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狂风劲吹着帘栊,门外飞花如雪。
隔着纱屏,丽妃李洛镜眺望空无一人的庭院,十几树梨花掩映着纡曲回廊、小巧亭阁,上百种珍卉点缀在花墙影壁之间,将不大的院落装饰得别有意趣。
朱全忠这个外表鄙俗的粗人,粗中却也有细。
自她当年落难,孤身前来投靠朱全忠,朱全忠便对她宠遇无限,不仅在府中为她筑起幽静的别院,而且送来无数珍玩绣衣、金珠玉饰,生长锦绣丛中,她早就见惯富贵,却第一次遇见有人如此真心实意待她。
她还记得那次在大明宫宴上初见。
长安沦陷,江山更替,大明宫已是齐帝黄巢驻跸之地。黄巢命众将入宫饮酒,赵皇后率六宫同席,她紧跟在皇后身侧,当日她是黄巢的李贵妃,着湖色罗衣,薄裳外笼罩水白纱衣,宫装高髻,一对水滴状的白玉耳珰与项间的珠串辉映,越发衬得她肤如堆雪、唇若丹珠、眼似深潭。
黄巢的那帮草包手下全都直了眼睛,最失态的就数同州防御史朱温、后来的大唐梁王朱全忠,当着众人,他手足无措,打翻了案上的酒壶,跌落了手中的金爵,却舍不得移开自己的视线。
人人都道朱全忠好色,那又何妨?
两度国破家亡,往事不堪,这世上除了朱全忠,还有别人能如此欣赏她、迷恋她、呵护她、荫庇她?
来到汴州时,她已经大腹便便,怀着黄巢的骨血。
逃刑贼首、叛党余孽,换成别人,早将她们母子缚到京中邀功请赏,可朱全忠却胆大包天地将她留在了自己的府中,还认黄巢的遗腹子为养子,起名朱友文,视若己出。
就算他名声再狼藉、为人再恶俗,这番对她的心意,也足以让她感激涕零。
更重要的是,黄巢兵败之后,朱全忠经营多年,已成为关中最有势力的藩镇。论爵封,他是郡王;论兵力,他麾下五十万劲旅;论权位,他得文武大臣支持,挟天子以令诸侯,皇上李晔也得看他脸色;论地盘,他除汴州、蔡州外,又吞并河中,直犯河东,比晋王李克用势力还雄厚。
上个月,朱全忠下令迁都洛阳,天下皆知,不久他就会废除大唐天子,在封地汴州城禅代称帝。她所住的梁王府,即将成为大梁朝的皇宫。
在这座新皇宫里,是否从此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再也不用流离千里,再也不用钩心斗角、察言观色?
望着帘外穿廊拂花走来的儿子朱友文,丽妃有些惶然地忖度着。
二十年前长安沦陷之际,自己这个曾经的大唐洛镜公主,和大批嫔妃们一起,被皇兄李儇丢弃在长安、任人宰割。
黄巢乱军入宫,不少嫔妃公主受辱,有些还被齐军将校掳走为妻妾,为了保护老母弱妹,她舍身饲虎,以美色甘言侍奉着私盐贩子出身的黄巢,那两年她在黄巢后宫甚是得宠,不但受封大齐贵妃,黄巢还答应将来她生子后立为太子。
因此李克用光复长安、迎回先帝李儇后,她匆匆易装逃走。
事后才得知,所有在城破后受辱为乱军妻妾的嫔妃仕女们,全都以“从贼”的罪名,被拉着在春明大街、金光大街、朱雀大道等长安最繁华的闹市街头游街示众后,在皇城根西南的独柳树刑场斩首示众。
世家大族、金枝玉叶,乱世中根本一钱不值。
当日兵临城下,李儇不顾长安城满城百姓,连夜仓皇开门出逃,丢下满宫孤弱女子任人宰割。
大唐雄兵百万、公卿将帅如云,却令长安城被草寇攻陷,百姓被屠、淑女被辱。田令孜鬻官卖爵,神策军上下亏空贪腐,潼关御敌时,军中竟拿不出一斤粮饷,十万大军不战而败、长安失陷,皇上也不责罚他,还尊称为阿父,当作太上皇敬奉,独独对这些被弃的可怜女子求全苛责……这大唐天下,崩坏到这个地步,不亡何待?
所以她才这么寄望朱全忠能一统天下,凭她的长袖善舞,将来朱全忠身后,她一定能有亲掌国器、重整河山的那一天。
只是入梁王府这么久,丽妃仍然未能给朱全忠生下一儿半女,一直是她心中憾事。虽说朱全忠与她带来的朱友文情同父子,但丽妃还是心中忐忑。
名不正则言不顺,眼下朱友裕重伤垂危,肯定活不到册封太子的那一天。朱友裕身故后,朱全忠会按兄弟之序立朱友文为太子吗?立一个根本不是他亲生骨肉的儿子为太子?就算他肯答应,正妃张惠也不会答应,大梁的将军臣子也不会答应。
“母妃万安!”朱友文掀帘进来,温雅地施礼请安。
丽妃带着几分自豪的神色,审视着这个仍带稚气的儿子。
他是个多么出色的孩子啊,白皙俊朗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如深山幽泉,半点都不像那个面貌丑陋的生父黄巢,倒仿佛从母亲那里隔代传承了太宗皇帝、玄宗皇帝的风采,举动雍容,带着天然的洒脱与高贵。
朱友文聪明好学,自幼跟随大儒读书,不但深通经史,也熟知政事与谋略,虽不能像朱友裕那样领兵上阵交锋,可梁军却离不了他布阵策划、经营粮草和调用军马,年纪轻轻已世事通达,在军中赏罚分明、经营有方、上下推服。
如果有一天,这江山在他指掌中,这城池、这百姓,会不会重见当年的盛唐气象?
