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之日,朱晃在洛阳万象神宫接受群臣贺岁,又被簇拥着登上宫前的应天门,在宫阙上放眼眺望着崔巍嵯峨的洛阳宫室,宫内处处雕甍崇楼,在晴日照耀下一片金碧辉煌。
明堂、上阳宫虽年久失修,旧日的绣阁绮殿仍气派俨然。
洛阳是当年武则天女皇与唐玄宗李隆基多年居住听政的东都,这二人都是好大喜功、奢华无度的主子,因此无论宫室还是园林,都高大奢华得出人意料,多处逾过长安大明宫的规格。
望着眼前的富丽宫室、恭顺臣仆,朱晃却打心底高兴不起来,新岁又至,他就又老了一岁,而对年轻的李存勖来说,却是又成长了一岁。
本来朱晃六旬之后身体就每况愈下,这两年屡被晋军出奇兵反败为胜,打破了他一举灭晋的念头,更让他心情郁结。
怎能想到李克用那年少散漫、名声狼藉的世子,竟比李克用还要英勇善战,比李克用更为睿智明识?是此子运气太好,还是他朱晃流年不利?康怀贞、李思安、刘知俊在潞州先后以二十万大军合围一年,工事夹寨无数,却被李存勖趁大雾一朝击溃。
区区河东,不足二十万人马,治下仅剩代北数州、河东只余晋阳孤城,老晋王李克用绝望中暴病身亡,晋军大将不少人心萌怯意,遣使通信,想要献城出降朱晃。
而李克用死后不到四年时间,李存勖就能卷土重来,救了潞州,围了晋州,拉拢了歧王,结盟了赵王,和亲了契丹……
倘若这次王景仁与韩勍不能在镇州将李存勖的晋军击败,赵地必失。
李存勖西有陇右李茂贞相助,北可调动赵军,成为北方盟主,实力足足雄厚了一倍,可以和朱晃分庭抗礼,而且,以此趋势下去,梁军日衰、晋军日雄,他的大梁、他的洛阳城还能守得住吗?
朱晃忧心忡忡地望着身后诸子,博王朱友文、郢王朱友珪、均王朱友贞,这三子均不擅对阵,而冀王朱友谦、康王朱友孜这两个人也只是大将之才,并非帅才,论起行军打仗,他们全都不是李存勖对手。
倘若他不能以倾国之兵攻下赵地、直袭代北、闯入雁门关困住李存勖,他百年之后,儿子们更无法抵敌那年轻英武的晋王。
巡视受贺已毕,朱晃带着将军大臣们下楼进宫赴宴席,刚入西内宫花园,却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当庭的一棵古老的腊梅树下,仰头赏着梅花,她穿着浅青色出锋皮袄、洒金长裙,一头浓密的头发梳成双螺髻,对插着两枝样式老旧的包金簪子,凤口里洒下一串白珠,侧脸丰盈秀美,腰肢纤如一握。
朱晃浑身一震,停在走廊上,往庭院中望去。是幻觉吗?是做梦吗?
他逝去已久的元贞皇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洛阳西内宫中?她还是和年轻时一样温婉秀美,总穿着半旧的浅青色衣裳,螺髻上也常常插着他当年订亲下聘时送的不值钱的串珠金簪。这日落时分,白雪腊梅,廊庑深重,与当年他第一次走进宋州刺史府花园的景色何其相似……景如画,画中人,人似旧,一切依稀仿佛又重回了他年轻时候,重回了他与元贞皇后两情笃好的新婚岁月。
那赏梅的人影听得廊下脚步声响,吓得连忙往山石后躲藏了起来,朱晃抛下群臣,走到山石旁,轻声唤道:“贤妃,不……朕的元贞皇后,这么多年来,朕想得你好苦。朕总想着,再打下河东和河朔,朕就去地下找你,再也不分离。你……你也想念朕吗?今天是新元之日,朕舍不得你一个人在地下孤单寂寞,好想和你一起饮酒赏乐。你要是回来了,就出来让朕看一眼,解解朕心底的相思之苦。”
山石后面的人畏畏缩缩地走了出来,仿佛正是他的发妻张惠,从衣饰到身形、侧脸,无不酷似年轻时的张惠。那女子低垂着脸,直走到朱晃面前,才“扑通”一声跪下,叩拜行礼道:“父皇,臣妾是郢王妃张氏,给父皇请安!”
朱晃听若不闻,伸手温柔地牵起了她,道:“朕与你打小儿的夫妻,同尊共荣,你还向朕行什么礼。来,让朕看看,这些年,你可清减了?”
