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真金白银,又怎么能够做到让任何人都满意?这是他刚才说的?”武媚望了一眼躺在睡榻上沉沉睡去的李治,即便是睡着了之后,眉头依然是紧锁在一起,仿佛还在承受着眩晕症带来的巨大痛苦,无声的叹口气后,便示意上官婉儿与她往外面走去。

两人来到前厅,武媚缓缓坐下后,沉思着刚才上官婉儿所说的话语,并没有第一时间让上官婉儿在自己的旁边坐下,而是顿了片刻后说道:“看来陛下的春秋大限不远矣……”

“母后,不会的。父皇如今依然是春秋鼎盛……”上官婉儿看着武媚神色间一闪而过的复杂伤感,急忙宽慰道,心里却隐隐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把刚才与李弘之间的谈话,对母后说的过于直白了一些。

“我虽然不知道李弘是如何知晓、断定的,但一旦李弘认定了,这事情八九不离十也就与他预言的相差不远了。这么些年来,你可曾发现,李弘那些远见、决策可有出现过失误?即便是袁天罡、李淳风在世,也没有李弘多年来如此笃定判定过那么多的事情。所以啊……你也不必替李弘请罪,本宫跟你父皇多年,这些日子本宫对你父皇的身体也是清楚明了一些的,大限将至……但愿弘儿的如此孝心,能够让陛下不留下遗憾吧。”武媚说着说着便不由自主的望了望身后,虽然她们二人如今离李治入睡的地方,中间还隔着很远,但在武媚的感觉上,仿佛李治就沉睡在她的身后,静静地听着她与儿媳妇的对话。

“母后,儿臣的本意并非是……”上官婉儿看着武媚那落寞伤感的神情,又一次行礼道。原本还想再说一些宽慰的话语,但看到武媚摆手示意后,只能是把接下来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他的事情多,想要把一些功绩记在陛下一辈子的成就上是其孝心,但也就像是他所说的,历史总是由后来人书写、评判,是非功过又何必在意,身后名不过是一纸虚名罢了,你下去吧,一会儿有什么话,我会亲自跟他说的。”武媚勉强向上官婉儿挤出一个慈祥的笑意说道。

这些日子虽然他们一直都是悠哉悠哉的行走在长安前往洛阳的路上,即便是一日也走不了多少里路,但如此远离城市近两个月的旅程,也让武媚身心略带疲态。

特别是一回到洛阳宫后,李治的眩晕症便发作,同时也给她的精神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这让她即便是想要与他人倾诉心中颇多的无奈跟感慨,一时之间,在感情上除了李弘外,武媚不觉得其他人能够代替李弘。

毕竟,不管是从情感的角度上,还是从彼此了解的角度,或者是相知的角度上,武媚一直都认为,李弘才是那个最懂自己的儿子,而且也是最了解自己内心世界的人,即便是李治,有时候在一些事情上,也没有向李弘那般了解自己。

想到此处,已经走入暮年的武媚,不由自主的开始在上官婉儿离开后,独自坐在窗前,痴痴的望着眼前的熏香,陷入到了回忆当中。

自从李弘出生到现在,这个最初最让自己操心、担忧的儿子,最终还是成为了一国之君,成了大唐的皇帝。

可在这几十年的过程中,自己这个大儿子跟自己的关系,即是母子关系,而且也又有一种像是知己一样的亦师亦友的关系,甚至上一次在长安兴庆宫的深谈,李弘都能够敏锐的察觉到,自己对于青史留名的态度与不屑一顾。

这让她有时候不得不怀疑,自己当年十月怀胎到底是给自己跟李治生了个儿子,还是自己把自己肚子里的一条蛔虫给生出来了,要不然这个兔崽子怎么就能够如此的懂自己呢!

任凭武媚望着那熏香出神、思绪漫飞,她也不会想到,李弘当日在兴庆宫的后花园内与她长谈时,能够敏锐的察觉到她对青史留名的态度,完全是因为历史原有的轨迹上,她那一块著名的无字碑闹的。

虽然当日里母子两人并没有把这件事情谈的很透彻,但因为李治眼瞅着身体越来越差,大限将至的形式下,让母子两人在谈论起李治时,不免会说起如果她大限已至后,是否会在意史册上对于她的记载跟后人的评论。

武媚苦思冥想,也没有发现自己哪一句话真正的暴露了自己内心深处最为真实的想法,但那兔崽子到底是凭借着自己话语里的哪些字眼,就一下子戳中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所思所想呢?

