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脑子还转不过弯,受了惊吓的模样,就这么回去的话就算卖地得了钱都不踏实。

“且慢。”硬生生给她叫住,“你怕什么?”

“谁说我怕了?”还嘴硬,站老远一副和我评理的架势,“又没作亏心事!”

“那就对了。”笑着一摆手,“回去告诉俩小子,拿了钱别磨蹭,抓紧定型,若迟了就麻烦了。工学一旦搞起来,效率可比他俩高多了,说不定农学也要参与,到时候慢那么一步就白费了这么好的池塘。”

一翻话下来给云丫头说得动摇西晃,可怜楚楚地就地蹲了下来,一言不发。

“闹得,谁抽你筋一样。该是什么进展就是什么进展,你以为老钱是受了谁差遣去买地的?”嘿嘿笑了两声,给足了运筹帷幄的意境,“小聪明耍一次可以,多了总该露馅。好端端个事,总东算西算的,弄得自个和别人都紧张。”

云丫头抬头斜我一眼,总之不情愿,头次见她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很有趣,这才像个姑娘样子了。

“既然都翻不了供了,就给我说说是个什么想法。”和蔼一笑,朝前方荷塘指了指,“地也卖了,钱就有了,抽水机具也眼看大功告成了,即便和王家多年恩怨也到头了,也没什么好埋怨的。你放心,张馥当年是我带出来的,他脾性我了解,好人,热心肠,又是为学生好。只要机具有功效,准会不遗余力地将云家的功绩报上去,是吧?”

话说到这就是我不爽了,丫头是好丫头,就是身份低微,身边找不到可靠的人在不占云家便宜的情况下将这抽水机推广出去。但一码归一码,可不该将张馥当了桥段利用,弄得这表亲颠三倒四朝王家醉酒不归,说不定这会还在老娘跟前罚跪呢。

听我带了讽刺的腔调,云丫头眼神立刻暗淡下来,轻声呢喃道:“您又误会了,不是您想的……”

“那这误会定是你刻意造成的。”没理会她解释,朝跟前草地上拍了拍,“坐过来说。起码我不怕别人误会。”张馥是我带出来的孩子,虽说年龄相仿,但既然担了这个头,就不能看他在外面被人当枪使。今既然见了云丫头,就得事先给她把话说清楚了才行。你要愿意就给张馥个表示,哪怕说不出口叫我带话也行,多少叫男方有个准备。要是根本不存在这想法就让人家心里有底,别老让张馥觉得门楣不般配而委屈了女方,没完没了地内疚,没这么折磨人的。

这边闷葫芦,一问三不吭,光摇头。

“搭个话,谁知道你摇头什么意思?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娃,再不好意思得能分个轻重,不能把人半路上吊着。”

“您误会了……”

“我误会不要紧,别让张馥误会就行。”

“那就是张学监误会了……”云丫头鼓足勇气打嗓子眼吐了几个字,哼哼唧唧地就打算离开。

我就知道!“回来,话没问完就跑。从哪学的这些坏习气!”

云丫头彻底焉了,手足无措地站跟前蹭脚,没办法圆场:“王家大哥息怒,小女不是您想的那样,可……可……又不能那么个说法……”

还什么个说法,国公府的后起之秀被个乡下丫头放了鸽子,这都成笑话了,再解释都没个原由,只能说丫头起了坏心。

“您知道……”吭吭啊啊说不出所以然,我啥也不知道,看架势除了张馥发飙抢亲外再没别的解决办法了。

“张学监是好人,一等一的人才,相貌身家无可挑剔……”

还真没法挑剔,看来云丫头心里还明白。

“当年弟弟们跟了他求学,那是老天有眼,云家的福分,小女为这个高兴得整晚合不了眼。”

那是,你整晚不合眼是高兴,叫张学监死都不合眼就更高兴了。

“小女辛苦就是撑了这家,就是期盼弟弟们往后出息了能有个安心。当年那副情景您看眼里,就是叫小女这会死了给弟弟们换个好前景的心甘情愿。”

所以说可怜人总有可恨之处,该怜悯的怜悯,可不能因为自己报了死的心思就拖我表亲陪葬,这太没天理了。

“您知道张学监是个什么身份的人,能屈尊降贵地教授乡下人……小女这当姐姐的自当全心在跟前侍奉着,生怕让张学监受了委屈,一点都不敢。”

我也相信丫头全心全力地侍奉,张学监又是个身体健康的大龄青年,你逢迎得好不是错,可给人张老师弄得心猿意马就不对了。再说了,亏的是张馥这家教,要搁了咱初哥,早就黑头黑脸地变人狼了,到时候看你丫头怎么收场。

真好笑,盯了云丫头看了半晌,这丫头还真的委屈:“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日久生情?侍奉三、五天不要紧,三、五年上就觉不出人张学监的意思?这会意思出来了,朝我家去耍酒疯?我得罪谁了?”

