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同衾死同穴,十八相识,百岁终老。道一句此生无憾,许一诺来世再见,他们执子之手,于黄泉路上渐行渐远,留她在长明灯前孑然独立,听耳畔哭声,思虑万千。

阿妹告诉她:“自当年一别,爹娘就说阿姐再无归期,却对我们说阿姐总会回来。他们只当小儿年幼不记事,等长大便会忘了,殊不知我们姊妹记性好,只消他们在除夕多摆上一双碗筷,我们就知道是给阿姐准备的。”

可惜,年复一年,阿姐未归。

等念丹山庄建起,等爹娘广招弟子,等她们长大成家,几十年光景历历在目,却独独缺了她在身旁。

小阿妹道:“我们十八岁那年,爹娘把我们叫到身边,给了阿姐留下的驻颜丹和延寿丹,以期我们青春永驻、长命百岁。”

阿妹:“可在爹娘膝下长大,我们怎会看重美貌与长寿?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们二人都没用这些,我们又怎会用?”

明明身边还有丈夫子女,她们却道“没有外人”。少顷,阿妹转入内室捧出一个檀木盒子,她当着厉蕴丹的面打开,便见里头放着两姊妹幼时的玩具,她拿刀给她们刻的木马麻雀,以及她赠予阿曼夫妇、如今却被推到木盒角落的丹药。

驻颜丹与延寿丹,这随便拿出一颗就能引得修士争破头的丹药,在两姐妹眼里什么都不是。光从盒内之物摆放的主次看,要不是这两瓶药是她所赠,或许早被她们扔了。

小阿妹:“阿姐,这两瓶丹药既从你那头来,你便带回去吧。凡人福薄,担不起这些,留下反而会招来腥风血雨。”

兜兜转转,两瓶丹药竟还是回到了她手里。一时间,厉蕴丹心绪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是她狭隘了。

常年身居上位,她一直以为对凡人来讲,青春与长寿是他们穷其一生所追求的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们会不择手段。她作为帝皇,尚不能摆脱长生的**,可偏偏两个小她许多的妹妹不吃这套,在继阿曼夫妇走后又给她上了一课。

并不是每个人都贪婪无度,若一个人精神富足,物质对他的**就是“无”。

并不是所有人都畏惧生死,若人生的小家得以圆满,无需青春维系,不用长寿相守,点到即止亦是“无憾”。

修士以为凡人的种种,何尝不是另一种短视?修士以为大道圆融即是人生至高境界,又焉知凡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是另一种“道”的殊途同归?

一切只是她以为,是她着了相,是她想当然。

现如今,厉蕴丹接过药像是接过了洗礼,譬如佛祖拈花一笑,她握住药瓶缓缓笑开,目中情绪清澈证心:“我知道了。”

“我会带走。”

阿曼夫妇一家子是她的贵人,他们从不要求她改变,可他们的言行举止却隐晦地影响了她良多。若在以往,她会随意将后世的科技图纸交给炼器师么?不计后果,不问对错,不讨代价,就这么给了?不可能。

是以,不知不觉间,她其实也变得相信他人了。

厉蕴丹:“只是,既然来了,我不急着回去。阿妹,就让我这不称职的长姐送爹娘最后一程吧。”

两姐妹闻言落下泪来:“……好。”

“阿姐你能回来……实在是太好了!”她们唯恐她的未归成为二老的遗憾,不想她竟会从天上下凡,几乎做到了她能做的。对此,两姐妹自是感激居多,哪会有什么不满。

于是,厉蕴丹守灵七日,亲自扶棺,待在凡间道士的唱诵中将二老的棺木下入黄土,她看着黄土一把把掩盖棺木,看着纸钱漫天飞舞——

刹那灵觉乍现,她“看到”奈何桥边的厉正阳背负大剑,正抱着阿曼在花海转圈。他们从苍苍白发的老者又变成了少年少女,只是相伴一生,他们眼中的彼此可没有皮囊,而是始终如一的灵魂。

他们牵着手走过奈何桥,又在过桥的前一秒倏然回首,像是在找寻什么。分明隔着不同时空,可灵魂与灵魂的牵引,还是让他们见了她最后一面。

那一刻,有两只温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他们对她说:“小丹,保重。”

保重……

心有所感,立于坟前的厉蕴丹忽然盘膝坐下,抱元守真。

这一刻,她想起了皇宫中病逝的祖母,含恨而终的父皇,走得不甘的太子,多有无奈的母后,以及一众机关算尽、不得好死的臣子与妃嫔……

她曾以为这就是她的全世界,她也终将不得好死、抱憾而终,从一介叱咤风云的女帝沦落到缠绵病榻的老妪,再成为子女手中争权夺利的工具。却不想有朝一日,她也能像普通人一样从头开始,拥有一个不必算计的童年,拥有一对教会她生活的父母。

