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浔是在病房外的走廊里遇见陈西玟的。
隆冬时节, 她穿一条针织的毛衣长裙,外搭的大衣色浅而柔软,长发松松绕了个低发髻, 配几件质感上乘的珍珠首饰,贵气十足, 端丽而持重。
她不知来了多久,病房里那些对话,她又听见了多少,而周砚浔如今的处境,已经不必不在乎这些了。
陈西玟朝他走近一些,细白的手指抚了抚周砚浔肩膀处的衣料褶皱,声音格外温和叫了他一声:“阿浔。”
周砚浔沉默片刻, “嗯”了声。
陈西玟个子娇小,即便踩了高跟鞋也要仰头看他,轻声说:“那年你刚满四岁, 小小的一个,很瘦,怕生,我从曾院长手里接过你, 教你喊妈妈,亲手将你抱进了周家,对吧?”
曾院长是儿童福利院的老院长,里头的孩子都叫她曾奶奶。
周砚浔只是点头,没做声。
陈西玟呼吸很轻,看着他, 继续说:“这十几年里,我看着你长大, 听你叫我妈妈,有没有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觉得亏欠,或者,受了委屈?”
周砚浔呼出口气,被逼到这地步,他不得不说:“没有,周家没有亏欠我,是我欠了你们,欠你们一份养育之恩。”
陈西玟点点头,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絮言身体不好,频繁进出医院,性格难免敏感,有时候会说些任性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周砚浔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身上发冷,不知道是不是感冒未愈。他想离开,陈西玟却叫住他,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语调,说出的话却叫人觉得寒凉:
“既然有亏欠,就该有偿还,阿浔,你该好好想一想,要如何偿还絮言。他已经把手里的好东西全部拿出来,送给你了,即便自己一无所有也从不抱怨。你说,他是不是世界上最纯善的好孩子?”
说到这,陈西玟顿了两秒,目光从周砚浔身上移开,看着幽长深邃的走廊,轻声说:“阿浔,你要多哄哄絮言,体谅他,谦让他,不要惹他不开心,这是你该做的,也是你欠他的。”
“亏欠”二字,说来轻巧,落地却沉重,像一块石头,压在周砚浔心口,试图压弯他周身骨骼。
*
走到住院大楼的门口,保安迎上来还他车钥匙,说:“车已经帮您送到职工停车场了,东南角,位置不偏,很好找。”
周砚浔说了句谢谢,声音很轻,像是累极了。
有个小护士从外头进来,脚步急匆匆的,迎面撞见周砚浔,不由一愣。人走过去,她盯着背影多看了几眼,心下嘀咕,这是哪位病人的家属啊,长得可真好,皮肤白,身形也挺拔,明星似的。
保安注意到小护士的眼神,半是认真半揶揄地说:“别惦记了,那是医院股东的大儿子,身价高着呢,你跟他要微信,他也不会给,白白讨个没趣。”
小护士脸色泛红,作势要打他,“谁惦记了,你别胡说八道!”
笑闹了几句,小护士转身进电梯,厢门合拢的间隙里,有些好奇又有些怅然地想,那么好看的男生,动心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啊。
夜晚的停车场光线暗淡,周砚浔打开车门坐进去,手机刚放进置物槽就传来一声震动,屏幕上出现微信新消息的横幅。
一条是十几分钟前发来的。
书燃:【我到宿舍了,你还在外面吗?】
还有一条刚刚发送进来。
书燃:【早点休息。】
很简单的两句话,周砚浔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每一个字都仔仔细细地看,手机被他握在手心里,握了好久,微微发热。
喜欢她啊,真的好喜欢,越是喜欢也越忐忑,生怕会把不好的东西带给她。
那么美好的女孩子,模样漂亮,性情温柔。
泼油漆那样的事,如果发生在书燃身上……
周砚浔已经不敢想象。
四周空寂无人,他慢慢低头,伏在方向盘上。
夜色里,听不见任何声音,没有叹息,没有怒吼,也没有抱怨,明明那么安静,压抑的感觉却又那么重。
*
