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衙陷落的直接结果,是逃难的难民们失去了指挥,人们不知道该如何躲避这场灾厄。有人说去东边好,东边有钱塘江,毒化人向来是不会游泳的,只渡过江去就安全了。实在不行,还能坐海船躲到海上去,毒化人想来是不会划船的。

人们相信了这种说法,滚滚人流都朝着东边涌去,也不管钱塘江上有没有那么多渡船可以供他们乘坐,先上船的笑逐颜开,留在岸上的愁眉苦脸。江上艄公几辈人都未见过这样好的生意,渡船价钱一涨再涨,下游有船人家也都参与到摆渡的工作中。有的艄公甚至会将船摆渡到江心坐地起价,渡河的市民并不在意艄公们的狡黠奸诈,他们要的只是过江活命。

与城东万人竞渡的景象不同,城西路径人烟稀少,难民们普遍的认识是,西边没有大江也没有海,不是什么安全选择。

与多数人的选择背道而驰,四匹马、一匹驴和一俩大车组成的队伍,正在城西的路径上奔走。临安的大路都在通向钱塘江的城东方向,城西多是古木参天的荒山野林,只有一些勉强可以行走车马的小路。

队伍里一位身穿青衣的少女和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小孩子,两人乘骑着同一匹马,少女将小孩子小心地放在马前鞍上,保护着他不会掉下去。少女放缓马步,放过多数人,然后和队伍最后骑着黄骠马、手拿朴刀押车的精壮汉子说了几句话。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少女和马上的小孩子都“咯咯”笑起来,拿朴刀的汉子扭过头警惕地继续看周边情况,不再搭理她。

青衣少女双腿夹马,让马跑快了些,追上大车。大车上有车夫在驾车,旁边坐着书生模样的人,车厢里是二十来个孩子。有位白衣女子骑着马,一直控制和坐在车上的书生保持同步。两人面色阴郁,沉默不语,书生看着前方若有所思,白衣女子一直看着书生。青衣少女知道他们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中,没有和他们搭话,只是用马鞭轻轻敲了敲车夫的肩膀说了几句似乎很严厉的话,吓得车夫连连称“是”。

车前引路的是两个和尚,年纪大些的和尚衣着邋遢,身材矮小,骑在一头瘦驴上。另一个和尚身材高大,衣着讲究,外面罩着袈裟,骑在高头大马上。但是,骑马的和尚看起来对骑驴的和尚很是恭敬,并不敢超过对方的驴头。

青衣少女向骑驴和尚打了招呼,却并不搭理骑马和尚,这让骑马和尚很是尴尬,他明白少女还没原谅他之前的鲁莽。

青衣少女和梳冲天辫的孩子耳语几句,孩子紧紧抓住马鬃。“喝呀——”少女大喝一声,身体前倾,双腿用力一夹马肚。乘马立即加速,顺着路向前冲去,一晃眼的功夫就甩拖队伍,变成远方模糊的小黑点,消失在更远处郁郁葱葱的小山包后。

“小青!别……”

见小青骑着马自顾自的跑远了,白素贞探身想纵马去追,却被坐在车上的许仙抓住拉着马缰绳的手。白素贞看许仙,只见坐在马车上的许仙盘腿坐在驾车的孙二旁边,随着“吱呀吱呀”的车轱辘声一颠一颠的,正在木然看着她。白素贞知道,刚失去舅舅顾难得的许仙一刻也离不开自己,便柔声说:“官人,我去追小青回来,很快的。”

许仙坚定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后面押车的鲁世开忍不住说:“侄媳妇啊,你就是老拿小青当小孩子,让她自己跑跑,没事。她的道行你还不知道?再说咱这边还有济颠长老,怕个什么?”

