌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不读书科考要作甚?”陆齐铭反问,说罢看向盛叶舟:“咱们总不能靠府中长辈一辈子,我可不能像我二叔那样成日里游手好闲。”
盛叶舟点头。
甘禾渊不懂那么多,想了想便立即道:“府中无趣,还是书院有意思得多。”
“叶舟你呢?”廖飞羽没想出来,转而来问盛叶舟。
“我爹想有个探花郎儿子。”盛叶舟回,而后又想想加上句:“读书还有很多好吃的。”
亲爹洗脑加上自习室的各种奖励,他就这么走上了读书路。
而且……心情还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