銮舆迥出仙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梦里长安,是城未破、国未亡、家未碎、心未冷、颜未改时的那长安,是她一遍遍教会这个少年吟咏回忆的长安,不是那些大将莽夫们你争我抢的长安。
即使耗尽此生心血,她也要助他登顶帝位,重建盛世。
即使那个朝代不再是李家的天下。
即使那个国家不再叫大唐。
承辉殿、龙首池、含元殿、麟德殿、大玄楼……还有敬宗皇帝、穆宗皇帝、僖宗皇帝费尽多年机巧筑造的清思殿,都在熊熊大火中燃烧着。
大明宫,既然我朱全忠不能稳当你的主子,屡次三番有人要围攻长安,要夺走我手中的傀儡天子,要分走我胜券在握的九州天下,那我今天便彻底把你烧成瓦砾堆、尸骨场!我要让谁都不能再住进大明宫,不能走上含元殿去君临天下!
朱全忠望着大火中的含元殿,这昔日千官万国入京朝拜之处,楹柱在烈焰中纷纷倾塌,塞住了殿门。
大明宫实在是太壮丽了,绮殿千重、院宇无数,黄巢没有烧完,田令孜也没有烧完。朱全忠欲迁都改朝,不想让大明宫再留存人间,所以命人拆走了多处殿柱和门窗,将木料顺渭水而下,以备在洛阳重建新宫,然后四下举火,焚尽残余宫室。
长安民居同样被他一火焚之,百姓按籍迁移,朱全忠不但要毁掉大明宫,还要废弃这千年京都长安。
东京洛阳城,地处中原,与汴州近在咫尺,就在他汴州人马的合围掌控之下,他从此可以安心把皇上扣押在家门前,号令天下,不用次次出兵奔波,更不用三番五次与李克用、李茂贞他们交锋争斗。
为此他矫旨诛杀了宰相崔胤、京兆尹郑元规等进谏大臣,以五万人马押送大唐君臣与后宫,迁都洛阳。
含元殿内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哭喊声,哭声传到了正从东北角门边出宫的马车里,醉得昏昏沉沉的李晔卧在车中,听着车轮声辘辘响起,似乎又回到了那永无休止的逃难岁月。
当日在皇兄李儇的灵柩前即位,他改御名为“晔”,欲光华晔然、烛照长夜,沿用年号文德,愿四方止戈休兵、富国安邦,可他的中兴梦再也做不下去了……
是谁在哭喊?是随行的小内官们吗?
火焰往紧闭的含元殿门里毒蛇般奔蹿着,执戟守在门外的是一群刚换上内官服饰的梁王亲兵。
朱全忠并不放心这个永远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模样的皇上,他下令将李晔灌醉,将皇上身边最后剩下的二百个伺候马球、杂役的小内官全都锁进含元殿烧死,然后以两百个年貌相当的亲兵换上衣服去冒充内官,监视李晔前往洛阳。
一声巨响,天崩地陷,含元殿上的所有楹梁横柱全都倒塌下来,殿内的哭喊声顿时减弱直至消失……
今日之后,大明宫便成废墟。
秉唐政百年的大明宫内官,亦随之化为乌有。
李克用,你联合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西川节度使王建、荆襄节度使赵匡凝,以兴复唐室为号,欲合兵进击长安,今日这长安城火海,便是我朱晃给你的厚赠!朱全忠,这愚蠢的赐名,也同时葬入了大明宫的烈焰。
三子朱友珪匆匆走了过来,向朱晃禀报道:“父王,孩儿刚得军情,西川节度使王建派了大将王宗祜领两万军马,与李茂贞约盟,号称迎驾之军,欲截路抢夺皇上,前锋已到兴平(今陕西汉中)。”
朱晃望着朱友珪那张瘦削无肉的脸庞,这个从亳州捡来的营妓之子,眼神闪烁、阴郁内敛,越长大越不像自己,或许他真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朱晃并不在乎这一点,大唐节度使与内官,都有收养子的习惯,朱晃也收了三个义子,次子朱友文儒雅能干,五子朱友恭、六子朱友谦是军校出身、武勇绝伦,他一样视为亲生。
朱友珪足智多谋、善伺人意的这一面,朱晃也很欣赏。
想当年,他多少次对着皇上指天誓日地效忠,说自己会人如其名,助皇上复兴太宗基业,才骗得了皇上的信任,以皇命联合诸镇,不断征讨李克用,壮大了自己的地盘。他还与朱瑾、朱瑄兄弟俩歃血为盟、称兄道弟,约定平分中原,而中原平定后,他斩朱瑄、逐朱瑾,将二人妻妾全都收归己有。
可朱友珪只有他的诡诈无信,却没有他的勇悍无畏。
他忽然有些想念刚刚身故的朱友裕,如果镇国指挥使还活着,不等自己吩咐,早就会带兵前去退敌,这早晚已经归来报捷。
“知道了。”朱晃冷淡地回答道,“着杨师厚领兵两万,前去迎敌。”
朱友珪看出了父王的不满,陪笑道:“父王无需出兵,孩儿已命人给王宗祜送去重金,并写信劝蜀王王建趁机墨敕除官、据蜀自立。王宗祜得使者金帛书信,大喜过望,此际已退兵回蜀地了。”
他本意是想向朱晃邀功献宠,却见朱晃满面鄙夷之色,心知自己精通诡道、向来怯战,并不得父王之心。
大哥朱友裕死后,世子之位悬而不决,今日车驾前往洛阳,不久就是大梁改朝换代的时机,按亲子承位的排序,自己是朱晃的次子,可如果丽妃非要恃宠争夺,身为养子的朱友文也未必没有机会。
朱友珪的背后冒着冷汗,这半年来,父王对自己越来越疏远,越来越懒得理会,莫非,在父王心中,太子之位另有人选?是丽妃带来的拖油瓶朱友文,还是名正言顺的正妻嫡子朱友贞?