鲁世开于许仙是叔叔辈的人,见鲁世开开口,白素贞只好作罢。虽说不是亲眼所见,但济颠是天上罗汉下凡,他既然掐指算出顾难得去世,不由得人不信。许仙从小跟着舅舅长大,不肯接受顾难得已死的消息,白素贞知道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许仙也不肯她离开自己半步,一路上只好紧紧陪着。

保安堂相聚后,济颠提出众人随他一起去灵隐寺,法海和白素贞知道济颠是真身罗汉都欣然同意,其他人自然也没异议。若是按照法海和白素贞的本领,从天上飞去灵隐寺不过一顿饭功夫,但带着许仙和那些孩子自然飞不得,他们只好找来马匹,大家一起骑马前去。

万幸的是,西边并没有发现毒化人,一路上安静得甚至有些无聊。

“活佛……”在队头带路的法海偷眼看济颠,只见济颠骑在驴上扛着扫把,一副悠悠然的样子,不像赶什么急务,倒如游山玩水一般。他自从知道济颠是罗汉转世,便跟在他身后跟着,生怕自己马头超过他的驴头,说话也小心翼翼。

“你……你才活佛呢!你全家老和尚小尼姑都活佛。”济颠见法海恭敬,倒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是!”法海赶紧改口说:“上师,咱们去灵隐寺究竟要干什么?”

“你管那么多。”

“是是……”法海不敢再问。这一路上他问了济颠许多佛理疑问,济颠理都不理他,弄得他很是尴尬。

“我平生最烦你们这些假正经的和尚,肉也不吃,酒也不喝,也不知在修行什么?看你这好歹不分样子,我就来气。要不是你从中作梗,哪来那么多是非?如今临安城里闹起毒化人潮,也有你一番责任。”说着,济颠拿扫把指了指法海,法海知他说的有理,只好低头称是。

“以后不要再以人妖作为好坏标准,人里也有钱不二那样的坏人,妖中也有白素贞这样的好妖怪。”济颠忽然叹了口气,说:“我年轻时也和你这傻和尚一般,以为除尽天下妖怪便能救天下万民。如果真是那么简单,地藏王又何必在地狱为众生承受苦难?”

“我自有我的苦衷,旁人又如何知道……”法海听济颠这般说,忍不住说道。

不料济颠听了却微微一笑,说:“江流儿的事你以为我不晓得?”

听到“江流儿”三个字,法海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济颠居然真的知道此事。此事只有他和他师父两人知道,这济颠如何也会知道?想到这里,法海困惑地看着济颠,只见济颠还是那副优哉游哉样子,嘴里哼着“莲花落”在驴上晃**。他想问个清楚,但见济颠这幅模样,反倒问不出口。

“你们快来看看!我发现不得了的东西啊!”

只见小青骑着马,从远处快速奔跑回来,走近看她一脸的惊慌,似乎看到什么令人惊愕的东西。

小青在不远处停下马,急慌慌地说:“你们都快点,快点过来,真的特别厉害!”

“没错!特别厉害!”同小青合乘一匹马的冲天辫小孩,也跟着应和。

※※※

唐人宋之问有诗赞灵隐寺“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说得是灵隐寺左近山势高峻,绿树成荫,有葱茏之美。当初天竺僧慧理和尚看中此地灵秀,到秋天还有桂子自天而降,山中异香扑鼻,像极了天竺样貌,随在这里建了寺院。

远处北高峰巍峨耸立,灵隐寺背靠高山,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山林,仅有一条山路上山通入寺中。灵隐寺前平地二百多亩良田,乃是供养僧众的寺田。小青带着众人来到寺田,远远看去,只见田里密密麻麻站着几百人,个个身着金盔金甲,排着整齐大阵,正扼在上灵隐寺的入口处。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天上蓝得一丝云都没有,烈日烘烤着天空和大地,刺眼的阳光照耀着这支金盔金甲的军队,光芒四射,夺人二目。

小青故意问鲁世开:“鲁提辖,你看看这些兵比你的镇抚军如何?”