那女子抬起脸来,朱晃一阵昏乱,从她盈盈双眸和瘦削脸容上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张惠。
忽然间他醒悟了过来,面前的这女子,是郢王朱友珪的妻室张氏,也是张惠的本家侄女,难怪会与张惠有几分相似。
今天她身上穿着与张惠旧日相仿的衣饰,梳着与张惠旧日相同的发髻,插着张惠生前留下的旧金簪,竟是要刻意扮成张惠的模样……
朱晃望向身边站着的郢王朱友珪,却见他微微垂首,不愿直视自己,眼角却仍在打量自己的一举一动。
此子未免也心机太深了。朱晃自己就是个计谋深沉的人,却不愿被他人算计控制,心下怫然,冷冷地道:“原来是你,你和你姑姑长相倒是有几分相似,可朕的元贞皇后,性情虽温婉,心性却极高,从不会……”
他咽下后半句没有说下去,一阵风起,摇落细碎的积雪、金黄的腊梅在张氏肩头,花雪纷扬,朱晃又是一阵恍惚,模糊中看到了当年的张惠在花树下笑语嫣然。
面前的女子,与他青春少年时的梦中人一模一样,尽管是刻意模仿张惠,举止容貌里也带了几分张惠的神韵,让他一时舍不得移开眼睛。
八年了,朕不习惯没有你的日子,多少年来那耳边轻言的低语、处处为朕筹谋的苦心,如春风沐我心怀。
朕奄有中原,天下皆畏朕兵威,却没有人心疼朕的老迈疲惫、心力交瘁,只有朕的皇后,朕阴阳永隔的皇后,多少年来尽心尽力陪伴着朕。倘若人生在世,只有他人心里的牵挂想念可以印证生命的存在,那朕只在你的心底活过,只被你一个人深爱过……
当着群臣,朱晃失了一会神,又深深望了张氏一眼,这才对郢王朱友珪淡淡地道:“当年你与张家结亲,果然是深谋远虑。你的孝心,朕已经明白,张妃是元贞皇后的侄女,德容兼备,你这王妃选得不错。今天是正月初一,就让张妃到积善宫沐浴后,往积善宫佛堂为元贞皇后焚香颂经,三日后再出宫。”
朱友珪心中一阵惊喜,脸上又是一阵羞赧,这分明是当年唐明皇赐浴杨贵妃之举,杨贵妃也曾是唐明皇的儿媳妇,后来被李隆基看上,纳入宫中为贵妃、宠冠六宫,其子寿王李瑁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隆基父纳子媳。而自己呢,则是把妻子双手送上了父皇的床榻……
可张氏本来就是自己精心布置的一步棋,棋局已残,他不得不孤注一掷,才能和淑妃、博王朱友文最后拼个你死我活,就算这是耻辱,淑妃和朱友文也一样在承受。为谋大事,大丈夫甘受**之辱,何况是区区一个女子?
他强自镇定了心意,拱手答应道:“是,儿臣谨遵父皇吩咐。”
朱友珪抬起眼睛,望着张氏,见妻子眼中似有泪光盈然。自那天看到王氏在椒兰殿侍寝起,他连骂带劝,在府中苦苦折腾了几天,才说服了张氏打扮成姑母张惠的旧日模样,在西内宫花下设局相候。
她是个心性简单的女子,心中只有他这个夫君,明明不愿去取悦勾引父皇,却为了他一番掏心掏肺的话语,舍下脸面相就。
朱晃带着群臣扬长而去,朱友珪命人将张氏送往积善宫后,遥望着朱晃那臃肿的背影、拖沓的脚步,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恶意,这个所谓的父亲,对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何尝有半点怜惜?多年来自己鞍前马后效力,就是指望着父皇把他这个庶长子册封为太子,可他非要偏心于一个来历不明的养子。
倘若这老**贼承受不住这些娇娥丽姬,身子亏空,再加上河朔战事不利,不久一命呜呼,到时候太子之位犹虚,自己身为控鹤指挥使,凭借手中的精兵,和亲生长子的身份,登基践祚之事足可以十拿九稳,而自己的这番忍辱负重,也就没有白白浪费。
正月初二,天还未亮,数千名晋军又来大营外搦战,骂手们一个个中气十足,骑马绕着营垒叫阵,恶语声直入北面招讨使王景仁的中军大帐。
王景仁铁青着脸,望着面前肃立的韩勍、李思安与王彦章道:“晋军一再派前锋讨战,如此求战心切,必定在午河对岸设有埋伏。传本帅将令,高闭营垒,不得出战!”
左龙武军韩勍焦躁地道:“大帅今天也不准出战,明天也不准出战,赵王王镕畏惧我军兵威,多年来在柏乡之地坚壁清野,午河南北,方圆百里,都找不到一处粮草仓可供军粮,我军每天只能割草喂马。如今晋军绕营骂阵,大帅又不准我们出战,战马已三天两夜未食,再等下去,几万匹战马活活饿死,我龙骧、神威精骑,只能不战而溃!”
大帐外阵阵饿马嘶鸣,听在王景仁耳中,也是心烦意乱,他挥手道:“周德威老谋深算,从不轻举妄动,去年在赵州与我对峙数月,未敢出一兵一卒,这两天竟不断派人绕营骂阵,必设有伏兵陷阱,今日无论如何不准出战,先派斥候前哨,观敌料阵!”