朱晃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喜悦,朱友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远处,二哥朱友文正匆匆带人赶来,他峨冠博带、意态从容,在满宫烈火残木之中,仍然走得不急不徐,显出一派洒脱干练的派头。
朱友文不是武将,从不曾上阵打仗,但军中上下仍对他佩服敬重,他为人沉稳,深通政事,而且大度宽容、文采风流,或许,向来自愧没有容貌气度的父王,就是想要那样一个风度贵重的太子。
幸好自己早有防备。上个月,他已托人向张妃之兄说亲,很快,他就会迎娶张惠的侄女,攀上张妃的高枝。内宅中,能与丽妃争个高下的,只有朱晃的正室张妃。
张惠为人贤能,在诸子之间不偏不倚,虽生有嫡子朱友贞,却并无争位之心。
而丽妃不同。
她野心外露,虽然多年来并没为朱晃生育子女,却严禁府中上下传说朱友文身世,俨然要瞒天过海,把朱友文这个不知来路的野种扶作将来的大梁太子。
自己怎么可能会让这个女人如愿以偿?
一槊之威,他便斥退了十万梁军。
梨花溶溶,彩灯高悬,晋阳宫花园的夜宴上,刘妃望着与李克用同案饮酒的世子,有些难以置信。
这真的是她从小哺育成人的李亚子吗?她没有亲见他出城杀敌的勇悍,却从晋王府上下人的口中听到越来越传奇的演绎。
这一年来他稳重了许多,眉眼间平添了威严与深沉。
晋阳城外的十余万军马野战,无数支骑兵与方阵的对冲,重盾长刀、血光剑影的历练,让这个自幼禀赋过人的世子成长神速。那日重伤朱友裕之后,他还与周德威合兵一处,征战数月,收复了晋州、绛州与汾州。
晋军上下,从此无人再小瞧世子年少。
酒过三巡,李存勖一脸庄重,前来向她敬酒:“亚子敬母妃一杯酒,孩儿幼承庭训,至今才明白母妃苦心。亚子得以随父出征、斩将杀敌,多亏母妃管束有方、教导成人。”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太恭敬客气了,客气得很生分。
这不禁让她心生悲凉,一旁的晋国夫人曹氏已为李克用生下四子一女,另一旁的魏国夫人陈氏和年轻的张姬,也接连生下七子。
如今李克用姬妾环绕、儿女如云,越发衬得人到中年的她形只影单,在晋王府仿佛一个局外人。
亚子的世子之位,曹夫人的宅院恩宠,说到底,都是她给的,可她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又能有什么回报?