“奶奶的,强太多了。这是哪来的人马?我老鲁带那么多年兵,怎地不知临安府还有这般齐整的人马。便是镇抚军站队,也做不到纹丝不动。”鲁世开是镇抚军带兵提辖出身,看到如此军容齐整的军队,忍不住出言赞叹。

小青听了调皮地笑着说:“鲁提辖好眼力,这支兵马果然了得,是天兵天将呢。”

“天兵天将?此话怎么讲?”

鲁世开听得一头雾水,倒是旁边济颠和尚微笑不语,说:“你过去看看就知道。”

鲁世开心里疑惑,催马下山,这才发现原来这些金盔金甲的兵马,原来是几百尊真人大小的贴金铜铸罗汉。虽说解开了谜,他却更是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罗汉像从寺里搬出来,他挠着头说:“怪哉怪哉,难道是怕黄梅天罗汉放在寺里受潮生霉,所以搬出来晒太阳?”

济颠、法海、白素贞等人催驴马赶上来,法海看了会,问济颠说:“上师,我在金山寺闻听说灵隐寺有什么五百金身罗汉大阵,不知猜对没有?”

旁边白素贞听了恍然大悟:“我也有听说过,当年正值东晋咸和年间,战事正烈,天下板**。慧理和尚建寺时遂造这五百金身罗汉大阵的机关,以防外敌侵入,但八百年来从未发动过。今日灵隐寺发动大阵,可见事态严重。”

法海用锡杖指着金身罗汉大阵说:“这片寺田的田埂阡陌方方正正,如同围棋棋盘一样,五百尊罗汉按照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方布阵,其中又有九个小阵,共有八十一种变化。”说到这里,法海叹息一声,说:“慧理和尚建寺时,距离诸葛武侯布八阵图石阵困住陆逊不过百年,此阵占据入寺要津,看来这天竺僧深得武侯阵法精髓。”

济颠说:“今日连此阵都发动起来,可见方丈是知道毒化人的威胁已近在咫尺,我们快快上山去吧。”

济颠话音未落在,只听有人说:“师兄,不必上山了,方丈让我在这里等你多时。”只见一个手拿扫把的老僧,从金身罗汉大阵里转出来。这老僧面容平凡枯槁,身着灰色旧僧袍,只是普通扫地僧模样。

“是你!”许仙一眼认出来,这扫地僧正是他上次去灵隐寺求见济颠时,在大悲楼下见到的老僧。

老僧冲着许仙含笑点首,然后对济颠说:“方丈也先行一步前往金山寺参加会议,命小僧在此等候。”

济颠收起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翻身下驴,对着老僧双手合十深深行礼,说道:“方丈莫非已知我回来所求何事?”

“当然知道,”老僧说:“他已命寺僧都前往那里,所以才派我将此物交给师兄。”说罢,老僧双手捧起手中扫把,恭恭敬敬献给济颠。

济颠接过老僧的扫把,拿起自己带来的扫把,合并在一起。只见两支扫把都被渐起的金光笼罩,金光之后又腾起一道彩光,然后越缩越小,小到手掌大小。光晕散去,只见两支扫把都不见了,济颠手里拿着两只真人手掌大小的黑曜石手掌。

“当初慧理和尚在中国看到那东西,情知若是落入有野心的人手里,必然贻害天下,这才建设灵隐寺保护此物。今日使用此物情非得已,但愿未来不会再有机会使用才好。”

“师兄,老僧还要操纵这五百金身罗汉大阵,就不奉陪了。”说罢,老僧对着济颠施礼,转身入阵。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两人对话在说些什么。许仙突然似有所悟的样子,大声对老和尚的背影喊道:“老和尚,你不会真的是善财童子转世啊?”