“啊?”云丫头睁大眼睛,“张学监不是那种人啊。”

“你知道就好!”这丫头还真是铁打的心肠,按理孤男寡女的多少有点感情出来,两人相处这么久竟然没心没肺地说人家误会,“误会不早说,眼看弟弟要出成绩了就更不能说,免得人家一脑之下拂袖而去,多年的投入没了可靠的人撑着就亏大了,是吧?”

丫头瘪个嘴,半晌艰难地点点头,眼圈又红了。

这就通了,丫头开始没起什么心思,是咱张老师家访贯了没来由地**,结果春到一定程度后自我感觉良好开始胡思乱想,这时候又是云家翻身计划的节骨眼上,咱这丫头大局观比较强,牺牲自我保全大局的精神和咱张老师周旋,然后又良心发现逐渐开始若有似无地疏远张学监,弄得咱学监大人酒醉不归在王府上耍无赖。

“也就是你作两手准备?”

“什么准备?”丫头被问楞了,不明所以。

“要咱张老师识时务的话就等成果推广后把话挑明;若张老师居功强求的话就半推半就进了张家自我牺牲,反正你刚才已经打算以死换弟弟前景了,得罪张学监就太不明智了。”

云丫头被我问得无言以对,青个脸气得哆嗦,用力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好,不管你心里想什么,但做法和我的道德观有冲突。按理这些事我管不着,但张王两家是表亲,张馥是我带出来的人,从名分上讲是我的学生,不能眼睁睁看自己的学生被我认为的好姑娘当桥段利用。

没别的要求,立刻去和张馥澄清这误会,将云家私下里搞的那么些名堂和他说清楚,记住,一定要说清楚,不然张馥不但会对你有看法。也会对自己青睐的学生产生看法,你不想弟弟们跟了你受埋怨吧?”

丫头摇摇头,拿不定主意,求救般地看着我。

“你放心,张馥心里比你痛苦,你这边先退一步他就松快许多。以诚相待,就照直了说,该道歉道歉,该诉苦诉苦,罪过全揽你身上也无妨;男人不怕你拒绝,就怕你骗他,说完尽释前嫌。往后两家依旧落个好相往,他依然会尽心尽力给你帮忙。”张馥是什么想法我最清楚,很理智个人。丫头婉言推辞才是个好台阶,他现在最痛苦的不是面对云丫头,而是自家那个杀人不见血的老娘。这边心里话一说,那边立刻松一口气,失望难免的,可总比两头没着落强得多。

云丫头想了又想,死盯了我点点头,“王家大哥,小女这命是您从火堆里拉回来的,您做主!”

“放心,张馥真恼的话,你这抽水机具的买卖我包了,不让你吃一分一毫的亏!”话说到这就开了,该谁是谁的,我是为他俩好,从没打过别的主意。

“不是买卖,云家没打算从里面赚钱……”

“赚名声也算买卖,别和我提大公无私,要大公无私不如送我得了。”面前这丫头是既惹人喜欢又狡猾狡猾。穷的时候想钱,有钱时候想名声,一点都不纯洁,谁娶了谁走运,“去,预备预备,我这就派人找张馥来,你俩说清楚,你松快也让别人松快。刚老远看见老钱带人回去,王家怕该到地方上重新报下地产了。等咱苏定芳大将军得胜回朝时候知道再吃不上你作的好饭菜,非得给我大卸八块不可。”

苏定芳还没得胜,咱钱叔先败下阵来。老头气得翻白眼,见我回来前后跟了诉苦,至于夫人如何如何就更别提了,这么个小事都没谈妥,老钱悲观地认为自己依然辜负了夫人的厚望,失宠就在眼前,活不成了。

“再卖力活两年。”拍拍老管家肩膀,笑着宽慰道:“怨我,还真不知道云家俩小子长了骨气,知道珍惜姐姐多年的成果了。”

挺好,挺好。俩小子头次遇见这阵仗,几句话下来就让老奸巨猾的钱伯伯占了先机,若不是云家那老管家撑着,早就一败涂地了。钱将军早该班师回朝,可中途就出了邪,一旁默不作声的老二给老三叫出去商议了老半天,俩人再坐了谈判桌上后态度忽然强硬起来,不卖了!

老钱一开始还以为俩小子耍花枪,很大度地涨了筹码,谁知人家是真的不干,最后老头没了底气,又身负这么神圣的责任而来,一再退让,由最初的咄咄逼人变得几近央求,最后人家来一句:我姐拼死拼活挣命的产业不能败了我俩手里,传云家千秋万代的榜样,再缺开销也要守住!最终被俩小子哄出家门。

老钱也算横行一方的强硬派,这灰头土脸地出来,即丢了面子又辜负夫人期望。临行前还夸下海口,谁知道叫俩毛小子折辱一番,自觉老脸丢尽了,本打算在庄前自刎谢罪,可身上又没带趁手的兵刃,只好回来见侯爷夫人小侯爷一干人等最后一面后,再赴黄泉。

这瞎话编的,纵然脸皮厚度莫测的我都有点反刍的先兆。不过就是个买卖,谈不成也不必要找趁手的兵刃了断,打坡上头下脚上地跳下来一样的结果。唯一难办的是云丫头回去能给俩弟弟骂个半死,得罪谁别得罪钱老不死啊,往后庄子上难混了。

看,刚说完云丫头就领了俩弟弟上门赔罪,咱钱老板皮笑肉不笑地站跟前把老架子扎得硬朗,这边丫头先上来陪不是。俩弟弟也听话,姐姐怎么说就跟了怎么念,搞得钱叔一副英雄气短的得意模样。

这才第一关,王家大夫人还后面等回话呢。颖今天志在必得,云家又早有话在先,今来这么一出明显是让王夫人下不来台,想从根本上平事就得过颖这一关。二话不说,先问地契呢?

