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病了,看情形不必请孙思邈来,但病情绝对和老孙有关。名医恐惧症让我对这位叱咤医坛横行近一甲子的老中医敬而远之,不可否认这位老先生留给后世许多宝贵的东西,在我看来最具有代表性的不是那些医学巨著,而是烹饪上作出的巨大贡献。

说来话长,和我腊月二十三上抢救回来的几副猪下水有关,很奇妙的东西,闻起来臭烘烘,吃起来香喷喷,以前因为颖拼死反对,只好和二女在外面吃,虽然小店的做法不尽人意,可多少能解馋。

关中地区千百年来最富盛名的小吃不是羊肉泡馍,而是一种叫葫芦头的吃食,对颖来说很不幸,她生活在葫芦头才出现不到半年的年代,注定逃脱不了这个玩意的魔爪。而孙老先生独到的药材配方不但清除了肥肠里的油腥气,在不破坏口感的同时,更添鲜香。汤香肉美,肥而不腻,热汤滚滚的大锅灶上悬挂一个标志孙老先生亲临的药葫芦,成为猪下水制造业的救世主,业内名声之隆更胜药王称号。

很遗憾,我这个吃了葫芦头长大的关中人一直没有弄清楚行内配方,猪肠子这玩意做得好的确让人流连忘返,若做不好的话,颖现在的模样就是榜样,不但吃不得,连闻见都能吐得天翻地覆。

我过于自信,为迎春节,力求在烹饪上精益求精更上层楼,没有弄清楚配方的情况下贸然指挥厨房弄了一锅猪大肠,于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那东西味道大,我杜撰孙思邈奇妙配方让颖好奇地在旁边站了大约十秒钟就摇摇欲坠,当时症状并不明显,晚上在我的鼓励下鼓足勇气吃了那么薄薄一片,可能照顾我的面子。或者深怀对药王的尊敬,忍辱偷生的咽了下去,只推说累了,躺炕上睡过去。

没在意,谁知道今天就不行了,别说猪大肠。非说厨房里所有的家具和吃食都沾了腥臭味,连带壳煮的鸡蛋都不可避免,一气吃了两串糖葫芦压腥,这会半死不活的吐完又滚炕上装死。

“没有那么严重吧?”我有点不好意思,多年来只要经过我手里出来的吃食都属于色香味俱全的精美菜色。这次却栽了猪大肠上,一世英明毁于一旦不说,颖非得说我浑身猪肠子味熏人,叫我回避,这太伤自尊了。

“还有二女。”颖被子蒙得严实,只露苦大仇深的半人脸,“快去洗澡。换衣裳,妾身活不成了。”

“洗过了。”我望了二女一眼,二女点点头,再洗就三遍了。非洗成半身不遂不可,歉意地坐了一旁,“猪肠子都喂狗了,早就没了。”这点我比较欣赏旺财和针鼻,它俩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

“不许说。”颖金贵地转了个脸,猪大肠三个字仿佛也有了邪恶的魔力,一说出来如肠亲临。飞快探出头来捧个盆子干呕,弄得我和二女俩手足无措。

这太夸张了。对我信心是个不小的打击,从哪里跌倒要在哪里爬起来,还就不相信,卖葫芦头的不给配方,我不会亲自找孙思邈去?

以德养性、以德养身、德艺双馨的老前辈,途经杨坚、杨广、李渊、李世民、李治五位风云帝王,却能修身养性,拒绝朝廷封赏,视功名于粪土,治病救人为怀,问求医道,按年龄推算,现在估计已经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仙人?国际最著名的医学家也喜好猪大肠,就凭了我俩在口味上的志同道合这一点,也得去拜访拜访,顺便将葫芦头原始配方搞到手,重振我在王府烹饪第一声威。

去这前得好好收拾收拾,老先生既然不爱作官,肯定也歧视官家子弟,我这身打扮有点时髦,如今粗布棉衣属于奢侈品,麻布片子裹身上又有点冷,一身皮裘又违背我绿色和平组织准成员行为规范……其实最关键我不知道老头住哪。

就怕老人家赶场子,冬天去南方采药,夏天才回北方来,相熟的几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摇头,看来行踪的确诡异。

“给你找个神医来!”颖见我装扮得古怪,有辱门风,揪着不让出门,我着重表示:“神医!”