老僧听到许仙说的话,停下脚步,缓缓回过身,对着他露出一丝微笑,笑得温暖暧昧。四周的金身罗汉在阳光下光华夺目,在老僧身上也罩上粼粼金光,他消瘦的身体仿佛融入了金身罗汉中,成为它们中的第五百零一尊罗汉像。

“善财童子、受命于天。”许仙耳边只听一声淡淡回响,不由得跳下车,朝着众金身罗汉翻身便拜。鲁世开不知什么情况,也跳下马,跟着许仙“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

穿过布置金身罗汉大阵的寺田,走不出多远,却见光天化日平地里起了团灰白色云雾,将方圆几里地都遮盖起来。越前行越是浓密,济颠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前行,众人不敢多问,只好跟着。厚厚的雾气伸手不见五指,济颠骑驴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众人只好跟着跟着驴蹄子发出的不紧不慢的“咯哒咯哒”声紧紧跟随。

走着走着,“咯哒咯哒”的驴蹄声停止了,济颠仰头向着浓雾中观看着什么,众人见他不走了,也都跟着仰头观看。只见浓雾中站着两个身高过丈的巨人身影,他们背后不远处有个硕大无朋的黑色三角形物体,即使两个巨人在这物体前也只是蚂蚁般大小。

“巨人?”除了济颠,众人心中一紧,法海握紧手里的禅杖,白素贞和小青抽出宝剑,连鲁世开也将朴刀横在马鞍上准备作战。

只见济颠抽出蒲扇,对着雾气扇了几扇,雾气像是被巨大刀刃切开的幕布,朝着两边徐徐退去。两个巨人的露出真身,原来是两座身穿甲胄的石雕天王像,一左一右站立,手里分别拿着的降魔杵和伏魔圈则是生铁铸的。等雾气散尽,它们背后的黑的三角形也渐渐露出真貌,原来是座孤零零的石头小山峰。

远远看去,只见小山并没有太多草木,几乎就是块完**露的巨大岩石。山上仅有的少许树木,都是些虬曲苍劲的古树,仿佛条条怪蟒从岩缝里艰难地钻出来。山上布满大小不一的孔洞,似乎还都有人影在进进出出,看样子非常忙碌。

“好家伙,这山真是生得蹊跷,不如让我老鲁先上去看个究竟。”说罢他便要越过济颠,法海伸出禅杖,将他拦住。

只见济颠念了几句咒语,两尊石像竟然手脚动起来,原本举起的降魔杵和伏魔圈被收进怀里,各自“咚咚咚”地向左右退了两步,竟让出条小径来。见石人竟然动起来,鲁世开吓得舌头伸出老长。

“你这提辖真是鲁莽,”法海放下禅杖对鲁世开说:“这两尊天王像是守山门的机关,你若是不知轻重随便走过去,他们手里兵器就要落下来,饶你是铜浇铁铸的脑袋,只怕也要砸出几个坑来。”

鲁世开摸着脑袋连连后怕:“关王刀也不过八十一斤,这两件兵器看着怕不有几百斤?我这脑袋这脑袋只是娘生爹养的肉球开了几条缝吃饭喘气,哪里经得起它砸?”说罢赔了个小心,紧跟着法海不敢再乱走。

济颠下了驴,众人也下马,小青命孙二将孩子们都从车上抱下来,一起跟着济颠上山。

“这山莫非是飞来峰?”许仙突然想起,自己平日也曾见过这山,只是今日气象与别日不同。

“飞来峰?”小青喜欢在天上飞,很少下地游玩,飞来峰她只是隐隐约约知道名字,并未来过。“这山怎么起这么个怪名字?”

“此山可是大有来历。”法海在一旁忍不住接过话头:“当年天竺僧慧明和尚来到这里,见这座山大吃一惊,对身边人讲:‘此山本在天竺佛祖驾前,名唤灵鹫峰,不知何时飞到此间来了?’旁边人不信,他又说:‘我记得山上有白猿,待我呼唤下试试。’于是他一唤,果然跑出几只白猿来。”

小青白了他一眼说:“我和我姐夫说话,你这贼秃插什么嘴?”法海自觉没趣,便不再讲。

许仙继续说:“我也只是耳闻,说这山上有七十二洞窟,佛像数千尊,不知是也不是。”