我最乐意看这场面,早先回护云丫头是同情弱者,可明明就不是!这是远近百里唯一能和王家大夫人周旋十数年不落下风的硬角色。一个是韧性十足,不达目的不罢休,一个是柔中带刚,扬长避短心思万千。呼叫二女、老四前来观摩,俩人都好好学着点,BOSS战。

随后的情形让人失望,没有预想中的刀光剑影,云丫头先赔了罪埋怨俩弟弟不经事如何如何稚嫩,紧接着怀里掏出地契摆了桌子上,当了王家众人的面教训俩弟弟做人要讲信用,既然是云家先开的口,就没有把买主朝外赶的道理,还望夫人海涵云云。

颖一时没想到这么轻松就KO对手,架势还没拉开就结局了,既然人家上来服软就没了较劲的道理,颇有点失望地回了笑脸,立刻传管家过来签字画押,这一手货一手钱的买卖颇显王家财大气粗的威武门风。

“姐!”这管家还没到跟前,云家老三冒失发话了,“不可!”

老二没等姐姐反应过来,一把给地契抓起来塞怀里,拧身便走。云丫头一把没拉住,差点被弟弟带个跟头,前脚还没站稳,厉声喝道:“站住!”

颖给云丫头一嗓子吓个哆嗦,搞不清对方什么路数,纳闷地朝我望过来请示,看要不要发飙。

赶紧冲颖摆摆手,心里已经明白了,看来云家俩小子今天动真格的,再继续纠缠下去弄不好出事,忙让丫鬟上去给气个半死的云丫头扶住。到底年轻,冲动过去就后悔,俩弟弟见姐姐这气得上不来气,赶紧回来围了左右。

“拿出来。”云丫头给扶她的丫鬟推开,捂了胸口瞪着俩弟弟,“别叫我说二遍。”

“姐!”老二手在怀里哆嗦,最后索性死死地攥了起来,“姐,咱不卖了,咱回去,俩弟弟卖不下去啊!小时不懂事,您拉扯着过来了,我和三弟这么大了还不懂事?这哪是卖地,让兄弟俩把亲姐架出去卖了一般,是卖人啊!谁家没几个兄弟姐妹,可谁家兄弟姐妹都有爹有娘,唯独我兄弟俩只有一个当姐的,坐堂上您就是爹娘!每每回来看我俩用功您就喜欢,三九天出去熬那片莲菜池子您也喜欢;总给我俩拿莲菜池子比云家,说这是云家的地头,是拿不长草的荒地垦出来的宝贝,云家一把火烧成白地的时候谁能料到就翻身了呢?”说这里擦了下眼角,拉老三跪了丫头脚地下,“每次您这么比方的时候都是笑,冲我兄弟笑,冲下人笑,冲王家夫人笑,乡亲都知道您爱笑,脾性好;可谁知道这些年您辛苦,谁又知道他王家一句话鸡蛋太多该降价的话,您就蹲了鸡舍边上哭了一早?哪只鸡您都认识,一只接一只地杀,杀完您抹抹泪转身又是笑,笑给谁看呐!笑得我兄弟俩偷偷哭了一宿,割得人心里都是口子。那时您只当我俩小,其实早就明理了,装不知道罢了!”

云丫头早就哭得不成人型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老三站起来给姐姐扶住,“姐,咱回。咱啥都有了,要功名我兄弟俩去考,要名声我兄弟俩去奔,咱够了,哪怕明一早我兄弟俩打赤脚下池子摘莲菜都不丢人。谁说非得出将入相才算好光景,泥腿子也是人,云家现在就是好光景,求不到富贵人头上,咱回!”

眼圈湿湿的,老四抹着泪朝颖跟前去,颖偷偷给妹妹手拉住,捏了个巾子帮老四擦几下又给自己脸上抹几下,拍拍长椅的扶手让老四坐下。钱管家手里还提了纸笔,胖脸扭了一边上用力挤眼睛,不时提袖口蹭蹭;二女毫无表情地站我身后,看看颖和老四,又看看哭成一团的姐弟三人,用只有我才能发觉的声响叹了口气,紧接着小手紧紧地攥我肩膀上,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颖忽然用力清清嗓子,“云家不容易,我知道,庄子上的乡亲都知道;可既然坐了这堂面上就该说堂面的话,就只问一句,这地卖是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