她曾以为自己是海,足以掀起风浪摧毁一切。可现在,她觉得父母是海,而她是海上的一艘小船。他们用浪潮推着她往前走,用海啸送她与天齐,她永远不用担心被海水淹没,因为这是父母留给她的港湾。

她听过“殿下千岁”,听过“陛下万岁”,可纵使千岁万岁,也抵不过一句“小丹,保重”。

她是帝皇,对;她是修士,对;她是造化者,更对!但无论她是谁,都改变不了一个大前提——她是厉蕴丹,只是厉蕴丹。

大道至简,何尝不是“大道至真”?

至真至简,唯“本我”而已!至情至性,唯“本心”而已!复归本我本心,她有何处不可去?有何境界不可往?有什么事办不到?

王道如此,道心如斯,她即是道之本道。

【你的道号便叫“道生”……】

道生一,万物始源。

此时此刻,厉蕴丹的“前世今生”合并,百年光阴圆融,心境陡然拔高、神性瞬息充盈。只这么一息的工夫,渡劫境的壁障竟是破了。灵力奔涌,风起云霄,便是在凡间也霎时举起了漫天雷云,令周遭凡人大惊。

他们哪见过这等场面?别说准渡劫老祖,他们连个能御剑飞行的筑基修士都不曾接触过。

七日前厉蕴丹从苍穹飞下,已是震碎了他们的三观。要不是山庄上下一心、嘴巴严实,或许老庄主与夫人的头七不会这么太平,早被人踏破门槛了。却不想,更碎裂三观的事还在后头。

阿妹大喊:“阿姐,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实在太不寻常了!天象恐怖至此,吓得小女儿死死抱住她的小腿,惊得长子一把抽出剑护在她和丈夫身前。而厉蕴丹周身灵光闪烁,云袖与长发在狂风中飞舞,衣衫更是猎猎作响。

“阿姐!”

这一声唤醒了厉蕴丹,她凝目看向周围惊恐的凡人和满脸震惊的道士,仰头一观准备就绪的九九天劫,深知这时再赶回宗门已是来不及了。即使她能跨越时空回去,可在渡劫时穿梭就是玩命,万一雷劫击溃符文隧道,她就要硬抗时空风暴。

厉蕴丹道:“诸位不必惊慌,这是我的雷劫,不会危及你们。”

老管家耳朵有些背,不禁大声问:“大、大小姐?什么雷劫?你的雷劫?这是什么意思?”

天雷将至,厉蕴丹飞身而起。就在她腾空的刹那,下方凡人瞪大眼睛惊呼出声,却见她云袖一甩丢出甲级道具“无量葫芦”,这葫芦会自行吸纳灵力生成酒水,闭关时她常用来补充灵力,如今正好丢出来护住凡人顺便吸纳雷气,免得狂暴的灵力弄伤了他们。

只是飞至半途,厉蕴丹发现自己低估了山庄内外的人口。阿曼夫妇所立山庄自是为了庇护一方百姓,念丹山庄建在山下,周遭都是镇子小城和村落,人口足有几万。她一经渡劫,凡人哪能耐得住不看热闹,当下连性命也不顾,赶紧奔赴“前线”观礼。

厉蕴丹:……

她倒是想斥退众人,然而天雷已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当头一道紫金闪光劈下,吓得两姐妹大喊阿姐,连她们的丈夫孩子、周围弟子都忍不住担忧出声。

结果,雷电环绕着厉蕴丹的仙身被一寸寸吸纳,她义无反顾地迎上第二道雷劫,在凡人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吃”下第二道、第三道……

狂风大作,雷光闪耀,一人与天相斗,争一线仙机,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心生豪迈,并铭记一生呢?

阿妹的丈夫喃喃道:“大姐她……真是仙人?”

起初他是存疑的,哪怕弟子说厉蕴丹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他也觉得她是轻功绝顶,仍不信她是神仙。但她是妻子的长姐,他哪敢置喙半句,不怕被擀面杖打死么?可现在,他只想给这位大姐跪下来,道一句“我有眼不识泰山”。

阿妹白了他一眼:“怎么,你开始可惜送出去的丹药了?”

他差点滑跪:“当然不是!我什么都不缺,我……唉,你怎么总会想到别处去,一想歪就揍我,我真冤!”

“轰隆!”又一道雷。

他们再不起“争执”,只仰头观礼,这罕见之景一生见一次已是大幸,错过实属今生遗憾。能在有生之年得见另一个世界的一角,他们顿感天高海阔、前路无极。或许武学习至尽头,他们也能稍稍望其项背吧?