“大帅,那战马没有草食,该如何处置?”李思安也不满地问道,“我手下前天、昨天在营垒附近打草,被晋军杀死数百人,剩下的也不敢外出打草,军马再饿下去,骑兵尽废,只怕不能对阵晋军。”
年过半百的王景仁是军伍出身,年轻时骁勇刚毅、身先士卒,打仗是常胜将军,中年后更是智谋深沉。
朱晃自从收服他后,不断提拔重用,在梁军中,已与葛从周、杨师厚二帅并驾齐驱。无奈出兵到了魏州后,李思安、韩勍仗着勋功显赫、地位尊荣,并不把王景仁放在眼里,对其将令也屡加质疑,令王景仁每有力不从心之感。
他见二人都质疑粮草之事,皱眉道:“本帅并不是怯战,而是要探明敌情,有备无患。今天一早飘雪,寒风凛冽,到了夜间,积雪渐大,午河必然冰封,我军便可携粮草辎重,趁夜过河,潜行到晋军的鄗邑大营外,围困晋军,一鼓而歼。就算晋军不退,午河冰封,我军不需夺桥过河,出阵便无折损。二位将军暂且忍耐,先掀屋顶茅草、炕席喂马,坚定心志,决不受诱入伏。”
王彦章听王景仁说得有道理,当下拱手领命道:“末将领会!这就回营喂马,等待夜间出战。”
韩勍、李思安无奈,也只得回了自己大帐,吩咐手下掀了营中的草棚、炕席喂马。天色大亮,雪花如飘绵扯絮,令营外一片迷蒙,只能望见晋军的玄甲黑袍,在营垒外蚁行般绕行吵嚷喝骂,点着王景仁、韩勍、王彦章的名字不断叫阵搦战。
韩勍听得心头火起,登上哨望的刁斗,取来一囊狼牙利箭,往营外疾射,他是亲卫大将、膂力过人,狼牙箭到处,晋军骑兵应弦而倒。
却见一骑黑马从河滩边驰来,马上一人取下鞍边长弓,往韩勍面门便射,韩勍急躲开时,只听数支利箭犹带风声,从他耳边擦过,余力不衰,竟将韩勍身后的两名铁甲精卒射死。韩勍不禁吓出满背冷汗,问道:“这汉子是谁?”
李思安恰好走过来,登台望了一眼道:“是晋军二太保、代州刺史李嗣源,此人长期在幽燕之地征战,据说在剩下的十三太保中,骑射功夫算得上第一人。”
韩勍不敢再登台射箭,正要悻悻离去,却见那李嗣源身后又旋风般冲来一群骑兵,至少有两三千人,皆着重甲黑袍,大氅上绣有虎头,显是飞虎军精卒,拥着白发老将周德威与黑甲银枪的五太保李存璋逼近营寨,举戟喝骂道:“韩勍鼠辈,只敢躲在营寨里放冷箭,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躲得了一时,可能躲得了一世?若再不敢出来交手,爷爷就放火烧了你们大梁鼠辈的乌龟窝、老鼠洞!”
韩勍平生性躁,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下又要点炮出兵,被阎宝与王彦章拦住苦劝才住。他悻悻地离开营门,正欲回大帐喝酒,却见帐门外战马悲嘶,不少匹良骏都倒伏在地、横七竖八。
韩勍大怒,叫来副将问道:“神威军的战马早上还好好的,怎么我一回营就横死遍地?都是谁干的?查出来,我要他性命!”
几个副将苦着脸道:“这些战马已经两三天没进草料,刚才按将军吩咐,给它们吃了棚顶拆下来的茅草和折断的炕席,想不到更加坏事,不少战马口吐血沫倒在地下,马倌和医官救都救不过来,我们神威军里,这一上午就死伤了几百匹马。”
韩勍满面涨红,跳上马去,举槊喝道:“来人,列队,放炮出营!我韩勍宁可战死,也不活活在这里憋死!”
听得韩勍的神威军放炮出营,王景仁心中暗暗叫苦,风雪虽急,可午河仍未上冻,梁军如果追逐晋军过河,只能从浮桥上冲过。
刚才他已经登台眺望,河畔赵军、定州军旗帜招展,赵定步兵正把守着三座浮桥的南北两端,以逸待劳,梁军只要过河,必然死伤惨重,先挫斗志。
而且过河之后,很明显,周德威与李存勖要在旷野上与梁军的骑兵决战,虽然梁军的人数比晋军多,但晋军的周德威谋略过人,李存勖等人武勇善战,一旦前营失了锐气,只怕输多胜少。
梁军的精卒猛将,远远超过晋军,可倘若只能从三座浮桥上冲阵过河,就等于晋军守住了一处“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以一当十,令梁军先锋白白送死,所以就是出战,王景仁也不会在此时渡河急战,他昨天一早已命人往魏州去催粮草,今夜便可运到,到时候战马饱餐、午河冰封,晋军岂是他们的对手?