刘夫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淡淡笑道:“亚子能懂得母妃的心,母妃这十八年便没有白白辛苦。”
李存勖还没答话,案几下伸过来一只柔软温凉的手,轻柔相握,曹夫人俯近她身边,庄容说道:“姐姐当年救命之恩,妹妹没齿难忘。没有姐姐,就没有我的今天,更不会有亚子。妹妹入府侍候晋王,不是为了自己的恩宠荣华,而是为了报答姐姐、追随姐姐,与姐姐朝夕相伴。我这条命是姐姐给的,亚子成人也是姐姐教诲的。姐姐放心,这辈子,我们母子都不会忘记姐姐的恩情。”
二十年过去了,明月公主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仍如星子明灭,有着少女的纯真温雅,她的述说是那样情真意切,让刘夫人打心底里感到温暖。
当日刘夫人与明月公主只有一面之交,怜其无辜被赐死,带人在独柳树刑场趁乱劫出了她。混战之中,刘夫人中了两箭,伤重卧床一月。被救出来的明月公主无处可去,便改了母姓曹氏,嫁给李克用为侧室。二十年来,明月公主视她为亲姐,忠心耿耿,而刘夫人也视她为亲妹,厚遇过人。
就算夫妻同心靠不住,骨肉亲情终无缘,面前这个苦命的公主,二十年来生死追随,已是她能倾心吐胆的亲人。
刘夫人拉住那只温凉的手,轻轻一握,当作无言的回应。
这一切,看在旁边的伊明贞眼中,只觉温暖。她在二位夫人身边长大成人,也深深敬爱这二位情同姐妹的夫人,刘夫人外冷内热,曹夫人温婉体贴,都是仁慈正直的长者。
她执起酒壶,为二位夫人注满酒,又托腮望向月下的庭院。
月至中天,大太保李存颢与二太保李嗣源、五太保李存璋同时拔槊起舞。
二太保李嗣源肤色黝黑如老农,质朴寡言,平日手中使一杆方天画戟,最擅骑兵冲阵,所以部众被赐名“横冲都”。
此时他在月下持画戟与有儒将之风的李存颢兄弟同时起舞,招式精妙,身姿矫健,一派大将之风,毫无平时的俗陋之气。
乐官们合奏着杜甫的《北征》: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李克用举起面前的酒爵,独目中老泪长流。
一百年前,宪宗皇帝在位时,他的曾祖朱邪执宜来到了大唐长安,立刻被长安城的繁华气象迷住了。
他们沙陀人是西突厥之后,世代都是漠北最勇悍的部落,可因人数太少,连一块像样的地盘都没有,只能向吐蕃或回鹘称臣,到处奔波卖命。
沙陀人早就向往大唐的中原乐土,向“天可汗”唐帝进表称臣多年,只是没机会入关。朱邪执宜之父朱邪尽忠领兵时,衰落的吐蕃为了与日益强大的回鹘抢夺甘凉二州,执意要让沙陀人全部渡河到黄河以北死战,自己属下的吐蕃军都留在黄河之南以保存实力。
朱邪尽忠与朱邪执宜父子不甘心送死,连夜尽拔三万沙陀军民,往石门关急驰。吐蕃王大怒之下,派重兵前后围追堵截,从洮河到石门关,前后数百战,短兵相接,沙陀部落死伤大半,酋长朱邪尽忠也力战身亡。
朱邪执宜率领沙陀残部来到代北,被任命为阴山府都督,从此成为唐臣,入长安陛见。
穿城渭水恍如天上银河,纵横街坊好似纸上棋盘,杏园宴上进士斗诗,曲江池边仕女争妍,眺终南山之画屏,望大明宫之仙阙……他们沙陀人的戍边梦中,从此夜夜长安。
再也没有长安了!
秦川帝宅、函谷皇居,被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绮殿千寻、离宫百雉,如今不过是遍地的断瓦残砖尸骨场……
他十三岁就能箭射双雁,二十八岁就平定了几十万黄巢乱党受封节度使,可这辈子拼了性命杀来打去,终究也没保住大唐,没守住长安。
《北征》之声越发沉郁,李存勖站起身来,对不远处正在饮酒的彬州刺史李存信拱手道:“久闻八哥出身回鹘将族,祖传剑法称雄代北,请八哥陪小弟同舞!”
李存信性子高傲,除了七太保康君立外,其他兄弟都不放在眼里,此刻见李存勖开口,不好拒绝,遂起身拔剑笑道:“世子有请,愚兄就献丑了。”
李存信持剑肃立片刻,便旋身起舞,舞姿虽然缓慢,却带几分杀气。
李存勖取过一旁的禹王槊,站到李存信身旁共舞,皎洁月色之下,黑色的玄铁大槊越发显得轮廓醒目,槊尖映着月辉,寒光凛冽。
只见李存颢挥槊横截,李存颢、李存璋、李嗣源三柄枪槊同时挥起,四把大槊将李存信团团围住。
李存信心头突突乱跳,他越过槊林,向酒席上看去,却看见了李克用阴沉的脸色与愤怒的眼神。
今天竟是一场事先设伏的鸿门宴,自己实在太大意了!
“世子要取愚兄性命,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需父王一道军令,明示罪过,愚兄便心甘情愿引剑伏法!”李存信掷剑于地,冷冷地说道。
李存勖冷笑一声道:“原来八哥如此忠孝!我问你,今日夜宴,是何年何月何日?”
李存信莫明其妙,顺口答道:“今日是大唐天祐元年,三月十五。”
李存勖一抖槊尖,怒道:“叛贼!父王早已晓谕河东,天祐年号,是汴州朱贼矫诏。朱贼僭越,挟帝迁都,焚长安、篡大唐。八哥是河东宿将,理当与我父子齐心协力兴复唐室,奈何却要勾结反贼、包藏祸心?”
李存信满背涔涔冷汗尽出,犹自强辩道:“朱贼矫旨传布天下,百姓均以天祐为号,愚兄一时不察,失口说错,难道就该当死罪?”
“一时不察?”李存勖持槊顿地,喝问道,“这些年来,你心向朱晃,勾结梁军、叛主逆父、谋害大将,早已罪不容诛。父王待你不薄,把你从一介军校提拔为带甲数万的大将,享尽荣华富贵,可你却卖父求荣,不但害死了十三哥,还向朱贼出卖河东军机!”