“轰隆!”

第九道雷过后,厉蕴丹一头扎进雷云之中。就见紫电横跨天际、贯穿山河,遍布各个国家的高空,而汹涌的灵力透过结界壁障涌向上空,凝聚于小小一点。

与此同时,不管天上天下、界内界外,不论凡人修士、地仙精怪,都在仰望这难得一见的渡劫盛景,观又一位逆天大能诞生的奇迹。

“爹、娘!你们看,天上有人!”

“国师!国师!快过来帮寡人看看,那云端真有个人?”

“我以为武道之极致是先天境界,没想到这世间居然还有仙人?”

“告诉隔壁那只黄鼠狼,快跑!”蛇妖尾巴一晃没了,“有渡劫的神仙来了,没准会把我们捉去吃了!”

最瞠目结舌者当属念丹山庄的弟子,他们是听两位小庄主提及过“长姐”,也曾听说这“长姐”不同于凡人,早就离开凡间修仙去了。曾经,他们对这说法嗤之以鼻,谁知打脸来得这么快又这么狠,让他们臊得慌。

“真是仙人……”

“我们居然拜仙人的父母为师,还得他们教诲!”这真是大造化啊!试问念丹山庄有一位不会老不会死的仙人护着,往后能走得多远多高啊!

“轰隆隆——”

九九天劫止息,渡劫境界稳固。伴着翻滚的黑色劫云散去,天象呈吉。大片金红色的莲花开遍天地,内有龙凤呈祥,环绕不息。灵气充沛,旋转着汇聚在厉蕴丹身周,法衣翻卷、轻纱飘**,她在高空吸纳所有灵气,又在平息之后缓缓降落,再度落到阿曼夫妇的墓前。

只是这次,送葬的道士尽数跪下,道一句:“前辈!”

弟子们更是不敢直视她,见老管家膝盖一软,他们也跟着跪了下来。忽地,一阵清风拂过托起众人的身体,厉蕴丹示意他们免礼。待众人起身,四周安静下来,而厉蕴丹看着两夫妇新落的墓,翻手一掏,掏出了一枚种子。

“阿姐,这是?”

厉蕴丹:“早年我游历修真界,有一位姑娘送了一颗金合欢树的种子。”那是她尚未重修前的事,送她种子的是一位合欢宫的小姑娘,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合欢树是合欢宗供奉的圣树,对凡人来说这“合欢”之名或许有些不正经,可在修真界,“合欢”的寓意其实极好,几乎与“比翼”等同。

将金合欢树种在这里,是姻缘相牵,也是机缘汇聚。或许百年之后,她的父母仍会受百姓祭拜,成为保人姻缘的“地仙”。而这些小小的功德会向他们的来世凝聚,只要真情不变,他们必会世世重逢。

将种子种入土壤,这碎泥并不湿润。厉蕴丹不以为然,她仅是稍稍注入一些灵力,就见种子飞快地生根发芽、稳稳扎根,盘起的根系深入地下又牢牢捆缚下方棺木,枝丫散开、叶茂如华盖,一朵朵金色的合欢花绽放,香气袅袅,令人见之欣喜。

有风吹来,花瓣缤纷。一树一墓,碑入树身,厉蕴丹仰望这足有三丈高的合欢树,道:“它借我的灵气成长,你们不必刻意施肥浇水,让它自在就好。此树名为合欢,可保人姻缘,对水土倒是不挑,挑的是所处之地有没有真心人。”

“若得香火供奉,数百年后这树或许会成为小仙,庇护一方百姓。望你们世代姻缘美满,得遇真心真情之人。”她看向周围的弟子,“凡与合欢树结缘者,需同心同德,一生一世一双人,明白了吗?”

“是!”弟子们应道。

安葬了阿曼夫妇,守灵七日便是结束了。回程路上,阿妹询问她不如留下接管念丹山庄,左右凡间百年于她不过弹指一瞬,多陪陪她们也好,谁知道下次见面又是何时?

厉蕴丹笑道:“这次再走,我大抵是不会回来了。”

“阿姐!多留些时日!”

厉蕴丹摇头:“我会留一部分剑法、刀法和心法在这里,往后山庄里要是出了天赋异禀的弟子,靠自学也能去修真界。这样的弟子越多,你们得到的庇护越多,如此,我便能安心去上界了。”

小阿妹:“阿姐,上界是什么地方?”