他心中暗骂韩勍、李思安沉不住气,连半天的时间也等候不了,可事已至此,望着雪地上成片倒伏的战马,个个口角流着血沫、奄奄一息,王景仁心下也是又惊又怒。自己是不是有些过虑了?晋军远道而来,就算鸦儿军神勇,难道真比得过龙骧、神捷、神威这三支大梁的亲卫铁骑?闭门数日不战,令战马折损如此,看来也有失当之处。
韩勍命人打开营门,正要带两万神威军出去迎敌,王景仁担心他有失,传令放炮,集合大军,跟在韩勍的神威军后,也列队出营。
雪越下越大,成团成簇,迷离了几十步外的景物。
生长中原的王景仁极少见到这样大朵雪飘落的冬景,却见周德威、李嗣源、李存璋带着三千飞虎军骑兵仍在绕营叫阵。王彦章大喝一声,取双枪冲向晋军。周德威见他来势凶猛,一声令下,三队骑兵从三座浮桥上急速撤往北岸,竟不与梁军接战,只匆匆在南岸留下几十具尸体。
王景仁越发疑心对岸有伏,欲收兵回营,对岸的晋军一阵劲弩疾射,射死岸边不少梁军,韩勍恨得眼中出血,一抖手中大槊,带头冲上了浮桥,李思安带兵紧跟其后。
三座浮桥边是几千名赵军与定州军的步兵,见梁军骑兵上桥,纷纷刀砍马腿,矛刺马头,浮桥本来不稳,加上赵军步兵乱砍,不少梁军落入午河的冰水中,挣扎之际,定州军又趁机用狼牙棒击打落水梁军,还没过去一千骑兵,午河水中,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到处浮尸,场景凄惨。
幸好赵定之军平时对梁军畏之如虎,王彦章、阎宝带龙骧军与神捷军冲上浮桥时,见龙骧、神捷、神威军的精卒身材魁梧、兵器沉重,守桥步兵心生怯意,连连后退,不敢抵敌,眼看就要弃守。
北岸的李存勖看得心中焦急,他们多次叫阵、诱梁军出营,就是为了以逸待劳,趁梁军在浮桥上过河时狠狠杀伤对手,不让梁军全部过河,这样才可以集中手中精兵,将过河的梁军围而歼之。
当年唐太宗起兵晋阳,手中兵力不足大隋的十分之一,却能以少胜多,就在于用兵之奇,养士气、沮敌志、灭敌锋,以弱扰强,以强灭弱,一旦占了上风,夜驰百里,大小接战数十上百次,不胜不归。
梁军在南岸延绵数里,争相夺桥过河,虽被杀伤,不过两三千人,倘若此时就弃守浮桥,梁军并未折锐气,赵定之军却已斗志全无,只剩下三四万晋军对阵七万梁军,强弱立判,对自己不利。
当下李存勖一抖手中禹王长槊,带五百飞虎军亲兵,亲自驰往当中的浮桥桥头,大喝道:“决不令梁军过河,过河则不可制!桥不可失,机不再来!”
见主公已一马当先,李嗣源、李建及、李存璋、石敬瑭等大小将领都带了身边精卒冲上桥头,个个持戟鼓噪,下马上桥激战。
赵军、定州军见来了生力军,精神一振,再次冲上前来,与蜂拥而至的梁军骑兵激战,不少骑兵连人带马被打下浮桥。
王彦章刚上中间浮桥,见身穿金丝铁甲、头戴玄铁凤翅盔的李存勖舞着禹王长槊,立于桥头,威风凛凛,眨眼间便将几名龙骧军的将领扎下马去,当即冲上前去,也不搭话,右手十九节铜饰大铁枪往李存勖当胸插去,左手取下另一枝铁枪,搂头便打。
李存勖见他来得凶猛,退后一步,让开头顶铁枪,双手持槊,**开王彦章的另一条铁枪,枪槊相交,李存勖双手发麻,心知面前的王彦章膂力奇大,不可强取,打点起精神全力应对。
王彦章见李存勖力气虽不如自己,槊法却甚是精奇,急切中不能战胜,而自己身后却堵塞了大片梁军,心中焦躁,双枪急扎李存勖,趁李存勖退后一步,枪势未老、闪电变招,横击在李存勖后背上。李存勖见势不好、自己已立足不稳,顺势一槊往王彦章马腿上扎去,战马嘶鸣人立,将王彦章抛下河去,李存勖也被王彦章刚才的双枪击背打入河中。
王彦章是水盗出身,水性极好,见李存勖正要游回南岸,冷笑一声,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河底抱住李存勖双腿,抓住不放,他力气原本就比李存勖大,水性又比李存勖好,接连让李存勖喝下好几口带着冰碴的河水。
李存勖连连挣扎不能脱身,取下腰间青华剑,往王彦章胸口便扎。青华宝剑断铁如泥,竟把王彦章胸前的青铜护心镜扎穿削下,王彦章只得松手避让,顺势却扭住李存勖持剑的右手,又横勒住李存勖的脖子。李存勖自知难以脱手,干脆将青华剑往后一送,直削王彦章左手,王彦章松开李存勖,横过身子、一把夺过青华剑,再回过脸来,李存勖已游往南岸。飞虎军的副将们赶紧抢上前来救护,王彦章还要追时,晋军中一阵乱箭急射,他只能躲往桥下避让。
已近午时,梁军冲奔不歇,赵定步兵再也抵挡不住,剩下的残兵纷纷退往身后雪原,旗帜鲜明的梁军铺天盖地而来,在午河岸边列成七队人马。
当先的是两支各一千人的梁军骑兵精锐,东边的一千骑兵乘着黑马,匹匹黑如墨染、雕鞍画辔,西边的一千骑兵乘着白马,匹匹毛片洁净如雪、金鞍玉镫,身后分别打着“龙骧军黑马都”“神威军白马都”的旌旗,马壮人雄,气概非常,晋、赵、定的联军看在眼中,顿生怯意。
谁不知道大梁骑兵“白马都”“黑马都”的神勇?朱晃就是仗着他们称雄中原多年,连悍甲天下的魏博牙兵,也被他们闭门屠尽。
李存勖换过衣甲,重新提槊上阵,却见王彦章穿着湿甲立于阵前,持着李存勖遗下的青华宝剑,洋洋得意,命军士大叫道:“李存勖小儿,你祖传百年的宝剑已被我家将军夺走,天意如此,还不速降?”
李存勖恨得牙痒,命人将王彦章的青铜护心镜挑在枪头,在阵前骑行示众,也命军士大叫道:“王铁枪老儿,今日晋王且饶你性命,再不识顺逆,来日必取你人头祭旗!”
