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慎侧首,轻轻一撇那探子,那人竟被他眼中的霜意,冻得微微后退了一步。
恰逢旁边树上吊着的那个血肉模糊只看得出人形的东西哼了一声,那探子吓得顿时低下头,不敢再看了。
“回禀陛下,就说我担心染疫,决意在龙骧城外等疫症过去了,再回宣府。”萧慎口中吐出的字眼,却还是彬彬有礼,“若是让宣府也遭了瘟疫,便要辜负陛下的关切之心了。”
这一月来,荣安帝催萧慎回宣府接驾的圣旨,足足下了三道。
可萧慎铁了心抗旨不遵,只守在龙骧城外,半步不动。
那探子心中叫苦,劝不动萧慎,只得希望回去禀报荣安帝时,陛下不要迁怒于他。
今日随着圣旨来的还有一批要送入龙骧城的物资,便是陆行押着来的。
他也是被压着头来当的说客。
宣府外的北蛮人已经驱赶得差不多了,陆行闲着没事却也并不愿意来龙骧。
倒不是他畏惧瘟疫,而是他心知,除了龙骧城里那位萧夫人,没人劝得动萧慎,他来也是白跑一趟。
可萧慎如今冷成一尊冰雕,半步之内生人勿进,他陆行还真是唯一一个敢上前同他说话的人。
“行了,你就照着这个回禀陛下吧。”他挥退了那唯唯诺诺的探子,上前几步,探头探脑看着萧慎面前树上吊着的几个血人。
“萧将军,审出来了便杀了吧,血呼呼的,多吓人。”他口中说着吓人,面上那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却没消散。
被吊着的人闻言,用北蛮话大骂起来。
陆行只听得懂一点,掏了掏耳朵,冲萧慎道:“你听,多烦人,不如杀了。”
“死了倒是简单。”萧慎看着那几个北蛮人,慢条斯理道:“真有骨气,便同地上那位一样,自尽便是。”
他说话间,森然之意顿显,像是择人而噬的剧毒蛇类,在幽幽吐着信子。
“看多了萧将军风骨峭峻的将军模样,倒真容易叫人忘记,你锦衣卫酷吏的出身。”陆行打趣道,“不过以后我是再也不敢忘了。”
萧慎不理会他的玩笑,只盯着龙骧城的方向。
“你要真担心,那便进去找她,死在里面做一对亡命鸳鸯,总好比在这干瞪眼。”陆行同他并肩,望着龙骧城内燃起的青烟。
“只要有炊烟燃起,她便不会死。”萧慎镇定自若道。
“我看着不像炊烟,像焚烧尸...”萧慎一眼横过来,陆行做了个闭嘴的姿势。
“既然你夫人这般厉害,你为何还要守在这里?”陆行憋不住话,又问道:“皇帝的圣旨可是下了三道了,你再是战功赫赫,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恐怕他到了宣府第一件事,便是要治你的罪。”
“治便治吧。”萧慎面不改色。
“兄弟。”陆行现下装也不装着叫将军了,满脸恨铁不成钢:“此时进攻北蛮王庭,不世之功唾手可得,你真不怕皇帝临阵换将,到手的鸭子也飞了?”
“更何况,依那位的性子,你不怕回京就被他找个机会,将你...”陆行横手做刀,在脖子上一划。
“你真信,此时攻入北蛮王庭,真就那般简单容易?”萧慎一挑眉,冲着陆行淡淡道。
陆行面色一变,那股子玩世不恭的神色终于褪去,他动作谨慎,左右看了一眼,才低声道:“这些北蛮人,你审出什么了?”
萧慎示意他看了看地上那具被野兽啃食得只剩白骨的尸体,轻声道:“这是北蛮王座下智将,托尔扎,也是当年带领北蛮使团,进京请求开互市之人。”
“他在我手下熬了三天,到底骨头不算特别硬。”萧慎启唇,带着丝微寒笑意:“战后偷袭,又引我到龙骧...呵,我就说,阿拉坦怎么死得那般容易。”
陆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道:“所以?”
萧慎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陆行却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拍了拍萧慎:“胆子真大心真狠,到时候不要坑了兄弟我。”
萧慎冲他冷冷一笑。
龙骧城内倒是一片形势大好,王越到底年纪轻身板好,不过三日,便可下床走动。
他一出了门,他的伙伴们便拥到他周围,左捏捏右瞧瞧,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王越同他们说了两句,便朝孟荷这边看了过来。
这些孩子们的家长,顺着他的目光,也围到了孟荷跟前。
先前王氏去后,阻止自己孩子同孟荷试方子的那位父亲,不好意思的凑到孟荷面前:“孟大夫,我们之前...对不住。”
孟荷却是真心理解他们,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各位不必有愧疚,生死大关在前,担心也是人之常情。”
她看了看满脸期盼的众人,却正色道:“如今这法子得用,但我只能从重病之人医治起,不可乱了顺序。”
“还有一事,需得大家帮忙,这院子里的药浴桶,到底是不够的,可能还要从各处,再抬些过来。”
“没问题,没问题!”许是有了好消息,大家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孟荷话音一落,便有人行动起来,各处去寻药浴桶乐。
孟荷心下稍安,便同秦大夫兵分两处,各自去医治病重之人了。
先前离开了学堂的人,听说了消息,也逐渐回了学堂。
孟荷却又犯了难处,如今学堂内外还有七百余人,可能医治开刀的,也就她与秦大夫两人,便是不眠不休,也不知要医到何时。
而且,先前宣府运来的草药也不太够了,需得写信给萧慎再要一些。
萧慎,也不知他在城外如何了。
孟荷心内酸软,这是她这一月来,第一次放肆的在心里回味这个名字,从前她连想,都不敢让自己想上半分。
她这边正想念着,院门处忽然有人惊呼:“有人来了!”
孟荷闻言,忙快步行到门口,便见一队人马,整装森严地朝城内行来。
她一眼就认出了行在最前面的那一个。
孟荷再顾不得其他,疾步向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奔去。
身子一轻,有人稳稳地接住了她。
“你...”这一月来,再苦再难,孟荷没怎么让自己掉过眼泪,如今在这熟悉的温暖怀抱中,她突然泪如雨下。
“好了,小荷。”萧慎轻轻抚过她的鬓发,让她在自己怀中流够了眼泪:“我来了。”
孟荷本是潸然泪下,医者的本能却又让她抬头,眼睫挂泪地质问道:“你...说了城中有瘟疫,为何还要带人来?!”
“跟着我的人,都是我在宣府找到的从前在瘟疫中活下来的人,他们并不会再次染病了。”孟荷探头一看,果然来的人皆是普通百姓,男女皆有,并不全是士兵的样子。
“寻人花了不少时间。”萧慎略有些歉意。
“你呢?”孟荷知他想蒙混过关,并不让他转移话题,“你没得过疫症。”
“因为我想你了。”萧慎又将她抱回怀中,“我收到秦大夫的信了。”
“我想你了,你会帮我治好的。”他柔声道。
孟荷终于无言可答,深深埋首在这久别重逢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