厉蕴丹可不敢说魔物横行,只道:“是个神仙住的地方。”

“我也想去……”

“别闹。”

途中,厉蕴丹忽然驻足。她看着山下的百姓拖家带口地上山,一路走得又跪又拜,便明白她就算想走也不能走得太快了。来了就走,之于她没什么事,念丹山庄要做的解释不少,还不如她出面解决事端,免得给山庄惹上麻烦。

厉蕴丹:“我会在庄内呆一段时间再走。”

翌日,再晋渡劫的厉蕴丹入住山庄,过上了早起指点弟子习武,中午指点外甥、外甥女练剑,下午给百姓看病解惑的忙碌日常。

有她坐镇,念丹山庄上下所有人安全感爆棚,像是为了得到她的认可,弟子们谁也不敢偷懒摸鱼,每天内卷至极,武艺突飞猛进。

且,厉蕴丹阅历很足,读的书也多,虽不怎么精通医理,可她有炼丹的基础,学东西也快得很,只要百姓上山,她基本能药到病除。

不过,厉蕴丹也不是人人都救,她可不是佛修。一旦送上来的人全无功德尽是业障,她只会一拂手送来者下山,表示不接。

因着神仙手段莫测,被送走的也不敢找茬,只叹一句“都是命啊”。可也不是人人都具有自知之明,凡间的皇帝听闻此事,有排出使者来此,请厉蕴丹远赴皇宫,每每遇上这类人,她俱是付之一笑,再弹指将他们送回原地。

有了对比,她时常也在想一件事。如果她仍是一位凡间的皇帝,骤然听闻山上有神仙留驻,是不是也会傲慢地派遣使者出来相迎,还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诚意?

光是想想,她便笑出声,倒是惹来外甥女疑惑的眼神。

“姨姨,你在笑什么啊?”

“没什么,想到些有趣的事。”最近与外甥们相处,厉蕴丹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她抬手摸摸外甥女的脑袋,道,“你和你哥是家中唯二有资质修炼的人,虽然灵根为三,资质一般,但只要勤加修炼,御剑总能成。”

“我将一些心法和技法放在弟子阁了,若是想学便去学。但要记住,一旦踏上大道,你肩上的担子就重了。”

外甥女颔首:“我明白的。”

厉蕴丹颇感欣慰。

她放在弟子阁的心法是经过她详写的《造化经》以及日月刀宗已无人传承的基础心法,至于她在盛天剑宗和焚天刀府习得的东西,未经过师长同意,她是不会自作主张放在弟子阁内的。

纵使到了渡劫期,她为人处世依旧有分寸,不会飘。

如是,她在念丹山庄呆了一年半,救助百姓无数。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不送来供奉之物,尤其是这一国的道士、世家和皇族,几乎月月派人来上供,唯恐短了仙人吃喝。

饶是如此,他们向她求些丹药也没得到回应。但只要是求保平安的符箓,厉蕴丹多是会画一张交予他们的家丁,每有世家得此符箓,定会装裱起来供在案上,以示自家功满德就,没做过亏心事。

及至她离开之前,凡间风气已在慢慢改变。厉蕴丹见时机已到,便在救助完今日的最后一位百姓后,趁着夕阳的柔光掏出飞剑,与人作别。

再一次,两姐妹送别她,看着她飞远。

“阿姐!你还会来吗?你会回来吗?”

厉蕴丹迎风而起、衣袂翩跹:“合欢树会代替我看着你们。”

此间再别,应是永远。待回归时,或许人间已过去千载。

……

时隔一年半,厉蕴丹再回宗门已是标准的渡劫修士,且不知她是如何修炼的,旁人入渡劫多是初期,她一入渡劫就是渡劫中期。见她这般牲口,宗门上下实在找不到形容词了,尤其是曾经与她一同入门的重霄派弟子,说起她更是摇头苦笑,又与有荣焉。

“大师姐就是大师姐。”一弟子笑道,“咱们一起进来的,我还在筑基,她已经渡劫了。虽说鲜少有机会遇到,但再遇到的话,我大概要叫一句‘道生老祖’。”

桓知:“不行,就叫‘大师姐’!师姐仍是十几岁的模样,怎么能被叫‘老祖’,没得埋汰她!”

只是,就算他想再叫一声大师姐,也得看抱剑童子放不放他上山。桓知本是不抱希望了,只希望自己努力升元婴、再化神,这或许还能与她再遇,谁知机会来得那么突然,大师姐要见他!

再相见,桓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只是看着她,有点结巴:“大、大师姐……”

厉蕴丹看了他一眼,把他的紧张当作“学会了矜持”。见桓知长大成熟了,她道:“我观你金丹后期圆满,为何久久不渡元婴劫?”

“师父说是心境未满。”

果然如此,厉蕴丹垂眸:“如此,你便去凡间转转吧。金丹可以回凡间,你代我们去见见重霄派的后生,明白了吗?”她在凡间数日,只驻留一个地方,而重霄派之行就交给桓知吧。

桓知懂了她的意思:“我明白了,大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