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敏君(中国人民解放军装甲兵工程学院)

2016年5月,王老师病了,声音嘶哑,呼吸困难,并出现缺氧症状。他先是在5月20日住进汕头的医院,被检查出是肺癌,且中晚期癌细胞扩散了。之后他在北京301医院先后做了6次化疗,但终没能挽留住他的生命,于2017年5月2日晚7点在北京去世,享年76岁。

王老师去世后,悼念的文字和图片在当天夜里就开始静默地汇聚起来。发文的都是他的同学、朋友、同事、学生及各类媒体等。在表达惊悉、哀悼之情的同时,人们回忆了王老师卓尔出色的学术人生、学术成就,以及朴素、真实、平易、亲和的为人。他是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鲁迅研究界的新星;他是毕业于1984年的新中国第一个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文学博士;他的博士论文《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以“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全新视角,从鲁迅是思想家,也即从思想的角度来深刻解读鲁迅和他的作品及其反封建思想革命的性质[1],从而成为中国鲁迅研究史上里程碑式的成果,以至于当时(大概1984年初秋的一天早晨)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把这篇博士论文在早间新闻联播“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中作为一条新闻播出,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思想解放的一个象征性人物,他的去世是一个历史性的节点[2];他是一个沉迷于学问只谈学问不闲扯的“纯粹的学者”[3];他是“一座永不枯竭的思想富矿”[4];他是一个率性任真的性情中人……

作为一个有幸求学于他门下的学生,王老师的所有思想、品质、性格,我都有切身的感受。比如,他的率性任真表现在,有时候向他请教什么问题或者说什么事情,他不认可不认同的话,会直截了当地严厉批评我,毫不留情,毫不含糊,且情绪激动,声音很大、声调急促地流露出他的看法。他也会真诚地指出我的缺点,但是他平易亲和的另一面,却使我能够克服内心隐隐的些许自卑胆怯和畏惧,因此当遇到困惑的时候,我仍然会给他打电话,近水楼台般地无数次聆听到他的思想。与君一席谈,甚读十年书。我很感谢与老师的交流,因为可以几乎随时随意给老师打电话,所以使我这些年精神上从没有真正彻底的孤单过。确实,我想,他一定是我们所有学生随时可以依赖的精神父亲,取之不尽的“思想富矿”。

认真朴实敬业、视工作为生命的一部分的王老师生病后依然坚持着在汕头大学的教学教育工作。其中,2016年10月19日晚上7点30分在汕头大学文学院主办的《纪念鲁迅诞辰135周年暨逝世80周年茶话会》上,王老师说:“这个世界该怎么存在?就需要一代一代人,把时代的天顶起来,每个人伸出一只胳膊,天就塌不下来了。”

我想或许这是老师预感自己将要离开而留给我们的最后叮咛和鼓励。

而其实,这也恰是老师追随了一生的关于鲁迅的“立人”思想之一,是真正现代人的一种应有的社会责任感和公共品德素养。

是的,就像王老师曾经面对他的老师的离开,心像铅坠一样的沉重,忽然感到了人生的凄凉一样[5];今天,当我得知老师离世的噩耗时,当时(5月2日晚11点)也顿然惊慌失魄,心像铅坠一样的沉重,备感世界的凄凉……

也像曾经王老师面对他自己的老师离开,悲痛沉重的同时又异常理性地说出“所有的人生都是相对的,只有死亡是绝对的”。[6]今天,当我面对老师的离开时,我也清醒地明白“死亡”或许是所有凡俗生命包括我们人类都无法战胜和消灭的宿命与悲剧。永远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再也不能给他打电话了,不能与他交流了,也不能向他请教了……即使再愿意听到他责骂式的批评与关心,也没有机会了……这就是死亡……眼睁睁地看着生命的气息一点点从他身上消逝,遁入虚无,升入浩瀚无边的苍天苍宇,却没有能力挽留他,让他不要走,不要死,内心无尽哀伤的同时也只有无尽的无奈。

因此,就像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曹清华先生在2017年5月13日汕头大学为王老师逝世举办的追思会上的发言中所说:“我以为,纪念王老师最好的办法就是读他的著作,继续他的思考,我相信这也是王老师最希望我们去做的。”从今以后,在失去了可以依赖的一个精神父亲的日子里,我们即使是孤零零的,也要坚强地承担起我们的生命。在承担自己生命的同时,我们还应肩负起我们应尽的社会责任,就像老师临终时的教诲,伸出我们的“胳膊”,把时代的“天”顶起来。

或者,也是像很多年前还在学校读书时一次因为迷茫而请教老师,老师在电话里回答教导我说的那样:“或许没有能力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但最少能够使这个世界不至于更坏、太坏,至少我们做的不是不好的坏事情……”

是的,这是所有的正能量的文化对这个世界的最小的意义;也是所有坚守人类美好理想的知识分子对这个世界的最小的意义。让我们以此共勉,作为哀悼我们老师的最好的方式。

——2017年5月31日星期三写于北京

[1] 饶翔:《他是一位纯粹的学者——文学界送别王富仁》,载《光明日报》,2017-05-04。

[2] 姚小鸥:《王富仁先生的去世是一个象征》,BMK的个人博客(姚小鸥),2017-05-02。

[3] 饶翔:《他是一位纯粹的学者——文学界送别王富仁》,载《光明日报》,2017-05-04。

[4] 《王富仁:永不枯竭的是思想》,载《河源日报》,2017-05-05。

[5] 见王富仁:《我爱我师——悼李何林先生》,收录在王富仁:《蝉声与牛声》,271~276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李何林先生是王老师的博士导师,1988年夏去世,享年84岁。

[6] 见王富仁:《欲哭无泪——悼杨占升先生》,2005年1月10日。杨占升先生是王老师的博士副导师,2004年12月6日去世,享年7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