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女妖的第一次现身是在三个月前。

彼时,大湖掀起风暴,波浪滔天肆虐。一个巨大的暗影在水下潜行,掀翻大小渔船,蚕食落难渔民,一吞就吞了六十二个活人,连湖面都被鲜血染红。

侥幸逃脱的人被骇得肝胆俱碎,爬上岸后语无伦次,一说怪物有九个头,一说怪物有九条尾。

唯有几个老渔民给出精准的回复:“她的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怪物。”

至于是什么怪物,他们说不出来。只知道隐没在水下的部分极其庞大,能轻松摧毁镇子上最大的渔船。

“女妖第一次吃人后就消失了半个月。”

来者是一对青年兄弟,年纪不大,谈吐和教养极好。他们是家道中落的乡绅后人,虽说漫长的时光、动**的时局带走了他们的物质财富,但长辈给他们留下了勇气和善良的灵魂宝藏。

为了解救活人,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持续夜行,好险才抵达了驱魔师的所在地。

两兄弟捋顺逻辑线,将事件一点点还原:“因为‘宁图’湖很深很深,有着与大海沟通的暗道,所以我们都以为女妖已经离开,前往大海去觅食。”

“可是我们错了,她根本没走,只是忍着饥饿让我们放松警惕,直到我们再次下湖捕鱼。”

最初只是尝试,大家说好只派两三艘渔船入湖捞鱼,捞到够吃就上岸。可这天打渔的运气特别好,凡是落网的鱼都是大货,甚至捞上来一只含着珍珠的大贝。

值钱的东西一出,试问谁还按捺得住?

承诺变成虚假空话,劝诫成了不安好心,渔民们为了唾手可得的财宝,忘记了血的教训。他们纷纷拖出自家渔船入湖,疯狂地撒网捕捞,唯恐被别人抢了值钱的珍珠。

“后来,湖上风暴又来了,第二次死了125人。”

“我们再也不敢下湖捕鱼,但女妖并没有放过我们。湖边升起了很大的浓雾,进入雾中的人都失踪了。直到现在,即使我们不进入浓雾,镇上也总有几个人会消失。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一家。”

如今,湖边小镇只剩下了一半人口。

小镇离教廷太远,也没有寻找猎魔人的渠道,好在是听到了驱魔师的“传说”,这便带着一袋子银币上门求助。

只是在见到厉蕴丹后,他们心中仍是忐忑不安。

没办法,厉蕴丹的扮相平平无奇,实在看不出有像驱魔师的地方。而且,棕发碧眸小雀斑的脸显得过于青葱了,看上去宛如没经验的新手。但是,即便觉得驱魔师“不靠谱”,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不然,他们还能从哪儿找另一个驱魔师?

两兄弟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也明白彼此的意思:“希望”仅此一个。

他们递出一袋子银币,为了猎魔行动的顺利尽量给厉蕴丹补充更多的线索:“浓雾有扩大的趋势,偶尔风向改变会飘到镇子里。很多吸入雾气的人会梦见女妖,而年长的老人说她长得很像一个女巫。”

厉蕴丹:“女巫?”

“女巫安洁莉卡,百年前来到宁图。她长得十分美丽,教堂还收录着她的画像。但因为她特别邪恶,来到小镇后害死了女人孩子和牧师,镇上的人就烧死了她。”

“他们说,女巫临死前发出了诅咒,她要让黑暗笼罩这片大地,让杀害她的人付出代价。如果世界上没有恶魔,她将变成恶魔。”

厉蕴丹:“所以,她真成了恶魔回来报复?”

两兄弟不说话了,只摇头:“抱歉,对这件事我们不敢肯定。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正面遇上湖中女妖,不确定她和画像上的女巫像不像。”

他们的态度很严谨,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不确定就是不确定。

即使众说纷纭、传闻不断,他们也只捡自己确定过的说,以免错误的信息扰乱了驱魔师的判断。

见他们如此,厉蕴丹点到即止,没有深入太多。毕竟时间太过久远,问下去也不会出结果。

而她办事一向高效,收了钱就准备动身。宣幽仪包袱一卷利索出发,临走前还拿了根胡萝卜投喂丰神俊逸的“白马”。

结果它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以示嫌弃。

神圣天马要么餐风饮露、嚼花食光,活得比神仙还像个神仙;要么吞噬黑暗、啃噬魔物,过得比恶魔更像个恶魔。像胡萝卜这种愚蠢的食物,它是不会吃的!