“存孝不是我害死的!”望着李存勖手中的禹王槊,李存信更是害怕,从世子披上李存孝旧甲的那一天起,他就该当机立断带兵离开晋阳,是他拖延得太久了,忘了晋王从来就没为李存孝之死原谅过他。
“你还要强辩!来人,将李存信勾结老贼朱晃、欲以彬州投敌的密信拿来,让他死个明白!”
李存信听他揭出自己隐事,自知前日派出的通敌细作早已落入李存勖手中。他后退一步,望着李克用身侧的七太保康君立,以眼神示意。
却见康君立站起身来,走到李存勖身侧,冷笑道:“八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你早已背主求荣,今日事泄,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连累家中妻儿老小!”
康君立是当年李克用云州起兵的首义之臣,追随李克用年岁已久,资格最老,说话也最有分量,李存信与他素来交情深厚,所以紧急关头才向他求救。
听得康君立也如此绝情,李存信大惊失色,刚要再说话,康君立脸色一肃,飞快拔出腰剑,往李存信当胸便刺。
李存信身在重围、猝不及防,被一剑穿心,他怅望着面对面站着的康君立,又远眺着正若无其事据案饮酒的李克用,张大了嘴巴,终于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倒在了满是梨花的地下,倒在了禹王槊的槊尖之前。
李克用闭上了那只独目,举杯遥祭星空。
存孝,你魂魄犹存,今日父王为你杀此贼子,以慰英灵!
他紧闭的眼前,是一片茫茫的黑暗,闪过了李存孝那张清秀冷漠的脸,还闪过了四太保史敬思英俊不凡、风流倜傥的身影,也闪过了八太保李存信威武雄壮的阵上英姿。
史敬思是在汴州遇难的,那天晚上敬思浑身浴血,持长刀断后,力战而亡,才从紧锁的上源驿馆中救出他的性命。
李存信,曾经是多么威风的一条好汉,可他心胸狭小,容不得李存孝分去他的战功、他的权位,如今河东势力一落千丈,他又迫不及待地要投敌求荣。
不再有十三太保了,这三个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朱晃贼子,此仇不报,孤死不瞑目!
李存勖站在李存信的血泊里,安静地打量着酒席上的其他义兄。
今日,难得他们都集聚一堂,这些他从小到大熟识的兄长们,个个身手不凡,为父王开疆拓地,打下了河东的基业,多年来,与李克用父子情深,也与他兄弟义重。
坐在李克用左边的,是三太保李嗣昭,他身形短小,却胆勇过人、精明强悍,对阵之时咆哮如猛虎;右边是六太保符存审,此人形貌平常,极为冷静、心细如发、智谋过人,擅长布阵;左边第二人是九太保李嗣本,他身材比常人高大得多,使一柄厚背铜环长刀,乌骓马至处,悍将授首,年纪不大已战功累累;右边第二人是十太保李存仁,此人面若好女、气质妩媚,其实却武艺精湛、计谋多端,常一招毙敌;左边第三人是十一太保李存武,他人如其名,将勇过人,是晋军中第一神射手;右边第三人是十二太保李存进,此人年纪轻轻已满面虬髯,少年老成,勇敢善战,治军严谨,驭下以法,上下敬畏。
十名善战的兄长,二十三位能征的沙陀老将,便是父王硕果仅存的手下,比起汴州城如云的将帅,晋军的势力,如今越来越式微了。
朱晃驻马汴州,转眼二十一年。
初来时他是汴州刺史,仅领数万人马,如今他是一统中原的梁王,治下几十州县,兵雄马壮。
不久前,他下令升汴州为开封府,号为东都,将原来的东都洛阳城冷落一旁。大唐气数将尽,朱晃禅代之举,也按着历朝历代的习惯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而他的正室张惠却终于没当成大梁的皇后。
刚刚翻修的梁王寝宫中,张惠大睁着失神的双目,若有所待,她十七岁的儿子朱友贞伏在母亲胸前泣不绝声。
他知道,母妃是活活累死的。
父王这辈子雄心勃勃,可才智不够,又乏仁德,母妃是宋州刺史张蕤的千金,以大家闺秀的身份下嫁朱晃这个武夫,费尽心血去辅佐朱晃,军机战事、宫廷权谋,无不一一为他筹划张罗。
母妃虽然聪明能干,本性却是个善良柔婉、大度宽厚的女子,心怀仁爱,不懂得争位,不愿意害人,豺狼之性的父王,多年来独独敬畏妻子,对她言听计从,一听说她病重,便无心再战,收回攻燕的人马,班师回朝。
这些年,或许是因为母妃坐镇汴州王府,父王才不像从前那样残忍好杀、好色荒**。而羁绊父王这匹野马的笼头,却要在他即将君临天下之际除去了……
门外传来沉重的靴声,朱晃甲胄未除,便带着侍卫们匆匆赶来,他脸带泪容,显然很是惶急。他身后的次子朱友文、三子朱友珪,也面带戚容,这些年,张惠在梁王府处事有方,上下都感张妃之德。
“贤妃,贤妃!”六十三岁的朱晃走进内室,扑在张惠的身边,老泪纵横地道,“你自嫁给孤以后,二十年来饱经患难,从未安枕过一天,孤即将践祚称帝,与贤妃共享江山,传位儿孙。你怎忍心在这个关头弃孤而去?”