正说着,只见几名僧人顺着小径走下山来,带头的是许仙曾见过的灵隐寺监寺。那和尚见了济颠远远的就说:“济颠,如何来得这样晚?还不快快随我上山。”

孙二守着空空如也的大车和马匹发呆,看着这些人一起上了山,济颠突然回头朝他招手:“你也来吧,莫要白白送了性命。”孙二觉得疯和尚这句话里似乎有着无穷魔力,双脚不听使唤,跟着一起上了山。

飞来峰上果然有不知几千尊大大小小的佛像,从山脚下到山顶,无处不供养着各色佛祖、菩萨和罗汉,加上满山的嶙峋怪石,整座飞来峰都好似人工雕琢出来的。山上不知用了什么鬼斧神工,在岩壁开出一条小路,在山上七盘八绕,最窄处只能供一人行走。山中猿啼鹤鸣声不绝于耳,每块石头上都雕刻着、每个转角都有石雕佛像,真如人间仙境一般。山上的许多洞窟都住进了灵隐寺的和尚,他们见济颠上山来,纷纷出来问候,监寺命他们将济颠等人带来的孩子还有孙二都安置在洞窟里,然后带着其他人继续朝着山南走。

走到一座洞窟前监寺停了下来,这座洞窟如是在山上开出的石缝,洞口并不很高,两端狭长,洞顶伸出一条巨大的岩石,看着随时像要塌下来一般,下面还刻着几尊佛像,洞壁上錾着“青林洞”三个小字。

监寺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济颠率先躬身走进洞,众人见济颠进了洞,也都跟着鱼贯而入。进了洞口,洞内却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只见洞顶虽然不高,却方方正正天然形成一间石室,可以容纳百人。石室内两面墙壁上层层叠叠雕了百余尊罗汉,下面罗列着十个石座,八位老僧正襟危坐在石座上正闭目凝神。石室正中墙上着弥勒、观音和大势至西方三圣雕像,下面是一张石床。

监寺走到空着的一个石座上坐下,济颠对着法海说:“小……小和尚,正好缺个人手,你凑合顶一下吧。”说罢,朝着还空着的一个石座指了下。法海福至心灵,什么也没说,紧走几步到石座前坐下,也学着其他九位老僧端坐其上。

济颠见众人都就位了,自己走到正中的石床,石床左右各有个凹陷的手印模子,他将两个黑曜石手分左右印朝里面一放,正好严丝合缝。刹那间,整间石室都晃动起来,洞顶尘土乱下,间或着还有小石子滚落。

“莫要怕,没事没事。”济颠见众人有些惊慌,连忙说道。

“大师,这是怎么回事?”许仙见济颠并不慌张,心里顿时安定许多:“你将那石头手掌放进,手印模子里,洞就振起来,莫非这山在动?”

济颠一屁股坐在石**,将腿盘好,在胸口瘙着痒痒说:“那你见过山飞吗?”

“莫非……”许仙说:“这飞来峰真的能飞?”

“只是需要凑够十一位高僧共同注入功力,才能令山飞起。十一位天竺圣僧,你所见到这些石座石床,乃是当年操纵此山从天竺飞到中国的圣僧们所坐的位置。后来唐玄奘也曾想驾此山飞往印度,只因那时中原佛法衰微,凑不出十一位高僧,方才作罢。”

“那么,我们何时才能飞起来?”

“山顶塔里有一株大香,现在已经点燃了。等大香燃烧殆尽,飞来峰的法力填充便完成了。”

许仙还想问,济颠不再讲话,他双手按在两边黑曜石的手掌上,黑曜石受力发出白光,将他两只手都照得几乎透明了。包括法海在内的其他十名僧人也一同发力,山晃动得更加猛烈,“嗡嗡嗡”的轰鸣从地底一直传到石室里。

“师父师父……”一名僧人急慌慌跑进石室,见到十一位高僧正在发力,顿时吞吞吐吐,后面的话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小师父,出什么事了?说来我听听吧。”白素贞见那僧人汗将领子都浸透了,知道他必然有要紧事要说,诸位高僧又无法回答便主动问他。