宣幽仪收回胡萝卜,疑惑道:“大佬,它挑食吗?”

天呐!连胡萝卜也不吃这马要怎么养,要不换了吧?

厉蕴丹不清楚天马的食谱,只以眼神询问天马。谁知她眼风刚扫过去,这货就优雅地张开嘴,慢条斯理地啃起胡萝卜,以示自己十分好养。

厉蕴丹:“不挑吧?”

宣幽仪:……总觉得哪里不对?

“大佬,我们只有一匹马,马车却要坐四个人,它真的能拉动吗?”

闻言,天马登时怒了!它拿蹄子刨着土,恨不得张开翅膀就上天,给这跟班见识一下什么是天马的英姿。

当着它主人的面问“它能吗”,譬如是当着它女神的面质问“它到底行不行啊”,真天马不能说自己不行,它可行了,它哪哪都行!

于是,当厉蕴丹和宣幽仪进了马车,两兄弟在车后装上行李,便坐到车前驾马。他们拉着缰绳拿着皮鞭,看着车前唯一的一匹马,发出了同样的疑惑:“只有一匹,它能拉动吗?”

天马暴怒!

它仰天嘶鸣一声扬起前足,撒开腿拖着“轻飘飘”的马车疾驰而去。两兄弟被吓得不轻,连皮鞭都没手拿了,只在急速飞驰中抓紧缰绳,拼命呼喊:“哦不!不!往左、往左,往右!”

所谓天马拉车,风驰电掣,尽管后期天马气消了、刻意放慢速度前行,但需要耗时三个昼夜的前半段路程仍是被压缩、再压缩,硬是在半天内“走”完了。

车上四个人,其中三个已经傻了。

天马咴咴两声,考虑到一车有三个“菜鸡”,还妥帖地找了个有清水、有果树的地方安置。它冲下了马车的厉蕴丹扬首,以示自己顾全大局、带的出去,所以别把它一匹马扔在无尽仙藏了!它要随侍左右!它才是她最重要最能用的执事!

天马咴咴叫唤,厉蕴丹装作没听见。

宣幽仪:“大佬,我感觉它好像想说话?”

厉蕴丹不语。

“好奇怪,我为什么能从一匹马的脸上看出不满的情绪?”宣幽仪揉揉眼睛,“它这么焦急,不会是想换个地方上厕所吧?也对,这里环境这么好,不能被污染了。”

说着,她解下天马的缰绳,让它找块地方“自由发挥”。

事实证明,来到中世纪一个多月,宣幽仪的全部精力都被厕所占据了。似乎无论做什么事,她第一个想到的都是方便问题。

厉蕴丹和天马:……

天色渐暗,想到普通人需要休息,厉蕴丹便放弃了夜行。顺便,她也想看看两兄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熬过几个夜晚的危机?

只见他们绕到马车后方卸下行李,从中掏出两张褐色的大帐篷,几套同色的被褥和地垫。它们的质地很粗糙,泛着一股森林地衣的味道,当活人睡进其中,血肉的气息就会被这味道包裹起来。

他们搭好两边帐篷,又从另一个箱子里掏出瓶瓶罐罐的药粉。将药粉和着水喷洒在马车上,做完这一切后他们松了口气,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就钻进了帐篷。

两顶帐篷隔得很近,厉蕴丹便问道:“你们夜行时就是靠这个避开恶魔的吗?”

“是的。”两兄弟回道,“这是用树妖的树皮做成的帐篷和地垫,很适用于夜行。它们在森林里很常见也很普通,恶魔都是吃肉的,不会去在意一棵树。只要我们躲进树妖帐篷,就能规避很多风险。”

奇怪的知识增加了。

厉蕴丹:“树妖帐篷在哪儿能买到?”

他们摇头:“或许要去教廷吧?对于我们来说树妖很难对付,想剥树衣做帐篷很难。但猎魔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对付树妖应该很容易。这顶帐篷是从祖父那一代传下来的,可能我们的长辈有认识的猎魔人吧?”

可惜,人脉到了他们这儿就断了。

厉蕴丹:“那些瓶罐和粉末是什么?”

