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心思揪在织造作坊的新机器上,不下班就朝回跑。关键采用了新技术,螺口看似简单,可挑丝的原理还得给木匠做个详细的解释,要不非得给木料憋得炸口。

忙一下午,领了达莱朝府里一路走还一路探讨套丝的细节。成是成了,机器的效果没得说,三个人就能轻易地操作,比起六人长机的速度不相伯仲,一下能解放出三个劳力出来,无形中将效率翻了一番。可套口造起来难度过大,一连失败了近十次才有一个合格的成品,这样下去机器的成本太高,再好的创意也难以广泛推行,得齐心合力想个提高成效率的办法。

正说着路过南晋昌分号时候,就看见青石阶上几个人正争执不清,南晋昌四个小伙计围了俩庄户模样的人朝台子下哄,看俩人面生,不像是庄子里的农户,还和伙计们高声评理,大约是凭什么不让他们在南晋昌门口摆摊类的话。

无证摊贩?朝达莱笑了笑,自从南晋昌入驻王家庄子后,每天也有不少外庄的农户来采购的,农家里闲钱终究有限,难免带点田里的出产过来易市,一来二去逐渐形成个以南晋昌为中心的小商贸集散地,和赶集一样,四天一小会,七天一大会,每逢集会,天不亮就有来占了小地方的,一早到午上热闹极了。

可农家里也有农家的风度,赶集趁早不趁晚,过午就散去了,也从没见过有堵了人家门口买货的行为,这都吃晚饭的时间,还有这么不张眼的人跑来耍横,得看看热闹。

南晋昌门口红柱子上靠了俩大竹筐。探头看了看,满都是荸荠,笑了。怪不得没点规矩,一看就是程初新园子里跑来的佃农,当初程初为了赶工,招揽的劳力好些都不是本地人,这才落户不久,不懂这么多规矩,瞎跑了胡卖而已。

朝几个伙计挥挥手,到底是大买卖,别和农户计较这些,眼看天黑还满满两大筐没卖掉,心里肯定着急,以为摊位摆得高点就好出手。蹲下来朝竹篮里翻翻,朝俩农户问道:“一斤荸荠多少钱?”

“六文。”程家的佃农见来了问价的,也没心思和伙计争执,殷勤地跑过来卖力地把篮子里的荸荠用力翻了翻,“都一早挖的新鲜果子,底下的一层泥还没干呢!是稀罕果子,你们京城里的人见都没见过。”

就这卖法,连泥带果子的光自己知道新鲜。让别人看得直皱眉头,还敢要六文,六文称一斤多肥膘了。王家庄子的农户现在眼界高,这卖相怕一文都卖不掉。

“这是穷疯了,侯爷您别计较。”小伙计心善,怕这外庄的农户弄了一筐烂泥蛋子把我激怒了没好下场,赶紧过来圆个场子让这俩人知道我身份,别惹不相干的祸事。

“谁说穷疯了?”农户不识好歹,脸红脖子粗地瞪伙计,见一圈人眼神里鄙夷的目光,一时火上头,抓了个连泥都没抠“咔嚓”咬了两半,捏了细白的心朝我比划。另一个就灵醒多了,挑了个泥少的,袖子擦了擦双手递过来,“您看看,实在是好东西啊,不是胡话,一年里再没这么甜的果子,六文卖的就是个稀罕,可惜外面不上眼,一天都没人过问。”

“称称。”没理这俩人,指了两个筐子点了点,“六文我都要了,天黑赶紧回家吧。”

“开市了!”俩农户听我这话喜不自胜,也不称了,随手提了掂量几下,“两筐得有八十多斤,算您五十斤上,一天里头一个客人就全饶了!”

“这怎么说话呢?”南晋昌的小伙计听俩人说得粗俗,敢对了侯爷这个口气打死都不过。

我起身笑着摆摆手,和下苦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掏了俩小银饼子递给伙计,“进去换了铜钱给他俩,按八十斤算。”周围看热闹的庄户见这俩外庄的不懂事,一个个怒目而视,看样子想等我走了拾掇人。朝周围人招招手,“都来,一家拿几个,王家本就打算带了大家种这玩意。吃得合适了,愿意种的都去找钱管家说说,洗干净去皮吃。”

程家俩庄户欢天喜地地离开了,王家庄子上的人也开了个鲜,尝过的知道滋味,没尝的知道这玩意带了泥都能卖六文一斤,还是下午的尾货,若摆置干净起个好卖相,还不得往十文去,这可比莲菜厉害多了,一下觉得开荒地其乐无穷,不用动员,二半夜还有挑了火把翻地的。

颖乐坏了,成天站了云家的荷塘边上一气夸这荷花开得漂亮,荷叶长得繁茂,“就是可惜了,这荒地有限,该种的种满莲菜,该包的全包了王家,云家就是拿了荸荠也没地方种,难不成云丫头种了她家茅坑里?”