两军鼓噪一阵,已经正午。晋军与梁军对垒,李存勖正要命人出阵,周德威拨马过来,低声道:“殿下不可,那王彦章前几日曾击伤我三十六员大将,气势正雄。今日梁军龙骧、神捷精骑尽出,我们不能直撄其锋,而要疲敌之志,以逸待劳。梁军急出,未曾饮食,请殿下下令,吩咐前军接战,后军休整,轮番作战,且战且走,坚持到午后,梁军饥渴交加、无心再战,我军再以飞虎、横冲精骑追杀,必定大捷!”
李存勖大喜,当即吩咐下去。李嗣源带着横冲都饮食已毕,见梁军前阵的白马都、黑马都骑兵衣甲鲜明、士卒雄伟,追赶得晋军在雪原上没命逃窜,大怒道:“我河东鸦儿军不得自隳志气,白马都再强,难道还强得过当年长安城里的六十万黄巢乱党?儿郎们,随我上!”
他带了一百多名横冲都健卒,与逃兵们逆向而行,直冲到白马都前。韩勍正杀得兴起,见李嗣源赶来,举槊便刺,李嗣源持枪接战,战不到五十回合,韩勍已露败象、拨马便跑,李思安正要从远处赶来相助,李嗣源却不追赶,只与手下挥着铁杖、舞着铁枪,冲入敌阵,生擒了两名副将,挟在马前,又夺了白马都的一面大旗,往晋军大阵前跑去。韩勍急命人放箭,箭飞如雨,待得李嗣源回到本阵,铠甲上插着的铁箭已经多如刺猬针,左臂也被射伤。
李嗣源不及疗伤,将两名白马都的副将放在马上,与战旗一齐阵前示众,大喊道:“区区白马都,岂能当我鸦儿军一击?神威军主将韩勍不堪一战,白马都将校更是手到擒来。我河东军乃大唐护国铁骑,神明所佑,早晚必尽灭白马都、黑马都!”
李嗣源平时神情木讷、貌不出众,而此时冲入白马都斩将夺旗,神威凛凛,不但令晋军上下佩服,也更生了斗志,渐渐立定脚步,重新与梁军对阵。
雪渐渐变小,雪原上到处是鲜血与踩烂的雪泥,不久又被白雪覆盖,虽然看不见太阳,但天色渐渐昏暗,让人预感到,黄昏将要来临了。
黄昏也落在淑妃李洛镜的上阳宫观风殿外,身为大唐皇室后人,她当然知道这里过去曾是则天女皇在洛阳所居的正殿,宫室之丽,独步天下。
可今非昔比,观风殿内外到处木石倾颓、断壁残垣,渠水发黑,积雪掩盖了这么多年来兵祸留下的残象,放眼只见殿外花池楼阁、回廊纡曲,反而显出一派明瑟之美。
“郢王也真做得出来,把自己的妻子献给……”淑妃望见镜中博王妃王氏那张神情尴尬的秀脸,硬生生把自己的话给咽了下去。
是啊,朱友珪这一招还不是跟自己学的,若说厚颜无耻,自己与朱友珪又何分高下?朱友珪把自己的妻子献上父皇的床榻,自己逼着儿媳妇取悦阿翁,都是一样的没有廉耻、权欲熏心。
淑妃站起身来,在观风殿里徘徊着。
观风殿虽然深阔,但布置简朴,她遥想着当年则天女皇在这里宴寝理政、与二张同欢的帝王岁月。从年少时起,身为大唐公主的她就十分仰慕武则天与太平公主,也梦想着成为那样令人敬畏的女人,在天下大事上施展自己的才智。
她万分瞧不上自己的父皇懿宗李漼,虽然相貌堂堂,少年时就以“器度沉厚、形貌瑰伟”著称,可懿宗继位后只知道花天酒地、宴游无度,把有“小太宗”之称的祖父宣宗皇帝苦心孤诣一辈子积累的家当挥霍完毕,让宣宗的“大中之治”烟消云散。倘若父皇有半点宣宗的血性和肝胆,大唐本有可能再度中兴。
她更瞧不上自己的哥哥僖宗与昭宗。精通斗鸡走狗的僖宗李儇,比擅长音律的懿宗更爱嬉游挥霍,一辈子在被叛军追赶逃难的路上度过。
昭宗李晔虽然有志中兴,可为人多疑而优柔寡断,在位时被强藩们轮流挟持,最后身边一个可用的大臣都没有,只能在嫔妃们的面前凄凉被弑。
这些大唐的皇帝,他们白白坐在皇位上多少年,却未成就半点大业,既不能造福百姓,又不能开疆拓土,甚至不能守住祖宗基业,只能畏缩在长安城大明宫里,受内官们摆布,受强藩们戏辱。
倘若她能君临天下、指点江山,她绝不会受制于人,更不会集民膏民脂以逞一己私欲,她要宽徭薄赋,休天下刀兵,广开言路,重贤用能,打击门阀,削藩镇、远内官,重现当年的贞观之治。
然而她是个女人,纵然贵为公主,也只是个在乱世里风雨飘摇地苟活着的女人,手无权柄,更无军马,她只能寄望于自己的儿子朱友文,那是个多么睿智沉稳、宅心仁厚的孩子,从他出生起,她便在他身上寄托了自己向往过的一切美好。
她从不教他权术、阴谋,也不让他学武练剑,而是自幼便延请了名师大儒,教以治国之道、经史策略,对他娓娓讲述当年太宗东平突厥、西抚安南、万国来朝、天下承平的盛世,让他梦想着重建这样的盛世……
或许她偷生从贼,在黄巢、朱晃手中辗转苟活,玷污了自己曾经的大唐公主的高贵,可她不悔,只要此生她有了这么一个雄才伟略的儿子,能看到他垂拱而治、修复山河的那一天,此生不憾!