一言未落,带着侍女来送汤药的丽妃已经怔立在屏风之外。
这老贼,他再迷恋自己的美色,真心爱慕的仍是结发妻子贤妃张惠,打算与之并肩共享天下的人也是贤妃。此刻他神色悲痛欲绝,那是男人对自己视为生死伴侣的女人才有的怜惜与不舍。
而自己这个曾经的大唐公主,却不过和那些外面的莺莺燕燕一样,只是朱晃一时兴起的宠幸,是给点金珠绸缎就可以打发的女人。
张惠睁开了眼睛,她的瞳孔已经放大,视线开始模糊,迷蒙昏沉中她听见朱晃的恸哭声仿佛从远处传来,茫然地伸出手去,颤抖地抚摸着他脸上的皱褶和半秃的头顶。
当年在宋州,她是饱读诗书的刺史之女,而他是好勇斗狠的街头无赖,却厚颜学着东汉光武帝刘秀那样徘徊府门外,叹息“仕宦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他当然不是刘秀,他没有刘秀的仁厚、才干、坚忍和俊美,她也不是什么美貌无双的阴丽华,她只是感动于他的痴心。乱兵之中,刺史府被围,是他杀开一条血路,冒死救走了她,娶她的时候,他身上的十几处伤创还没有愈合。
所以她不在乎他有多少女人,丽妃也好,朱瑾之妻也好,朱友珪之母也好,她们统统都走不进他的心底,她们也统统都不爱这个粗野凶暴的男人。
只有她愿意交付出自己的一颗真心,她看见过他的孱弱与绝望,陪伴过他的垂危与凶险,她也知道,这辈子,他只信她一个人。
然而这条同行的路,她再也走不下去了。
“王……王爷,妾听说,王爷亲领大军前往燕地,攻打幽州刘仁恭……”张惠喘息甚急,“王爷,刘仁恭胆小怯战,又毫无义气,与晋王李克用早已断盟,王……王爷急攻之下,燕晋复盟,恐不……不利于我大梁。”
“贤妃说的是。”朱晃含泪道,“孤已撤军回来,这就派人与刘仁恭修好议和,夹击晋阳。”
“如……如此甚好,天下诸藩,皆不足虑,唯……唯有晋阳沙陀鸦儿军将才辈出、英勇善战,可……可沙陀人能打天下,不善治天下,倘若王……王爷能减租庸、修水利、用人才,天……天下归心,便可不……不战而胜。”张惠用尽最后的力气述说着。
生于乱世,她的夫君却是这乱世的王者,有着问鼎天下的野心,她不能阻遏他一统中原的步伐、禅代天子的妄为,那么,至少她能够为这烽火大地、苦难黎庶布一点力所能及的福泽。
“孤答应你!贤妃,你年纪轻轻,为何要弃孤而去?孤龙袍加身在即,却不能见到孤的贤妃成为六宫之首,何其憾然!”朱晃泪落如雨,这辈子,他被人称作奸雄,权术过人,从不对人存有真心,可独有面前这温良聪慧的女子,让他相信了世上还有几分真与善,“贤妃,若你弃孤而去,孤在世上从此便惶然无主,无人可信、无人可托……”
张惠抚摸着他满是泪水的脸庞,微微笑道:“王爷,这辈子我跟着你,没……没想过要当皇后,要富贵,王……王爷受尽天下人非难,可……可天下乱兵纷争,不杀人,便……便会被杀。王爷一世枭雄,力克诸藩,一统中原,今欲为社稷主,也……也当得起。只是称帝容易,治天下难,妾将大行,只有四个字留……留给王爷,王爷谨记。”
“贤妃尽管说。”朱晃依依难舍地握住妻子的手。
“王……王爷多疑,常冤杀大将,又……又常存怜香惜玉之心,惑于妇人。妾愿王爷戒杀远色,必……必能远祸。”张惠紧紧握住朱晃的手,感受这男人心底不同一般的情意。
他或许是个色鬼,可却对自己畏服温顺、生死相伴;他或许是个逆臣,可却对自己言听计从、恩深义重;他或许是个屠夫,可却对自己珍之重之、一往情深……
自己终究是个难明大义的女子,尽管面前这男人被天下人唾骂,尽管他从来没停止过风流好色,可自己却是那样深情缱绻地牵挂着他,连大限到来之际,都有这么多的担忧与不舍,担心他在没有自己的岁月里,会独自面对太多的凶险,会走上歧途……
张惠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追随这样一个残狠猜忌的奸雄,这辈子,她的心太累了。
朱晃不能置信地摇晃着妻子,半天才爆发出来一声惨嚎。仕宦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孤即将加九锡、代天子,成为中原的九五之尊,一步步走过刘秀登顶帝位的道路,而孤的丽华,为什么偏要在此刻撒手西去?