僧人正不知如何是好,见有人问他,真是求之不得。他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一把抓住白素贞的衣袖说:“你来你来,来看看就知道!”拉着白素贞跑向朝洞外,连忙跟出去,小青、许仙和鲁世开连忙也跟了出去。

南方多丘陵少高山,飞来峰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高山,山脚到山顶不过五十余丈。峰对面是建在半山的灵隐寺,两边也是山,只有中间一马平川望过去都是寺田和佃户低矮的土坯房,只要在山顶就可将附近十几里一览无余。

白素贞等人站在山顶塔里朝着灵隐寺方向眺望,只见山林草木间走出数不清的毒化人,既有普通毒化人,也有毒化巨人,高高矮矮铺天盖地。他们像蝗虫般无穷无尽的从山后翻过来,很快就覆盖住了青褐色斑杂的田野。

阡陌纵横的寺田如同巨大的棋盘,规矩整齐的田垄经纬纵横,将大地划分成许多田字格。五百金身五百罗汉大阵的五百尊金身罗汉,如同五百个金色的棋子,像是被天神的巨手在棋盘上摆成宏大的阵型。绿色的毒化人并不按棋理出招,如潮如海汹涌而来,很快覆盖了整个棋盘,寺田像是变成了几百亩芦苇塘,不断起伏波动。

金色的棋阵在不停变换形状,金身罗汉们像是活人一样,老僧像用扫把扫地那样挥洒自如的运作大阵,忽而扩大,忽而紧缩。成片绿色覆盖过来,企图将小小的金色完全吞没,金色像是有生命的整体,绿色来得猛烈它就拉长,等攻势衰退了,它又像拉满的弓弦那样反弹,将绿色从侵占的格子中驱逐出去,恢复原本饱满的形状。

双方连续攻杀多轮,毒化人虽然人多势众,竟然难以撼动大阵分毫,金身罗汉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依旧是五百个。

在山顶观战的人们都被这宏大场面震撼了,莫不感叹天竺僧慧明的大智慧与无边法力。

“快看那边!山在动啊!”

随着小青的惊叫,大家一起朝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上下天竺方向,两大波毒化人绕过金身罗汉大阵,翻过两边的大山,从两翼向着飞来峰包抄过来。绿色的毒化人盖住两面的山峦,果然像两座绿山滚滚而来。

“糟糕,”鲁世开大惊失色,说:“这些毒化人怕不有两万之众?若是让他们真的包过来,只怕大罗金仙也没得逃。”

“不妨事吧?山下机关重重,他们想攻破也不容易。等他们攻破外围,只怕我们已然飞上天了。”许仙想起上山时看到的守门天王,想必飞来峰各处也都是戒备森严。

鲁世开想起守门天王手里几百斤的铁杵铁圈,忍不住又摸摸自己那颗娘生爹养开了几条缝吃饭喘气的肉球,说:“只是……不知何时才能飞起来啊?我看那些和尚鼓捣大半天,除了地动山摇并不曾见离得地面半尺。”

听鲁世开那么说,白素贞也不禁觉得有些紧张,她忍不住看了眼塔中香炉插着的那巨香,巨香足有三尺多长,刚刚烧到一半。她知道,纵使集中十一位高僧之力,想要让飞来峰飞起也要花上一番功夫。

飞来峰本是佛祖驾前的神山,高僧们要将毕生法力化为涓涓细流注入到飞来峰里,这要花上很长时间。山峰每层都有许多佛像,法力注入山体后,佛像的双眼便会射出金光。从高僧们入定开始,从山脚依次一层层的佛像都已经亮起来,放射出的金光将半座山都照亮了,只是山腰以上还没什么动静。

