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李世的提问,我拒绝牵织造作坊以外的章程,以免祸从口出。

称自己调研范围局限于织造业里的棉织产业。作为一个新兴行业,年头短,生产经验,从业人员,管理机制等等都处于起步段,一切都有待完善。种种缺陷却随时都能转化成行业优势,无论发展空间还是政策倾斜力度都不是其他成熟产业所能比拟的。

在朝廷政策的积极配合下,棉织业有了一个良好开端。一不受传统制约,没有其他行当那么多历史包袱;二是起点高、受众面广,寻求健康有序的生产、销售机制意义重大。

摸索期尽量少走弯路,参考其他行业发展历史去弊存利的同时,还要形成一套符合自身行业发展的新路子。说来容易做来难,失败固然不可避免,被人指责挑短也不足为奇。

行外、行内对同一事物的理解截然不同。从客观角度来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说法有自身的道理。但往往受主观意识影响,让自然有序的发展轨迹产生偏斜,从而进入畸形病态的走向。

这就是所谓的抗干扰力度,一旦形成外行指导内行的怪圈,尚在襁褓中棉织产业就断送掉了。不能说更到指责就停步不前,这样不但对不起自己的心血,影响整个产业不说,更重要的是对不起国家的重托。

不是个人因素。一个人不可能弄垮整个行业,反之,也推动不了。这需要齐心合力,朝廷、业主甚至是工匠,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是原则。不要把目光放在一点上,例如王家此次试验章程,这仅仅是整个产业链条里微乎其微的小环节罢了。好不好要看它是不是在产业链里起到积极作用。而不是用世俗的眼光和心态断章取义的盲目抨击,一旦得逞或许能让王家遭受些许折损,可对整个行业以致整个国家蒙受无法估量的损凡。

李世没表态,李夫人却很自然的点点头,并投来期翼的眼神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子豪的说法固然有一定道理,但谏官针对的也不是所谓的棉织行业,甚至不是针对王家革新后的章程,而是长期雇佣农户对农业的不良影响。”李世没有被我长篇大论蛊惑,这家伙脑子出奇的清晰。清晰得可憎。

“小弟身为农学少监,自然明白其中利弊。刚刚阐述的是织造业发展要领,李兄既然提到农业,小弟也谈谈自己对要关产业间的影响及促进的看法。”可能是受李世影响,我思路也变得条理分明。“农耕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所谓衣、食息息相关,织造行业的基础还是农耕。若说因为发展织造业而影响农耕的确是件得不偿失的事。”

说着俯身找寻,暖阁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想找个树枝石子的……李世笑着摆摆手,朝自己夫人递个眼神,李夫人扭捏袖笼里丢出个粉盒。见李世伸手就要打开,又给他手推一边将粉盒抢回去,仔细开了盒子将里面干粉涂料在桌上倒了一小搓。朝俩男人示意这点就够写写画画了。

咱现在对化妆品有一定了解,手指朝上一蘸就知道是高档货,珍珠粉的底子加了花粉颜料调和的,即滑腻又伏贴,香喷喷。拿这个画圈圈太奢侈,得仔细用,圈圈要画圆,一定要圆……不太圆!

从中间画个正十字将瘪圆分割成四等份,还算满意。指了朝李世道:“这个圆就代表一年。每等份代表一个季节,依次是春、夏、秋、冬。”

李世对我画的图饰很不满意,帮忙把周边修了修,指头缩回去闻闻,轻轻皱了皱眉头。明显质疑他婆娘的嗅觉鉴赏能力。

我觉得挺好闻,还狠劲呼吸下才开始讲解。大言不惭道:“统筹、运算时候用的,锅盔图,是小弟发明的。我们先按照关中地区农耕节气和习惯来切一下。”农忙集中的节气都分割出来,在农忙节气里需要老少齐上阵的时日再次进行分割。这年代农作物门类少,农田利用率偏低,春秋两耕两种已经属于高效利用了,全年里需要守在农田边的日子不足百日,而这百日里还分大忙和小忙。“作物分节气,单位面积上的产量和人数多寡关系不大,只要不影响耕、种、收,大多数时间里农家完全不需要在农耕上投入全部劳动力。而大忙的节气王家是绝不允许作坊开工,其他忙季则按照劳作强度来适当调整农假长短,会分批次来掌握力度。”