下意识摇头苦思的武媚,依然是呆呆的望着那桌案上的熏香,对于宫殿内渐渐亮起来的火光也是毫无所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漫无目的的飘飞着自己各种各样的思绪。

李弘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前来探望李治,也并没有在洛阳宫掌灯后便出现在了兴庆宫的贞观殿内,此时,依然在自己的宫殿内,等候着精卫以及洛阳府尹李昭徳的信息。

白纯前往了剑南道,取去当初李淳风、袁天罡留下给自己的东西,李昭徳在忙碌了一天后,在彻底登记造册了今日冒死直谏的所有人的身份后,正急急忙忙的,连晚饭都顾不上吃的往皇宫里头赶。

陛下很少来洛阳,来洛阳的次数比起太上皇与皇太后的次数,简直是少之又少,甚至是一年都来不了一次,但每一次过来,洛阳总是会在陛下的严究下,发生或大或小的朝堂动**,而这一次,显然是比前几年要更加严重了很多。

就像是前两年的荒灾蔓延后,陛下因为粮仓的原因来过一次,而后这近两年的时间就没有再来过,如今把当初荒灾时洛阳的事情与今日的事情放在一起看后,李昭徳忽然发现,这两件事情之间,好像隐隐约约的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心里揣着模棱两可的疑虑,手中的奏章仿佛也在他进宫后变得突然间重了很多,但脚下却不敢放慢一丝一毫,他心里很清楚,此时陛下恐怕在皇宫内,正在等待着他登记出来的结果。

“臣李昭徳参见……”

“免了,说吧。”李昭徳拜见的话语还没有说完,便被坐在书房里的李弘打断了话语:“如何?可统计出来了?”

“回陛下,臣已经如实统计出来了。”李昭徳再次行礼说道。

即便是面对着神色与语气都很轻松的李弘,李昭徳依然是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的剧烈跳动,仿佛下一刻随着李弘的问话,心脏就有可能从胸前直接被震出来。

“奏。”李弘起身走到李昭徳跟前,拍了拍李昭徳的肩膀,示意在旁边坐下后,便接过来了李昭徳手里的奏章,并没有第一时间便打开看。

“是,陛下。”李昭徳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不由自主的颤动,毕竟这一次牵扯的人数太多了,而且还是各个品级的官员都有。

原本以为洛阳丞杜审言已经是其中最高品的官员了,但当他统计完成后,才发现,自己真的小觑了这些豪门世家、五姓七望这一次冒死直谏陛下的决心跟能力了。

“回陛下,此次聚众闹事者共计两千七百八十一人,其中有爵位、无官职者一百二十七人,有官职、无爵位者三百零七人,既有爵位又有官职者七十八人,余下皆是世家豪门、勋贵子弟共计两千二百六十九人,如今也皆已经被遣返回家,臣尽量在控制影响的情况下,把他们或是强硬或是温和的劝退了。”李昭徳低着头说道,但噗通噗通剧烈跳动的心脏,让他不由自主的把声音加大了不少,深怕陛下听不清楚自己的禀奏。

不过好在,当他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的时候,整个人也忽然间的放松了下来,并不像刚才进来之后那般浑身僵硬、四肢发凉那般紧张的感觉了。

“朕从长安到洛阳,近两个月的时间内,这些勋贵豪门、五姓七望还真是有手段啊,竟然能够召集、游说这么多人手,竟然加起来足足有近三千人,如果今日在案发地,朕如果心狠一些,昏庸暴虐一些,直接扣他们一定造反谋逆的罪名,是不是要比现在好处理的多?”李弘摇头笑了笑,他想到了五姓七望为首的势力,能够聚集起来的力量,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有爵位有官职或者是无官职有爵位的这些人,加起来竟然达到了五百一十二人!

如果单单以长安、或者是洛阳的官员数目来判断,这么多人的数量,甚至是已经去了长安或者洛阳整个官员的三分之二了。

当然,李弘心里也很清楚,五姓七望能够聚集起来的这五百多人,并不全都是长安、洛阳的官员,大部分依然还是品级相对较低的其他道官员,长安、洛阳的官员在其中的比重并不是很大。

但即便是如此,有如此能力在两个月的时间内,在全大唐召集到如此多的官员来洛阳直谏自己,这样的能力跟势力,可是完全不比当年扬州谋反的徐敬业、曹王李明等人少多少啊,而且论起影响力来,这些文人士子的影响力丝毫不比徐敬业谋反一案的影响力小啊,甚至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这些人能够为了共同的利益聚集在一起,这些人能够在明知冒死直谏自己,很可能是一条完全毁掉仕途的情况下,还依然冒险聚集在一起向自己请柬,到底是自己这个皇帝真的当的不称职,还是说,自己真的过于急功冒进了呢?

想到这里的李弘,不由得开始对自己的决策产生了一丝丝的动摇,毕竟在历史上,五姓七望为首的九品中正制被取缔,并不是只用了这么短短几年的时间,就被彻底取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