“是草药的粉末,祖母留下的笔记中说,松木和鼠尾草的粉末可以驱魔。她希望后代能记住、沿用,但不允许家人以外的人知道。因为您是驱魔师,那么告诉您也没关系。”

厉蕴丹:“是没关系。”感知到隔壁传来不安的情绪,她便明白到了他们睡觉的时间。

不再多问,厉蕴丹盘膝打坐,而宣幽仪在她身边沉沉睡去。隔壁的两兄弟迅速入眠,不久便传来轻微的鼾声。

待夜色愈深,林间传来了魔物穿行的声响。只是它们来不及疑惑林深处为何会有黑面包的味道,就被天马踩死在蹄子下。

它舔去马蹄上的血渍,再度恢复了骄傲圣洁的模样,半点看不出之前残暴的一面。

许是长夜无聊,它跑进林子里找到树妖,把它们的皮全扒了、垒成“毯子”堆在马车旁。哼,它的主人看得上低劣的树妖,就是树妖的荣幸!它们生得卑微,但死得也算荣光万丈了。

“咴咴、咴咴!”

森林内外响着天马欢快的叫声。

……

翌日,众人看着马车边的一堆妖树树皮,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他们都以为是厉蕴丹干的,偏她面色平静,恍若无事发生。及至下午,他们一行抵达了目的地。

绕湖而居的小镇共有七个,历史悠久,各有名字。但为了方便外乡人记忆,人们便以宁图湖为名,起作“宁图镇”。

“Nintud……”

宣幽仪念着古老碑文上的镇名,只感到身体仿佛被浸泡在温水里,有一种回归母体的温暖感。她对这感觉很陌生,又觉得意外的舒服,便悄悄告诉了厉蕴丹。

但——

“以后看到文字别随便念出来。”厉蕴丹提醒道,“我在酒馆听人说过,有些文字是失落的巫文演化而来,虽然形式发生了变化,但发音类同。要是被有能力的人念出来,或许会产生意料之外的效果。”

譬如有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念出了诅咒,那就大事不妙了。

思及此,宣幽仪立马闭嘴。

“但不是每种文字都是如此。”厉蕴丹道,“你姑且感受一下身体的变化,觉得不妥再来找我。”

她不是正统医师,但茅山术擅长除晦和破法。万一宣幽仪真出了事,她也稳得住。

“嗯嗯!”

入了镇子,只觉得气氛压抑非常。

从宽阔的街道、小铺的门扉中依稀可以看出小镇以前的繁华,可在女妖肆虐三个月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没有人声也没有孩童的啼哭,死寂得像是没有活人。偏偏木屋的窗上都开了一条缝,一只只眼睛出现在缝隙里,正盯着她们、窥视她们。

带着考量与恐惧……

宣幽仪被盯得毛骨悚然,厉蕴丹倒是不以为意。她们住进了落寞的乡绅旧宅,暂时得了清静。

这做工尚算精致的大房子里曾有家人无数,如今却只剩下了兄弟两人。

他们将她们带进客房,被褥、火烛和食物都提供最好的。厉蕴丹扫过室内的壁画、镜子和梳妆台,透过窗上的雕花和大床的帷幔,隐约可以看出乡绅家曾经的富贵。

不自觉的,她被一张画像吸引。

画中的女子金发蓝眼,雍容温和,似有一种特别的魔力,能让人注意到她。

女子握着一本书坐在椅子上,身边站着英俊的男子。画师的画工极佳,不仅刻画出了珠宝光影的细节,甚至还将书上的文字细致地描绘下来。

那是一种勾画连笔都很像恶魔尾巴的文字,却没给厉蕴丹不舒服的感觉。注视着它们,她只感到有细微的力量在涌动,仿佛在催促她念出来。

她自然不会念出来,只是暗自读了遍可见部分的内容:“宁玛赫是生育女神,她拥有大地的力量,让山林长满果实,让湖泊变得丰饶。”

另一半页上是:“不要背叛宁玛赫,她创造了生命,也会带走生命。”

有人转过走廊过来,是兄弟中的哥哥。

见她一直盯着画,便礼貌地解释道:“这是我的祖父和祖母,那里是我的父母。您可以明早再来欣赏,现在已经是晚餐时间了。”

厉蕴丹颔首:“晚餐后我会去宁图湖看看。”

“请您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