“你行了,没见小丫头见你都躲远远的。”扯了颖一把,拉了田坎上散步,尽量不和云丫头照面。

颖欢天喜地,丝巾摇得欢实。“不为了钱,就出口气,丫头耍心思的年纪还没到呢!”

“不嫌人家可怜,调换了想想。”朝颖脊背上拍了把,“和云家是个了结,往后乡亲往来,再争就掉价了。”

颖舒心地点点头,一骨碌坐了草坡上,笑道:“养鱼养虾也好,妾身一直给云家留活路呢,要不这庄子早就没了她立足之地。以前呢,两家还有个分界,如今这全王家的地头,咱是主,她是客,得让她知道这宾主有别,别没事朝主家跟前耍花样,教她个乖。”

“分得还清。”我摇摇头,躺了草地上,听了远处传来开荒地的号子声,干劲十足啊。新作物初期固然利润可观,可好景如昙花一现,随了跟风的人越来越多。如同两年前还身娇肉贵的莲菜,如今已经只剩下微薄的收益,荸荠的前景只怕比莲菜好不到哪去。

程家明年千十亩,王家几百亩。也就算是把长安垄断了,看来农副产品的再加工创收才是出路,不能被几亩薄田上的出产禁锢了思维,多一个环节就多一层利润。

得有个初步的提议了,不为王家,纯粹是发自内心,远远田陇里操劳的农户,由关中开始,逐步的良性扩展开来,受益的不是几个人,几个利益集团,而是整个唐帝国。怎么说我也是唐帝国子民,国家没有亏待过王家,虽然我常常还沾国家政府点小便宜,可打心底里还是期望祖国繁荣富强,长久兴盛下去。

有变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竟然逐渐变得高尚起来,不可思议的化学效应,生长在红旗下的人回到了落后的年代却感觉有种高尚的情操在内心里滋生,无论是道德观还是世界观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丝丝分扣,有序可循。

看来简单不一定是错,谁都希望付出能得到满意的回报,国家越强盛、越繁荣,得到的回报就越高,日子过得就越满意,对国家的归属感、对政府的信任感就越强,由内至外的自豪感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开朗起来。

这是个良性循环,不用自卑到愤世嫉俗的活着,早就忘了曾经手里拿了日货还愤慨地去抑制日货的心情,也不用因为新闻联播上为偷渡到某某发达国家而在海轮上活活捂死多少国民的事而伤心;至于谁家炸了唐帝国大使馆的行径嘛,不用百姓去游行,历史上被扣了懦弱无能帽子的李治陛下会很有礼貌地将肇事国家从地图里划掉,在历史里湮灭,连国家带子民将不复存在。

很宽松的生活环境,如今我才体会到内宽外厉的领导人对国家带来的好处,以前说话很谨慎,生性被和电视剧里一样被抄家灭门,这全是假象。这个年代你可以大肆在朱雀大街上发泄对政府的不满,只要你说得合理,地方上会客客气气地将你的言论详细记录下来,即便是得不到改善,但心里舒服。宽松的舆论环境对政府公务人员起到的监督作用是不可忽视的。

“修条路吧?”想着想着就觉得为国家做点贡献是必须的,心血**时候就难免有点冲动,指了远处村落间相互连接着的坑洼小路,“修宽敞,大伙走得方便。”

颖迷茫地看我指的方向,“不是咱庄子的地界啊,修什么地方?”

“就那边,咱庄子连出去的路,不能光顾了自己,要造福万众。”太伟大了,说这话的语调都不一样,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觉悟,后悔没个录音机录下来。

“哦。”颖伸手朝我额头探了探,“没发热啊,怎么说胡话呢?”

“看,偶尔热心一次都不配合下,弄得我心里**顿减。”摊摊手,不满地斜了颖一眼,“自私自利。”

颖抿嘴笑了,“修啊,没说不叫您修,问了官上没?自家庄了里爱怎么修都行,可要修出去就得从官上走批文了,不说个一二三出来,朝廷可没把公路放到私家手里的道理,大罪。”

“那算了。”太严格了,本来还想计划个小工程队包朝廷个工程干,这么看来没什么希望。起身拍了拍,领了夫人打道回府。

最近有了荸荠,家里的木耳消耗实在有点大,荸荠木耳肉片成了王家菜谱上一道名菜,进门就看见照壁后的小园子里管家和账房俩在石桌上小酌,不用朝跟前走就能闻出来。最近忙,老哥俩难得在傍晚喝上一盅,颖笑笑拉我绕了南廊朝后宅走,避免打搅俩老人手的兴致。

“说起来不容易呢。”颖伸手摘了条伸进走廊的望春花,“也就是季节上的东西,平时百姓家难沾个甜味,若这荸荠一年四季都能收就好了。岔开季节卖,不用挤到一堆下市,四季都是好价钱。”

这是学问。凭借现在的条件还达不到这水平,不过颖的思维方式已经很超前了,“没办法吧?”