而朱晃显然是明晓她的心意的,看这些年来朱晃对朱友文的宠爱嘉许,他也确实有意将朱友文立为太子,只是,拖了这么久,年过六旬、久病迁延的朱晃眼看已经快要灯干油尽,仍没下正式册封,这让淑妃不能不焦急。
“博王妃,你是说,皇上亲口说过,他要让博王监国?”淑妃徘徊一圈,又坐回原地,一边追问,一边试图从朱晃的每句话中条分缕析出用意。
“正是,母妃,皇上不但对郢王说过,还对身边的几个近臣都说了,下个月皇上率五十万大军亲征河北,到时候以博王监国,郢王随军从征,不过……昨天郢王的张妃穿戴上她姑母元贞皇后的衣服首饰,皇上吩咐让她入住积善殿,会不会……”王氏犹疑地猜测着。
“不会!”淑妃斩钉截铁地打断她,“除非元贞皇后复生,否则再像也没有用。皇上的心中对元贞皇后虽情有独钟,却对美色极为饥渴,本宫看得出来皇上对你真心宠爱,皇上对友文也是真心疼爱,既以博王监国,自是心中已经将他视为太子了,只是……只是皇上难道一次也没对你提过立嗣之事?”
王氏入宫侍寝已经快半年了,开头还遮遮掩掩、避人耳目,如今已索性与朱晃在西内宫椒兰殿内公开起卧,要不是昨天张氏入宫分了她的宠,王氏还没闲暇能到淑妃这里来。
“立嗣之事,皇上好像是说过一次。他说,汉武帝晚年欲立刘弗陵为太子,刘弗陵明明聪明能干超出武帝诸子,汉武帝却犹豫再三、下不了决心。皇上说他如今才理会了汉武帝刘彻的心情……还说什么主少国疑、大臣未附,难道……皇上是嫌博王太年轻了?”王氏读书不多,人也不大聪明灵活,这几句话,她其实在心底盘算已久,都没想明白,才开口去询问淑妃。
淑妃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望着镜中自己那张徐娘半老的脸容,苦笑道:“皇上不是嫌博王太年轻,是嫌母妃太年轻了。”
王氏仍未明白过来,呆望着淑妃皱纹丛生的眼角道:“嫌母妃年轻?皇上为什么要嫌母妃年轻?”
淑妃惨白的脸映在铜镜中,仿佛刹那间便衰老了许多,但眼光却越发变得灼热,仿佛有焰影扶摇其中。
她终于明白了朱晃迟迟不立朱友文为嗣的原因,不是因为朱友文非他亲生骨肉,而是因为朱友文有一个心机深沉、格外强势的母妃。
这老贼,他是故意让王氏传话给淑妃,他担心权谋过人的淑妃将来成为执政太后、干预国事。
当年汉武帝立刘弗陵为嗣前,先无故加罪赐死刘弗陵年轻的生母钩弋夫人,因为主少母壮,倘若不想让皇权被年轻的太后与外戚们把持,只能留犊去母。
留犊去母……只要友文可以登顶帝位、垂治天下,自己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积善宫内,朱晃铁青着脸,听着刚刚从柏乡逃回的王景仁在面前跪禀军情。
王景仁浑身浴血,战袍破碎,发髻散乱,正月初二夜间大败后,他马不停蹄赶往洛阳,一天一夜没合眼,正月初四凌晨才至洛阳城下叩阙。
“既已过河列阵,凭朕的龙骧、神捷、神威三军精骑,怎么会败给李存勖那乞丐一般的河东骑兵?”尽管披着锦裘,但朱晃牙关打颤,不知道是冷还是震惊。
正月之前,他已下旨召集中原各州精骑,打算开春以后,就以五十万大军出征河朔,没想到当先锋的龙骧、神捷、神威亲兵,竟然会在柏乡旷野被李存勖的晋赵联军大败,七万骑兵死伤大半,只逃回来一百多骑。
这当真是十年来畏梁军如虎的河东兵吗?当年李克用未死之时,已龟缩晋阳城中不敢迎战,连朱晃扫**河中、围攻李克用女婿王珂时,李克用也不敢发兵相助,反而劝王珂写信求皇上李晔调解,结果令河中被灭、王珂被害。
这李存勖,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带着李克用遗下的残兵,却已潞州一胜、柏乡连捷,次次用奇兵以少胜多,不止击败了围攻潞州的十几万梁军,还让自己的龙骧、神威、神捷精骑全军覆没。
天乎天乎!既让自己此生一统中原、登基践祚,偏偏残虏李克用身后却有此虎子!