毒化人成功包围了飞来峰,从四面八方展开进攻,防卫山脚各处的石天王像都被激活,石像笨拙地挥舞着沉重的铁兵器扫向毒化人大军。随着石天王像挥舞武器撞击的沉闷“咚咚”声,靠近的毒化人像被铁锤砸中的肉青虫被“噗噗”砸爆,黏答答的绿色毒血将石天王像的下半身也染成绿色。

漫天的巨石带着划过空气的悠长“呼呼”风声,如流星般朝着飞来峰飞来,顷刻间,山上便如下了一次巨石雨。过百块巨石借着向下的冲力砸下来,有的砸进毒化人堆,造成一阵绿色血雨;有的准确砸中石天王像,将他们砸得手碎脚断、石屑乱溅;有的扔得够远,将飞来峰上砸出许多大坑;有的干脆砸到双目正在喷射出金光的佛像,被砸坏的佛像金光立即黯淡。

“怎么回事!”被这突如其来情况吓懵的小青问道。

“是巨人,那边山上都是巨人。”白素贞清清楚楚看到,对面山顶上,上百个巨人正在将巨石从土里拔出,准备下一轮巨石雨。

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下一轮巨石雨很快如期而至,又是一阵绿色腥风血雨和石屑的冰雹。不过两轮攻击,守卫山脚的石天王像已然有四分之一失去了战斗力,飞来峰上也被砸得千疮百孔。

许仙焦急得看看香炉里的香,那香已然烧了五分之四,小小的火头像睡着了一样不紧不慢地燃烧着。许仙急不可耐的吸了一大口气,然后用尽全力朝着香头吹去,香头顿时明亮了许多,燃烧速度也加快了。

“官人!”见许仙吹香头,白素贞猜到他又在冒傻气,便问道:“你吹它做什么?”

“让它快点烧啊!济颠长老不是说过?只要香烧完了,山就能飞起来。”说完这话,连许仙自己也觉得实在是太傻了。

“这样不行啊,就算让它烧得快了,济颠师父他们输入法力的速度并不会丝毫加快呢。”白素贞说道。

“可不是!要是吹气就能让山飞起来,我不是比你气粗多了?又何用你来费劲。”鲁世开转头问白素贞说:“话虽如此,咱们干等着着急也不是办法,现在如何是好?”

“是啊,诸位高僧在全力给飞来峰注入法力,无法离开青林洞。可若是放任不管,那些巨人再扔几次石头,只怕山上的机关就都毁了。”白素贞说:“为今之计……只有我们飞去支应一时,争取多点时间。”

“好,姐姐,让我去!”

说罢,小青抽出剑要驾风杀出去。她双脚才离地不过两尺,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后脑刺痛,手中宝剑“当啷”一声掉到地上,人也昏死过去。鲁世开手疾眼快,双手接住掉落下来的小青,只见白素贞左手二指并拢,正指着小青后脑。

“娘子你这是……”许仙感到不祥的预感。

“小青这孩子法力还不够,人又冲动。如今这里最该担此重任的,非我莫属。官人,我一直没和你说起,虽然具体如何,我也并不知晓,但是临安这件祸事,我或许真的脱不了干系。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弄清真相,你先替我好好看住小青。”没等许仙回话,白素贞化作一阵白虹,“嗖”地一声从塔里飞向对面山上的巨人们。

“娘子!”许仙扑向塔栏杆,想要翻出去。鲁世开见他要跳塔,连忙将小青放在地上,冲过去从后面抱紧许仙。

许仙一介读书人本无二两力气,任他左右挣扎如何能挣脱鲁世开的铁臂?只好迎风哭叫,泪眼婆娑、涕泪横流地眼看白素贞义无反顾冲进巨人中间。

白素贞娇小的身躯从塔上是看不清的,只能见到一道白虹带着残像在上百巨人中快速飞腾,巨人们遭到她这一骚扰,果然停止投掷巨石。

许仙不忍再看,背靠护栏坐在地上,抱着双膝紧盯香头。

香火还在一点点燃烧着向香炉底退缩,飞来峰上的佛像一层层放射出金光,逐次升上山顶。

终于,香头摇摇晃晃烧到低,不情不愿熄灭在白色灰烬里,最后一层佛像也终于被点亮。整座飞来峰四面都密集喷射出粗粗细细的金光柱,山体发出的“轰轰”声更加猛烈,人们感受到巨大的上升力。