是天意吗?如果他能早点下决心除去那个无能的大唐皇帝,也许他当年给过她的婚誓,就可以真的实现。
朱友珪伏在床前地下,哭得比朱晃其他几个儿子更为伤心。
他刚娶了张惠的侄女不久,口口声声唤张惠为母妃,正要借贤妃之手与丽妃、朱友文争锋,偏偏贤妃在此时病故,把大梁皇宫拱手让给丽妃当家。
丽妃手中的药碗也跌落在地,在整个梁王府里,她唯一没有防备过的女人就是贤妃。她甚至喜欢贤妃的豁达温婉,只有得到过真爱的女人,才有这样纯净的心地。
贤妃不过是刺史之女,但自幼被家人爱如掌珠,出嫁后又得朱晃一片真情实意。
而丽妃自己呢,虽是懿宗皇帝之女,可父皇当年只心疼带来皇嗣之兆的同昌公主一个人,不惜花尽国库为她营建奢华无双的公主府,从没正眼看过其他女儿一次。父皇懿宗、皇兄僖宗这些大唐天子,几十年来只知道斗鸡走狗,兵临城下,皇兄竟带着几个亲信连夜偷偷出城,把公主们全都丢给了乱军。她这个公主,在乱世中风雨飘摇地活着,委身黄巢,又投奔朱晃,哪里比得上贤妃那从容坦**的人生?
就算贤妃香消玉殒,大梁后宫从此被她独霸,她还是会羡慕如此深得人心的贤妃。
涨潮的大风,在晋阳城头下呼啸着。这个夏天,汴州是多事之秋,河东战事初歇,还算平静。
李存勖与叔父李克宁并肩巡城归来,已是初更。七月天气,晚凉如水,李克宁见侄儿衣甲单薄,爱惜地脱下自己的外氅,亲手为他披在肩上。
李克用有三个弟弟,二弟李克让、三弟李克恭早亡,只剩下四弟李克宁,平日里十分倚重。
李克宁性子温和敦厚,对大哥忠心耿耿,对李存勖也疼爱如亲生。李克宁比大哥多了几分文雅与内敛,不似李克用一脸悍然英气,李存勖自小与这个叔父意气相投,很是亲近。
“亚子,今日洛阳遣来密使,所为何事?”李克宁不经意地问道。
“朱贼逼宫甚急,皇上以指血写下衣带诏,请父王发兵攻汴州。”李存勖叹道,“父王与张公公得诏之后,恸哭失声。歧王李茂贞、蜀王王建本与父王约盟,南下勤王,可这二人得朱贼挑动,也欲各据地盘、自立为帝。眼下,歧军与蜀军为争夺剑南道,正在混战,无力攻汴。”
李克宁点了点头,叹道:“唐室式微,大势已去,如今已成汉末分崩之势。朱贼虽然这两年如得神助,连战连胜,稳坐中原,但所控州县不足天下三分之一。倘若你父王也有意割据一方,此时倒不失为良机。”
李存勖知道,叔父的想法也是晋阳诸将的想法。
蜀王王建已经墨敕除官,虽还未自称天子,一应起居礼仪都如同帝王。
歧王李茂贞早就垂涎帝位,近来又夺了剑南道,关陇之地,尽归他有。
一旦朱晃在汴州禅代登基,王建与李茂贞肯定会先后拥兵自立,天下便成战国分立。如果李克用有意称帝,凭他在河朔、河东的地盘实力,足可以与这三人抗衡。朱晃争战多年,兵力大减、府库空虚,这两年看来无意北上。
但他更知道,父王不会走出这一步。
父王爱惜名声羽毛,赤胆忠心,绝不会叛唐自立。四代唐臣,归化已久,让这个沙陀汉子只认太宗的血脉、李家的天子。
所以他淡淡一笑道:“叔父应知父王忠于大唐,绝无二志。下个月,父王会树起讨梁义旗,传檄天下,兴复唐室。”
李克宁叹道:“明知其不可为而为,王兄虽然勇气可嘉,可如此行事,绝非乱世争霸之道啊!凭我们区区河东,如何能讨梁复唐?”