“回禀陛下,李存勖与手下诸将上下一心、令行禁止,虽兵力、战具皆不如我军,可士气如虎。我军轻出,未携粮草,自午时与河东军相持至黄昏,饥渴交加,臣与王彦章领龙骧军于东阵,正欲徐徐退兵,被周德威看破军机,命人到处大喊大叫,诈称东阵兵败。西阵的神捷军、神威军误信为真,士气已沮,不听将令,四散败逃。河东军好整以暇,正好趁机追杀过来,周德威与李嗣源率骑兵两翼夹击,李存璋领赵定步兵奋力拦截。臣率三军退到鄗邑近侧,又有伏兵突骑而出,以致我军大败……臣求陛下赐以死罪,明正典刑、以惩于后!”王景仁老泪纵横,他沙场征战三十多年,从未败得如此惨烈,哪怕以千骑对阵敌军万人,他也镇定自若,可这次率七万精骑往河朔,却被晋赵的四万联兵一鼓而歼,梁军伏尸数十里、被斩首二万级,龙骧、神威、神捷等精锐禁军全军覆没,深州、冀州尽失,一世英名扫地,实是痛彻肺腑。
朱晃也与他一样心痛,自驻马汴州、成为一方藩镇时起,朱晃就不曾输得如此一败涂地过,他有些失神地望着空****殿中跪着的王景仁,半晌才疲惫地道:“景仁何罪之有?朕早知道韩勍、李思安骄悍难制,不想竟敢不把你这位股肱老臣放在眼里,不听将令,受诱轻出,以至于此。你起来吧,朕免去你一切官职,回家休养,过个一年半载再起复,也就是了。”
王景仁心知死罪已免,可听朱晃说得轻描淡写,却并不打算今后全军出征时起用自己,心下也是一阵黯然。
此次柏乡战败,他不仅一世英名扫地,在朱晃心中更不复旧日神勇,功名尽失,从此再也不会有上阵机会了。
对于一个手领雄兵、数十年沙场生涯的元帅来说,这与死有什么区别?
王景仁谢恩退下后,张氏从殿后走了出来,手中托着金盘,盘中放着一碗莲子参汤,她依然穿戴着与元贞皇后相仿的旧服饰旧钗环,看在朱晃眼中,却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不伦不类。
此刻他心绪烦乱,更加不愿见她,挥了挥手道:“郢王妃,大年节下,你入宫多日,也该出宫与郢王相聚了,一会朕就命人送你出宫。”
张氏一怔,前两天皇上还对自己痴迷不已,怎么一夕之间就变得如此冷淡,难道是因为河北战事失利?她不敢开口质询,只得低头应道:“是,臣妾这就收拾出宫,只是臣妾担心皇上的身体……”
朱晃皱着眉头道:“你这几日尽心侍奉之情,朕已心领。以后……以后你不要再打扮成这样,让朕看了,反而触目伤情。朕的元贞皇后回不来了,谁也替不了她……”
张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再不敢多言,放下托盘,叩头出去。
观风殿的寝宫四角,薰笼都烧着银霜炭,地砖下暖道也正热,但博王朱友文紧握住母妃的手,仍觉得冷若寒冰,他望着眼神散乱的母妃,双眼蓄泪,心中悲恸难言。
宫中上下嫔妃内官,都对母妃畏之如虎,觉得她蛇蝎心肠、手段狠辣,怕她比怕父皇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有他觉得面前的母妃是如此温慈、如此聪明透达。
是怎样的乱世和流离,才把金枝玉叶的大唐公主,变成这般长袖善舞、不畏人言、无视礼义、不择手段的女子?
他记得从长安城逃出来后,他年纪还幼小,母妃总是把他抱在怀中,到处求佣谋生,一路乞食来到汴州,即使在乱兵丛中与荒村野坟前,她都不失镇定与从容,夜晚仍用树枝在地下写字,教他识字背诗,对他讲长安掌故、隋唐逸史。
母妃分明是个有心胸有见识有肝胆的女子,可为了在乱世苟活,她放弃了心底的一切光明,想尽办法对付对手,最终却变成了她鄙视过的那些人。
只是,母妃从来不让自己插手这些陷阱、阴招,从来不愿让自己去学习那些阴险狡狯的诡术。
或许,她自己在心底已经否定她的一生,只是把所有美好的梦想都托付在儿子身上,想用尽手段成就儿子的宏图霸业,她侍奉黄巢,又取悦朱晃,无非是为了走近皇权之侧,为了让她的儿子成为这天下之主。
母恩深厚,然而又是那么沉重,他隐隐听王氏说过,母妃听了传言,认为父皇有“留犊去母”之意。
而这猜测似乎也有几分真实,在知道母妃病重不治的那一刻,父皇立即下旨让博王朱友文监国。母妃呢,她在病榻上听到旨意,竟然欣喜若狂,当夜便不进任何汤药,也不进饮食,似乎一心在求速死。
“母妃,”见淑妃的目光向自己移来,朱友文泣道,“儿臣觉得,你这场病来得太蹊跷,平时母妃的身子骨比年轻女子都健壮,走起路来脚步生风,并无病痛,可……可母妃一夜之间暴得疾病,那些太医们诊疗完毕,只开了些安神补气的温和药材,一个个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母妃到底是什么病……母妃是有什么事瞒着儿臣吗?”