“酒呢?”正好有下人搬了坛酒从旁边回廊上过去,颖朝那边指了指,“酒坛子装起来,口封严实了成不成。脏东西又不进去。”

酒类封存都很讲究,尤其是好酒封存的工艺极其烦琐,一层厚黄纸包了坛子口,化成水的蜡整个浇在上面形成一层薄薄的蜡膜将坛口裹起来。再用上了草筋的黄泥糊住,如今有了石灰,将熟灰酱子厚厚抹上一层才作罢。

不知道同样封存荸荠有没有用处。弄几坛子清水马蹄也不错嘛,反正程家多的是,可以试试。

一大车拉来了,洗干净去皮,清水里撒一点点盐浸泡一天出粉,专门挑选了釉子的大肚坛,大锅里煮了给几个坛子消毒,稍微撒点白酒将坛口擦拭一遍。然后白花花的荸荠下滚水里捞一下放置在坛子里,紧接着温度适宜的开水倒进去,按了封存酒类的技术摆弄好,搬地窖里藏着。

记得后世罐头的储存罐头的保值期一般是十二个月,可这年头没防腐剂,能支撑半年就算成功了。不敢奢求半年,按老四的说法,三个月里不坏的话,虽然比不上冬日里鲜菜那么身价百倍,往大酒楼里一送就是鲜果子五倍的价钱,这算往后荸荠一文不值了,坛子里的都能卖个好价。

这是个办法,如果可行,果子也能按部就班的弄,罐头嘛,咱这是高档货,旁人没见过的全是高档货,属于农副产品的深加工。

得把过程详细地记录下来,分时间段,每段时间开一坛来检查罐头质量有没有变化,作为王家一个定点科研项目来搞。由老四一力承担整个过程,及时发现问题及时解决。我还是趁了空闲赶快把新纺织机套口丝纹的问题解决了才行。

图纸铺了一案子,甚至连套口采用纯金属铸件的想法都出来了,既然已经采用了煤炭高温冶金,不知道能不能……可我家没那个条件啊。

“为何不把这张图纸送给兰陵公主呢?”二女见我在家里、作坊两头跑,问了缘由后对我的一系列发明创造很感兴趣,当年花露水就是和二女联合搞出来的,曾经抱了大瓶子晃**的小丫头很有成就感。

“这不行,保密。”

“别的又不给她,就光是螺纹套口的图纸给她去,咱家没条件,可她肯定有的是办法。”二女大眼睛转着,抽了一张独立出来的图纸看了阵,“若是能改成铁器,这不光是咱家织机能派用场呢,一来是个功绩,二来不花一分钱就把自家问题解决了,您看呢?”

“可行,曾经见过床弩架子上的铁卯,连弩带架子卯到一起,若是出了问题整个架子就报废了,若改了螺口的只要卸下个套件就能换个螺栓就解决问题了,不但是军械,民用机具的寿命也大大增强,大功绩,若成功了又能朝标准化作业迈出一大步。”

拿了几个成型的木制栓套就朝兰陵家去,进门没多说话,将套口拧了扭臂上递过复查,“看结实不?”

兰陵接过双手较劲掰扯几下,点点头:“什么意思?”

“换成铁的怎么样?”说着把图纸铺开,里面我精心画的各种螺栓,螺母,扭臂,套口一个个的解释其中的用处。“比方说这个坏了,要按咱以前就得整个报废,说不定整个器具就都得跟了报废,是吧?”说着轻松地将套臂从套口上卸下来朝旁边一扔,又拿了个新的套上去,“看,现在不用了,哪坏的换哪,多省事,多耐用?”

兰陵马上就听懂其中的要领,敬佩地朝我竖个拇指,“了不起,夫君不愧是长安最有才华的人,光这个东西就能让器械的损耗降到最低呢,真不知道您心思怎么长的。”

“不是我,是张家的三个学生。”这功劳绝对不能揽到我身上,就算王家对张家再怎么援助过,也没有把表兄弟的创意贴到自己身上的道理。

“就是织造科里的三个?”

“嗯,一方面学习织机的改进,都是有关机械,能想到这一点真的很不容易。”

“可图是你画的吧?”兰陵将图纸细看一遍,笑道:“这么样画图的全长安就你一个,可瞒不了我。打算拉张家一把是你当外甥的本分,没人说闲话,也不用硬把功劳推到张家头上。”

图是我画的没错,可原图不能给兰陵看啊,有点为难地挠挠头,努力一副诚恳的表情道:“真的,是他兄弟三个钻研许久才得的办法,你得相信,我可是老实人,不说谎。”

“不信!”兰陵轻笑几声,“你不说谎狗都不吃屎了。就按你的名字报上去让他们按图纸试验,不许再假惺惺的样子,今后不许老骗我。”说着轻手轻脚地将图纸卷起来,用丝巾包好。

这有点太那啥了,赶紧拦住,急道:“别,不敢报我名字,真是人家的办法,对天发誓!”

兰陵撇了眼,笑问:“也罢。既然是张家三兄弟的功劳,可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没点音讯?这图纸不是织造科的几个先生,单单从您手里拿出来是个什么说法?妾身听您解释呢,别假装吃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