山,飞起来了。

僧人和被收容的孩子们都不顾危险,从山洞里跑出来奔走欢呼,毒化人们不甘接受失败的现实,他们继续企图爬上山,然后被石天王一片片打落。

“快回来!娘子,快回来!”许仙猛然跳起,抱住栏杆,朝着白素贞战斗的方向嘶声裂肺呼喊。他的声音问完全被飞来峰上升发出的奔雷般的“轰轰”声还有数万毒化人的“哞哞”吼叫声所淹没。

即便如此,白素贞还是感应到了灵犀一点,似乎听到许仙的呼叫。她望向飞来峰,只见整座山放射着万道金光,缓缓升向天空,已然离开地面两层楼的高度。滚滚尘土被大山上升的气推动着卷向四周,缠绕在山脚上的藤蔓和树根被巨大的力量所扯断,松动的石头不断滚下,将企图靠近的毒化人砸成肉酱。

“是时候撤出了!”这念头在白素贞脑海里一闪而过。她迅速否定了这自私的念头,她看到毒化人们改变战术,几百人、上千人爬上同伴肩膀,一层层垒起人塔,如同绿色波浪摇摇晃晃企图爬上起飞中的山峰。只要她离开,巨人们便会继续抛出巨石,上升中的飞来峰何等脆弱,济颠和法海等人正在驾驭山峰,无法抽身抵挡这攻击,也许整座山会轰然落下,然后前功尽弃。

她看到了山顶塔上,倚着栏杆朝这边喊叫的许仙,他的嘴在拼命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再见了,官人,为了你,我乐于捐弃这条性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现出原形,你总是抱怨说看到会做噩梦。但是,这次请你不要讨厌我……”

白素贞飞向天空,升到俯视飞来峰的高度,化作一道白虹。白虹不停膨胀、变粗边长,遮住了太阳的光芒。所有人,所有妖怪,所有毒化人都在向天上看,白虹渐渐散去,显现出一条城墙粗长的白蛇,它的嘴大过城门洞,它的鳞片大过桌面,身形如蜿蜒的山脉。

白蛇发出“嘶嘶”的叫声,带着骇人的刃风,冲进毒化人中,刚刚垒起来的人浪被像沙堆那样脆弱的被冲倒。白蛇在飞来峰周围来回游走,用尾巴将那些企图靠近的毒化人成片扫飞,张开巨口,用巨牙一口口将许多毒化人咬成齑粉。

许仙紧紧抓着栏杆,他的嗓子喊哑了,腿在发软,几乎无法站立。飞来峰在继续升高,山下的战斗犹如来自地狱的景象,巨蛇与数万毒化人绞杀在一起,这图景随着飞行高度不断升高,逐渐变小,再变小。

上百名巨人扑向白蛇,将她压到在地上。她努力翻滚着,想将巨人们甩拖,这样的结果就好似在蚂蚁窝翻滚的虫子,巨人们紧紧抓着她的鳞片不肯松手,更多的毒化人像兵蚁汇聚过来,蚁附在她身上。

白蛇滚动逐渐变慢了,一层、两层、三层……毒化人一层层覆盖到她上来,她带着厚厚的绿色外壳继续蠕动着挣扎。渐渐地,她不动了,唯剩只眼睛还露在外面,直勾勾地向着天上看,看着映在她眼眸中的飞来峰逐渐远去。

飞来峰升高到云层上,云层挡住了地上的一切,高空的烈风吹得许仙睁不开眼,许仙感到眼睛很痛,脸上的泪水在快速干掉。他用袖子用力擦着眼睛,靠着拉杆缓缓滑落,再次坐到地上。

他看到,小青正坐在他对面,睁大空洞的双眼,怔怔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