周絮言自出生起就活在鬼门关,他身上带着多种先天性疾病,心脏和肾脏都有问题,主治医生一度以为他活不到十岁。周家为了周絮言入股恩益,砸了好多钱才保住他的性命。
陈西玟的第二个孩子也出了问题,被迫流产,之后,周淮深决定收养一个孩子。年纪要与周絮言相仿,还要足够健康,这样才能给周絮言最好的保护和陪伴,而周家回报给那个孩子的,是优渥的生活和光明的未来。
探访过数十家儿童福利院,看过几百份孤儿资料后,周淮深选中了周砚浔。孩子的双亲死于火灾,没有其他亲人,背景干净,样貌好,身体健康,最重要的是,根据某位命理大师的说法,周砚浔命格够旺,并且与周絮言互补。
有周砚浔在,能为周絮言积累祥瑞,增福添寿。
最后这一点,深深打动了陈西玟。
最开始的那几年,生活还算平静,周砚浔知道自己是收养的,也知道因为周絮言他才能被收养,所以,他活得细致而谨慎,不争不抢,事事以周絮言为先。
周絮言住院,他也要住,就睡在病床旁边的小**,给小少爷作伴。夜里周絮言发烧,难受得睡不着,周砚浔也不能睡,要讲有意思的事儿逗他开心。
周絮言讨厌人多,不肯去学校,周淮深请了专业的家庭教师,周砚浔自然也要留在家里。他的身份很复杂,有时是周絮言的哥哥,有时是朋友和玩伴,还有的时候,是保镖,是仆从。
那时候,“哥哥”这两个字,对周絮言来说是很美好的。他没有朋友没有同学,只有哥哥。而周砚浔也担起了做哥哥的责任,他身世坎坷,脑子聪明,懂事又早熟,在照顾人这方面,简直无师自通。无论做什么,周砚浔都能把周絮言照看得很好,周絮言也养成了依赖哥哥的习惯。
那是一段挺幸福的时光,两个漂亮小孩,像羽毛稚嫩的雏鸟,互相依偎着,陪伴着。
最开始,陈西玟的确没有亏待过周砚浔,毕竟命理大师说过,两个孩子相辅相成,周砚浔养得好,周絮言才会更好。可是,小孩子慢慢长大,一些无法忽视的东西逐渐凸显——
周砚浔太优秀了。
样貌拔尖儿,成绩优异,运动好,气质好,成了周家的养子,连家世也好。天底下的好处,全堆在一个人身上,“盛原少爷”的名头与他相得益彰,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一个捡来的孩子,卑微又廉价,处处低人一等,依靠周家的施舍生存,凭什么活得那样好,凭什么叫周絮言黯淡失色。
陈西玟无法接受。
她原本是公司高管,有很好的事业,为了嫁入周家全部放弃。婚后,她有过两个孩子,一个必须终身服药,形同废人,另一个甚至来不及出生。丧子之痛是她心里无法愈合的伤口,可她的丈夫太忙了,常常一两个月不回家,忙到顾不上给予她足够的关怀。
她是漂亮矜贵的周夫人,是周淮深的附属,在盛原没有任何话语权,也无法参与到丈夫的事业中,真正握在她手里的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却被一个野种比了下去。
陈西玟提议弃养周砚浔,将他送回到福利院,周淮深很淡地笑,叫她不要任性。
养了七八年的孩子,出挑又耀眼,即便把世交家的小辈都聚在一块,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更何况周家长子的名头人尽皆知,一旦弃养,如何交代。
周淮深向来注重颜面,丢面子的事儿他不会做,同理,给他长脸的人,他很喜欢。
陈西玟万万没想到,亲手养大的孩子居然成了埋在她心里的一根刺。富太太那个圈子里,有关系好的人给陈西玟出主意,要她把周砚浔送到国外去,动点小手段,让他再也回不来。
计划来不及实施,风声就漏到了周淮深耳朵里。
周淮深养尊处优,气质超群,淡笑着:“砚浔这孩子我很喜欢,我会把他留在身边,亲眼看着他长大。”
“西玟,”他叫她的名字,半是提醒半是威胁,“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
自那以后,陈西玟失去了方向感,她开始盲目,将所有不满变成对周絮言的溺爱,纵容他任性作恶,让周絮言一面自负,心比天高,一面又自卑,心细敏感,甚至充满攻击性。
这样的情况下,一些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周絮言曾亲手将周砚浔从楼梯上推下来,让他摔裂肋骨,也会将周砚浔反锁在地下室,饿上一天一夜。做过的事,周絮言统统承认,但他从不认错,他说只是觉得日子太无聊,想找点乐子解解闷。