李存勖没有答话,晋阳城中的将校们都不明白父王的肝胆,不理解他身为胡人却要为唐室抱忠守义、欲以一介孤旅声讨如日中天的朱晃的缘故。
而他却知道,父王从来都是个黑白分明的人,当年天下兵马都监杨复光曾多次在皇上面前称赞李克用“忠不顾难,死义如己”。
忠义孝悌,这四个字在李克用心中重如泰山,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或许,就因为父王不知权变、不懂屈伸,才落到这种窘迫困顿的地步,可也正因为如此,近年来屡战屡败、一再失陷城池的父王在李存勖心中仍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在晋阳宫侧门外下马,亲兵将李存勖的坐骑牵走,他信步走到嘉福殿西院门外,见灯烛仍明,窗纸上有伊明贞伏案提笔的窈窕身影,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敲了敲窗户。
身世孤弱的伊明贞来了晋阳多年,与李存勖一起长大。伊明贞比李存勖年长一岁,贞静聪慧,不但一起跟师傅读过《春秋》,还精通诗词音律,两个人一遇到就会谈天说地、经纬古今、诗词相和,每每有说不完的话。
李存勖从小淘气,但见到伊明贞,心中便会生出一片宁静,觉其如姐如母、百知百晓,值得依赖。这两年渐渐长大,李存勖对她越发存有一种异样的情愫。
伊明贞听见敲窗之声,吃了一惊,半启窗扇,看到李存勖,笑道:“亚子,快二更天了,你还没睡。明日一早还要随王爷登台点将,发檄誓师,难不成你是铁打的?对了,我这里有一碗冰酪,你进来喝了再歇息。”
李存勖走进她房间,闻得沉香如水,看见纱屏掩映、帷幔低垂,书案上展开一张素笺,上面是伊明贞恢宏遒劲的颜体手书,抄着韩偓的《浣溪纱》:
宿醉离愁慢髻鬟,六铢衣薄惹轻寒,慵红闷翠掩青鸾。
罗袜况兼金菡萏,雪肌仍是玉琅玕,骨香腰细更沈檀。
他在桌边坐下,伊明贞端来冰酪,李存勖接在手里,却只管上下打量伊明贞。
伊明贞祖上是太子太保伊慎,伊家儿孙与老太爷一样,个个文武双全,尤其是一笔书法为人称赞,伊明贞也传承家学,自幼精于书道。
当年幽州城下大战刘仁恭时,伊明贞的父亲孤军深入险地,父子多人力战身亡,只留下未长成的幼子伊承俊,十年来伊明贞姐代母职,细心照料伊承俊起居,还管教伊承俊读书学礼,虽是十九岁少女,已经颇具贤母风范。
他喜欢伊明贞,此刻,烛影下的少女,蜂腰浓髻,雪白的鹅蛋脸上五官精致,沉静的双眼中透着聪慧,比平时添了几分妩媚娇艳,素笺上的诗词,也流露出平日里少见的婉转情致。阅罢素笺,李存勖再望向面前的素妆少女,闻着她衣衫上的淡淡薰香,不禁有些心动。
李存勖喝完冰酪,正起身欲离开,却见案上一只木匣半开,里面露出一张吉祥符,是晋阳城延寿寺的新春锦签。他拿起来一看,却见符上也是伊明贞的字迹,一面写着“亚子平安福寿”,另一面写着“天长地久,比翼连枝”。
与伊明贞相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明了她的心意,李存勖心下感念,拾起那张吉祥符看了又看,望着伊明贞笑道:“姐姐才貌堪比杨妃,只是我功名未成,比不了玄宗皇帝。”
伊明贞与李存勖自幼在晋王府耳鬓厮磨地长大,虽然知道李存勖有不少出入宝局戏楼、赌博群殴的劣迹,但无奈自情窦初开起,心中就深铭着他的影子,而李存勖待她也十分礼敬温柔、处处信任,所以这些年来,伊明贞已对李存勖情根深种。
何况刘夫人与曹夫人素来喜爱伊明贞的明理与端庄,若非河东近年屡屡战乱,早已下聘礼成,府中上下也莫不视她为将来的世子夫人。
但听了李存勖这当面调谑的话语,伊明贞脸上一红,又羞又怒地道:“杨玉环是祸国红颜,玄宗皇帝也是自甘堕落之人,亚子岂能如此自比?安史之乱,天下刀兵、百姓流离,都是这二人造的孽业。亚子,你是不世英杰,万万不要学那个整天只知道重用戏子、内官的昏君。”
李存勖见她面色绯红、娇羞可爱,越发怜惜,入怀取出一个小小锦盒道:“姐姐三天后生辰,我已备好薄礼,只怕这几日军事紧急,提前取来,为姐姐贺寿。来,姐姐,我帮你戴上。”
他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对小小的翡翠耳珰,金坠上分别是一片银杏叶状的绿色翡翠,以镂金花枝缠绕。
伊明贞父祖镇守汾州,府前府后到处银杏古树,伊明贞思乡,到晋阳宫后,院落里也种满银杏树,笼在西厢之前,夏绿秋黄,十分悦目。
伊明贞见到这对耳环,感念李存勖体贴,十分欣喜,轻轻撩起鬓发,由着李存勖为她戴上耳珰。
李存勖走近伊明贞身旁,闻见少女幽香,再也按捺不住,将伊明贞揽入怀中,轻吻着她的额发道:“纵是造了孽业,明皇与杨妃,这二人的绝代风华、千古深情也令人欣羡。姐姐,待亚子明日誓师后,发兵进击中原,战胜归来,便与姐姐比翼连枝、永不分离。”
伊明贞感受到他的吻越来越炽热大胆,心中害怕,用力推着他道:“亚子,你我自幼相识、情投意合,有母妃主张,早晚我都是你的人,亚子若真心待我,此时名不正言不顺,还请尊重。”
李存勖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却听院外更鼓又响,已经是三更天了。
他想起天亮时父王便要到郊外誓师,再无睡意,拿起那张织锦的吉祥符,小心放入怀中,笑道:“姐姐这张符,我也贴身留着。今日与姐姐一别,还请姐姐在晋阳城待我重振唐纲,报捷归来,永偕鸳盟!”
伊明贞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信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