李世点点头,笑道:“朝廷不能强求每个官员都和子豪般通懂农耕,谏官只管奏事,可不会看你画的锅盔图。”

“这可以理解。”我大度一笑,“而且弹劾奏折里多不属实,至少写折子的人没弄清请假、放假、辞工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好像王家连假期都不准,缺一天工就取消工匠福利一样。”无奈地甩甩手,“小弟前面提的断章取义也是这意思,但这理没法讲,和外行磨破嘴皮也说不清。”

李世摇摇头,悠然道:“只怕不是弄不清,是故作糊涂,谏官已经被惯得有恃无恐了。子豪提到的外行指使内行的确是行载难理的弊病,却难以纠正。”

正想答话间,久未开言的李夫人忽然针对了夫君的话评述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言的是‘本分’二字。然谏官奏事也是忠其职尽其责,这合了‘本分’;可天下事巨细繁杂,几个谏官所通所闻终究有限,这么以来又违了本分。这一来二去,指手画脚成了天经地义,即便是本分人坐了这位子上也变得不本分起来。”

绕口令般一通话我还没反应过来。李世已经大笑起来。“夫人只论谏官,却少说了一句,这当个圣上有依理裁夺之心,却无据理断处之能,反而助长言官气焰。”

这话听我脸色数变,李夫人则莞尔轻笑道:“妾身可不敢。”

“是实理,和敢不敢无关。有利则有弊。利大于弊则取,弊大于利则弃。谏官之弊于王家一事上显而易见,于朝堂政务间却功不可没,可改不可弃。”李世夫妇间对话让我觉得不太适应,这种话题没人敢插嘴,也没人愿意在跟前听,既然人家夫妻俩谈得这么融洽,我也该撤了。

李世知道我脾气,也不挽留。临走时很内幕的模样给我交代。让我暂时先不要私下里活动,谏官这种东西好得罪不好脱身,皇上都不轻易招惹啥的。但给我个提示,让我把暗自修改后的新章程通过荐言的方式递给工部,不要提织造业,只针对军械武备而言,建议凡是直接牵扯军备的产业都按照这章程运作。

这是个好办法!曹老伯因为军备延时的事正上蹿下跳呢。可怜得既找不到合理的借口,又想不出遮掩的办法来面对各方指责。对曹老伯来说,亡羊补牢是来不及了,唯一需要个将功补过的举措冲抵一下压力。我这份章程放了民间自然争议颇多,可在国有企业里却顺理成章,而且工部名义下的各种大型作坊无数,稍微点效益就是大功。折个罪不在话下。

这李世……不管他是谁,看问题总比别人犀利些,放老百姓是精明,放政府要员是英明,放那啥……就是圣明了。人不错,尤其还娶个有见识的老婆,招人羡慕。

咱家里那几个偶尔圣明下,其他时间就难说了。一回来就发现家里在搞封建迷信活动,以前小规模的我就不干涉了。可今天一字排开二十来个巫婆神汉的全部武侠剧里的诡异打扮满世界蹦跳,最可恨连九斤都学会跳神了,跟后面乌七八糟的动作加咒语学个十足。

“家里最近不太平,请神君来冲一冲。”

“你确定请来的都是神君?天庭的伙食肯定不好,看把神君都饿的!”直径快两米的蒸笼。三大笼蒸馍,本是伙房给下人们起灶用的,这全府上下百多人的一顿的伙食就叫区区二十几人全克化了,九斤应景地给妹妹讲净坛使者的故事。

颖手臂不负责地胡乱一甩,“就是个心病,是不是神君妾身怎么知道?”这边说着,那边还吩咐下人再给神君们加一屉,要带馅的。

“等下,顺便给我拿俩!”一早驴肉吃得爽,可前后跑了多半天早就消化完了,热包子弄俩垫垫,咱从小就爱吃这。

“等等,马上就开伙了。和那帮人吃个什么,怪掉身份。”

“看,看!露馅了吧?”顺手给颖脑门弹个响,“刚还神君,现在就那帮人称呼,就没点尊重神明的觉悟。你都看不起人家,还请了家里降妖除秽。请不说有点档次,崇敬官那边法师来二十个多有面子?”