淑妃觉得腹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锐痛顶住她的前胸与咽喉,让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已经决定不再活过今夜。从一切迹象上看,朱晃对她所做的一切心知肚明,五天来,她的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可朱晃一次也没来探望过她,只是不断给博王朱友文加封爵号、官职与权位,不但下旨让他准备监国,这两天还特地拨给朱友文五万禁卫兵,又命他上朝听政。
王氏转告得没错,博王之所以至今未被册封为太子,就是因为朱晃顾忌他有个强势能干的母妃,好,那她就满足他的心意,为成全儿子,别说死,就是下十八层地狱,她也甘之如饴。
服金带来的肝肠疼痛暂时平息了片刻,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朱友文的脸,看不够一般仔细品度着。
这是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她的神韵、她的气度、她的才识……她将会死去,那个污浊不堪、为苟活为权力不顾廉耻礼义的女子将会归于尘土,而她却又将重生,在这个从外表到内心都同样高贵宁静的少年身上重生,干干净净地活着,光明正大地秉政,从容安宁地享受着浮世和人生,怀抱着救国济世的理想,垂治天下。
有子如此,她何惧一死?
这样的死,就好像凤凰涅槃一样,只会煅烧掉她从前的污秽与耻辱,从烈焰中求得新生与永恒。
“友文,好儿子,母妃这辈子有你,便没有白来人世一遭……”淑妃吃力地说着,“你不要怀疑任何人,更不能埋怨你的父皇。你父皇对你,恩深义重,从没对你见外,从小把你视为亲生骨肉,倚重你远远超过其他兄弟……”
“儿臣都知道。”朱友文望着她腊黄的脸色,怜惜地道,“等母妃身子好起来,儿臣陪母妃同去陛下面前谢恩。这次让儿臣监国理事,父皇的一片苦心,儿臣明白。”
淑妃在枕头上艰难地摇着头,道:“母妃身子好不起来了。你父皇年事已高,对你器重有加,你不久必封太子。母妃不放心的是你的三弟、郢王朱友珪,他多年来处心积虑,要谋夺皇嗣之位,如今功败垂成,难免恨你,要加害于你……郢王擅长诡道,却怯战无勇,不能服众,更不懂治国之道,大梁交给他,亡国不远。有母妃在,不用怕他……可母妃不在了,孩儿一切要自己小心……”
“母妃何出此言!”朱友文再也不克制自己,伏在她枕边泣不成声,“儿臣自小与母妃相依为命,虽不知自己身世真相,却在母妃苦心呵护下,从没吃过半点苦,不知人世艰辛。母妃怎能忍心此时便弃儿臣而去?”
“这人世,到处乱兵相攻、民不聊生,母妃……一个弱女子,身若漂萍,不以诡术,难以保全。母妃早已经厌倦了这些尔虞我诈、皮里阳秋、朝秦暮楚,我大唐江山,百年刀兵,城池尽毁,连大明宫……也毁了。你是母妃一生心血,一朝身登帝位,愿我儿重振这天下,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用人才、去门阀,修水利、均田地、兴人口,让这中原大地不再饱沃鲜血、遍地尸骨,而要重现贞观盛世……”
朱友文泪眼迷蒙中,望见面前的母妃脸上浮现出一片向往之情,她是在回想着那“绮殿千重、离宫百雉”的长安盛象吗?她是在景仰那“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唐风光吗?她是在梦想朱友文登基后开创的中原大治吗?
母妃从来不是个简单的女子,她表面的狠辣之下,深藏着一颗有大爱也有大义的心,只是她这一生从没有机会实现。
淑妃的手无力地落了下来,又被朱友文握在手中,还是那样冷,似乎越来越冷……
“我儿宅心仁厚、多学明识、诸将归心,所以你父皇宁愿不用他的亲生儿子,也要把天下交在你手里。友贞、友谦,均对你敬爱有加。郢王虽然毒辣,但见识不高,不难对付,母妃身后,已布有一策对付郢王。只要除掉郢王……其他不足虑。”淑妃从枕下取出一个匣子,吃力地交在朱友文手中,“这里有母妃最后留给你的东西,你千万不能心慈手软……”
朱友文接过匣子,却不愿开启,恳求道:“母妃此刻病重,意志消沉,儿臣已派人去请了汴京名医,即将入宫,为母妃再行诊治。还请母妃念在儿臣的份上,好好休息养病。”
淑妃点了点头,慈爱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他是那样高大健壮、气宇轩昂、儒雅温和,自己半生附逆,虽心底不悔,午夜梦回,却也自恨污了名声、毁了名节,让自己的一辈子活得如此不干净、如此肮脏。
可友文却出污泥而不染,并没有半点她的诡诈心狠,她为这样的儿子骄傲,却也心底不无隐忧。
无论如何,用自己的死,换来友文的帝位,她还是愿意感激曾同床共枕过多年的朱晃,感激他对友文有这样的赏识和厚爱。
淑妃扭过脸去,道:“母妃知道了,你出去看望父皇吧,此刻母妃身子疲倦,只想安眠。”
朱友文见她气色尚可,答应着退下,道:“是。”
见朱友文的身影在屏风后消失,淑妃这才狠命地拔下头上的长簪,中空的簪内是她以前为对付对头们特地调制的裂心丸,一颗便足以致命,死者外表却没有任何异状。她将簪内毒丸全都倒入口中咽下,睁大眼睛,宁静地望着帐前那幅素色屏风,上面是武则天亲题的《明堂乐章》:
仰膺历数,俯顺讴歌。
远安迩肃,俗阜时和。
化光玉镜,讼息金科。
方兴典礼,永戢干戈。
友文倘能不负母志,再兴典礼,永戢干戈,她的死,便是天下之幸。
淑妃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即使在最后一刻,她妩媚的面容上,也依然在宁静中带了一丝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