陈西玟则说,絮言还小,他没有恶意,阿浔,你是哥哥,周家将你养大,你要感恩,要让着弟弟。
周砚浔叫陈西玟妈妈,陈西玟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忘恩负义的人,不得好死。”
软刀子割肉不见血,人心这东西,离得远了才有美妙,从近处去看,全是污浊。
周淮深对女人和孩子之间的吵吵闹闹并不上心,他有很多事情要忙,无暇顾及这些琐碎。周砚浔不告状,也不抱怨,平静地接受一切,面对一切,从伤口里养出一身硬骨头。
大风吹散阴云,带走尘埃,冰天雪地里,周砚浔孤身前行。
人情冷暖,他看得透彻,也看得很淡。
只要他不低头,就无人能将他打倒。
这样强大又骄傲的人,因为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开始害怕,开始忐忑。
真的好喜欢她啊。
*
转眼到了期末,考试周,各门课程都已经结课,时间反而更紧张,图书馆自习室和学校附近的咖啡店挤满了背书复习的学生,一座难求。
书燃跟唐梓玥的家长请了假,补习先暂停。经过窦信尧那件事,唐妈妈对书燃印象很好,给书燃发了小红包,请她喝奶茶,祝她考试顺利。
唐梓玥彻底把书燃当成了好朋友,经常给她发消息,说女孩子间的悄悄话,央求书燃带她去弈大玩,书燃答应下来。
复习的这段时间,周砚浔又消失了,学校里找不见他的影子,朋友圈也没有动态。赵澜羽把参加CFA大赛的几个人拉入群聊,发一些资料链接之类的,偶尔聊聊天,不论群里在说什么话题,周砚浔都没有参与过。
书燃不是一个会主动找话题跟异性聊天的人,与周砚浔的聊天记录,已经快两个星期没有出现新内容了。
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让人拿他毫无办法。
书燃不想让自己沉浸在对一个男人的猜测里,她摒弃杂念专心复习,翻动书页的间隙,却又想起班上女生对周砚浔的评价——神秘得要命,又钓又难搞。
他是故意的么——
时而暧昧时而消失,这就是所谓的钓着?
书燃咬唇,她讨厌“钓”这个字,很讨厌。
赵澜羽在群里发了张文献截图,是法语,她弄小论文要用,翻译不出来,急得揪头发。书燃刚好看到,搁下做了一半的练习题,帮她译成中文,又发回到群聊里。
赵澜羽:【!!!】
赵澜羽:【法语也会,燃燃太厉害了吧!】
苏湛铭和许见超也在群里,这些消息他们都看得见,书燃有点不好意思。
书燃:【外婆教我的,略懂一点。】
赵澜羽往群里丢了个很可爱的表情包,又说:【燃燃真的好好哦。】
赵澜羽:【我要是男生就好了,我一定追你,跟你谈恋爱!】
书燃拧开杯子喝水,低头瞥见这两条消息,险些呛到。图书馆的自习室安安静静,一点响动也会显得很突兀,有人朝她看过来,书燃脸色涨红,手指无意识地滑了下屏幕,原本已经暗淡的界面又亮起来,她看到赵澜羽的消息下面出现一条新回复——
是周砚浔。
X.:【别追,她不跟你谈。】
连一向话少的许见超都忍不住冒出来:【我天,好像有酸味,是错觉吗?】
赵澜羽:【我觉得不是。】
任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插科打诨,周砚浔再没做声。
突然出现,把一切都搅乱,又突然消失,他是真的坏,坏得让人难以招架。
赵澜羽沉不住气,找书燃私聊:【燃燃,我多嘴问一句,你不要生气呀,你跟周砚浔是在谈吗?】
书燃有些发愣,指腹拨了拨手机侧边的锁屏键,回复:【不是的。】
过了会儿,她又强调一遍:【没在谈,你们别误会。】
赵澜羽大概有点纠结,“正在输入”的字样在屏幕上方出现又消失。书燃戴上耳机,继续去解那道没做完的题目,过了好几分钟,才看到赵澜羽又发来一条。
赵澜羽:【我觉得周砚浔忍不了多久了,很快就会来追你。】
书燃睫毛颤了下,心里有点别扭。
周砚浔追人?他一直是被追的那个吧。
赵澜羽信誓旦旦:【喜欢这种情绪,跟喷嚏一样,是藏不住的,周砚浔都那样了,怎么可能不来追你!】
书燃愣了下:【他……怎么了啊?】
赵澜羽:【就是入迷啊,明摆着彻底陷在你这儿了。】
赵澜羽打字飞快:【那是周砚浔啊,多少人喜欢他,论坛和告白墙上天天能刷到。可他只对你不一样,那股在乎的劲儿,简直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