“贵的!咱家可招呼不起。”

颖这种消费心理很值得商家探讨,我是没法和她讲理了,不知道李世给指点的明路可不可行,若可行,坏事变好事,颖肯定会朝她身上揽功劳,一说就是跳神跳的,有啥办法?

“没办法?没办法你跑一天不见面?”

“明我带甘蔗去苑子里看看他就明白了,猴子这东西不是好吃好喝能伺候好的。有灵性的东西,抓回来才受罪。”朝甘蔗抱歉的一眨眼,“明去苑子里看猴子,几十个,大的小的都有,还能拿核挑喂。”

甘蔗很失望,可兰陵坐跟前时候他不敢闹我,拉了他妈的袖口沮丧的纠缠着,嘴里一气念叼:“猴子,猴子……”

大人不对,兰陵不好怪孩子,“娘年上带你去山庄,咱给周围猴子都逮来养一起。现在不许闹,帖子抄完了就帮朝廷打理下要务。”说着递给甘蔗一本册子,“去看看,看不懂了问娘。”

甘蔗心里失望,拿了册子不吭声跑出去,没看清是个什么要务,但兰陵这种口气听的我担心。“你教孩子什么?谁家政务?他懂政务?”

“他自然不懂,可我这当娘的可以教他,不像你这当爹的出尔反尔不带好的。”

“我去看看!”

兰陵拦住我,桌上一模一样的册子递我一本,“都是曾经在地方上发生的小事件。录了册子上让他看看长见识,问问若事情发生他手里该怎么办。”

“怎么教这些?”今天才发现了,不知道兰陵什么时候让孩子开始接触这些东西的。“不好,他现在这年龄心思浅,理解不了的东西不能过早灌输,对以后成长不利。”

兰陵对自己的教育方式很自信,一幅理该如此的模样道:“又没灌输,是我娘俩玩乐罢了。笃娃是个懂事的,体恤当娘的辛苦,这么小就知道帮我打折要务。”

“你这是诱拐!不行,坚决不行!”册子我随手翻看了,在大人来看的确都是些小事,可孩子正学心思的年龄,最起码的道德规范都没建立起来就接触这些成人世界的复杂事物,这不是学本事,稍不留神就走邪路。

“为什么不行?父皇当年就是这样教的,皇子们要定期交功课,公主也要参读这些,时不时抽问。你认为先皇错了么?还是诱拐?”

这番话让我哑口无言。我怎么敢认为雄才大略的李世民有错?他有权用自己的方式教养儿女,我也当爹的,我同样有权拒绝这种方式!

“怎么不说话?”兰陵见我闷头不语,轻声道:“妾身问得重了,话不该这么说的。”

“不怪你,我不知道这是你家传的方法,一开始也说得重了。”心里不舒服,叹口气,“我就问你一句,回头想想,你小时候幸福么?”

兰陵一下被我问住了,不安地朝软塌上挤了挤,“怎么这么问?我以前给你说过的,皇家哪有幸辐可言?”

“我没问皇家,就指咱娃,你打算让甘蔗长大了埋怨你么?和你一样不愿意回忆过去?”说着把皇家独特的小册子扔一边上,“你知道,我知道,娃其实也知道。”

“他知道什么?”

“娃知道他该知道的。每次我来,站我跟前叫爸的口气是一般孩子见了师长的神情么?不一样。他不和你耍脾气,可他敢给我耍,因为娃能感觉来我和那些所谓师长的区别。”说这里做了个深呼吸,“知道我说这些的意思不?”

兰陵眯了眼睛不做声,过了好久才点点头。

“知道就好。孩子名义上是过继,可娃心里知道他有爸有妈。我也愿意给孩子这种感觉,所以不要拿你们李家那一套教我娃,当爸的不愿意!”

兰陵惊异地睁开眼瞪我好一阵,眼神逐渐暗淡下去,又重新眯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