“妾身没病,谁家的神医?”颖不理会这套,三两下又给衣服调换过来,“往后少吃几口肥肠就把命救了。”

这不行,少吃几口把我命要了,反正年关上休息几天,我有大把时间晃悠,既然在家嫌我有大肠存留毒气,出门转转也不错。

“打搅老神仙可不行。”葫芦头店的老板为了显示自己家用的是孙思邈指定配方,高深莫测地摇摇头,“他老人家腾云驾雾的,岂是你我这等凡人说见就能见到?”

“都年关了还这么贪财,赶紧关门大吉吧。”恨恨朝目中无人的破门面老板一阵诅咒,恐吓般扬了扬手,“你这明明就不是孙老先生的配方,挂的葫芦都不对,明显假冒伪劣商户!”

“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老板有点恼火,虽然我有身份的打扮还是忍不住顶撞起来,“您打听打听,长安城里一十六家葫芦头店铺,要吃正宗的还得朝小店来,先不和您争是不是他老人家嫡传的配方,尝过再评不迟。”说罢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大海碗里放两个才出炉的热饼就端了过来,“您尝过但凡觉得没有别家吃的随心,这葫芦随您摘去,别说年关贪财的话,往后小店再不开张!”

呦,这老板还是个暴脾气,吃就吃,一早出来肚里没食正发饿,一脸不屑地接过海碗开始掰馍,感受热馍在手里掰扯的劲道,大约是二分死面,嗯,就这一点千年里变化不大,汤锅沸腾,两只熟烂的鸡随滚水翻腾,浓香扑鼻。

“调料包怎么不取出来?”

“哼哼。”老板鄙夷冷笑几声,也不解释,懒得看我,捧了海碗搭大舀勺滚汤里捞了三四下进来。大碗举过头顶又拿汤勺蓖过将海碗里热汤威武地倒回汤锅,一连三次,让掰好的饼子充分吸收原汤的香味后一把环切的肥肠撒了进来,起汤带葱花、蒜苗等佐料码放整齐,趾高气扬地端了过来。“您请!”

横很,卖个葫芦头都敢和堂堂侯爵这个口气说话,程初若在场保不住就给店面砸烂了,沾孙思邈风头就敢这么拽。

关中地方邪,想谁谁来,刚低头想扒拉两口,耳边就响起程初中气十足的嗓音,“大碗,四个馍,加三份肠子!”

饭量还行,没理他,冒了海碗内高温猛扒两口,嘴里热滚得乱翻。爽很。味道还说得过去,虽然比不上我家里给旺财一行特制的大肠饭,看老板这么豪爽的面子上就不说难吃了。

“会不会掰馍?”程初那厮一身短打扮就坐我身后的桌子上,馍掰得极不专业,大小不均匀就算了,还趁热朝嘴里塞了两块,有辱斯文。

满脸横肉地怒目而视,瞬间春风化雨阳光灿烂。“子豪兄,可巧了,正说这边垫垫朝您家里送年货呢。”

“今就免了,一会陪我去找人。”正好,有程初一起,找人容易多。

正说着程初端了碗过来,蛮横将我同桌的食客一把豁走。正气凛然地占了人家位置。顺势朝老板吆喝:“温拌大肠,两盘。”说完朝我嘿嘿一笑,“饭食粗鄙了点,可味道还行,小弟这边吃几次了。”

“真是孙老先生的方子?”

“假的!”程初咧嘴一笑,“孙老先生这岁数的人,极少动荤腥,哪有胃口跑来吃肥肠,他们乱吹的。”

“说不定老头认为肥肠滋补,吃多了延年益寿。”看程初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心中一动,“莫非你认识孙老先生?”

“早些年和爷爷拜访过几次,教小弟了一套强身的拳法,早晚各一遍。”说着得意地拧了拧胳膊,棉褂子被里脊肉绷得沙沙作响。“爷爷常和孙先生谈论养生之道,就京城里来看,还没见有比爷爷更精神的老功勋吧。”

这是,程老爷子精神那是一流的,别和老功勋比,就和我比也英武许多,没事收小妾的数量都能开织造作坊了。看来得和孙仙人交流交流,葫芦头都其次,这老当益壮从妾如流的学问得探讨探讨,最近劳累过度,虽说还没到力不从心的年纪,可防患于未燃还是必要滴。

“带我去见见他老人家。”随手拨了拨碗里的肥肠,老板欺负人,程初碗里四五个肠头,我一个都没,看来有必要砸门面练手。

“正好,听说才从天水回京,就住了南正坊里,为不打搅孙先生清修,圣上御赐的宅子,京里能问对地方的没几个!”程初洋洋得意,端碗齐顶,马步蹲得扎实,狮子甩头猴子抓虱,膀子轮圆了,一呼一吸间,四大皆空。

军队上的做派,祸国殃民的饭量,和这号人一起吃饭容易得胃病,老觉得鬼催一般,幸亏我功底扎实,和程初撂碗的同时结束战斗,没理会饭馆老板追问饭后感受,俩人打马扬鞭直杀南正坊。

属于内坊,布置如瓮城一般,普通百姓若要接近这里容易被误伤,作为医生没必要住这么高档的住宅区吧,谁家想找看个病弄不好还得搭个人命进来,看来不管什么年代还是医生最拽。

大宅院,豪华别墅,老神仙在家。门外气势巍峨,门内清馨雅致,应景的腊梅开得正盛,长宅两边四季常青修剪得干净整齐,却没几个杂役,略显冷清,半圆的过院门轻掩,小丫鬟轻轻拍了拍门环,不等里面有人反应,推开半扇门示意我俩进去。

这才闻见药味,越往里走药味越浓,我比较排斥这个味道,程初则顺了味道数十个深呼吸下来嗑药般精神暴涨,赞道:“仙气!”

“小心中瘴气。”想捂鼻子,又怕失礼,恼火地接了一句。

“呵呵呵……”我正牢骚,屋内几声洪亮的笑声传来,“无须服药,饮食清淡、暖着一点或饿上两顿,胀气自消。”

这见鬼了,离屋子还一段距离,我声音又不大,别说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就放了年轻人也未必听得清楚,害怕很。

和程初对望一眼,赶紧快步进屋,没有桌椅板凳,席地的长毯尽头,一个花白头发慈眉善目的干瘦老爷爷盘膝而坐。这比较麻烦,还得脱鞋,不管瘴气胀气,先上前行礼再说。

“小子王修叩见药王爷爷。”不等程初说话,先磕个头再说,以前去药王山旅游也朝泥塑像磕过,只当复习了。

“王修啊,这边是程初吧?”孙思邈等我俩行完礼才笑眯眯摆摆手,“这才回京就碰上俩个小娃娃,这是找老夫出诊呢,还是找老夫要药方?老夫不见病人不起方子,你俩年纪轻轻只要四肢勤动,百病难侵,无须朝老夫这里跑。”

“专程来给您老请安的。”这老先生快人快语,一听就知道是个实干家,刚磕完头就打算撵人走,太豪爽了。拽了拽程初,这学生太傻,砸门面比说话利索。光傻不愣瞪地点头笑,师门不幸。

“呵呵……”孙思邈朝程初笑了笑,“你爷爷终究耐不住性子,攻城拔寨修身养性两不耽误,若说和老夫的基调大相径庭,却也得延年益寿。”

这不光和孙思邈基调不符,我也纳闷。火爆脾气加烧杀抢掠,这程老爷子一辈子除了缺德事没干过别的,推崇这种养生之道的人不多,可效果在那放着,不服不行。

“其实是找药王爷爷求道来了。”不奢望程初能帮上忙,从语气能听出来大仙对我俩没好印象,趁老爷子没拉下脸撵人功夫赶紧把话拉上再说。“小子昨日发现一种怪病……百思不得其解,望您老指教。”

“哦?”孙思邈朝我打量几眼,“听过你的名号,善于用蛆的那个吧?英国公你赞赏有加,老夫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

我最恨别人提这个,明善于用兵的,有善于用刀的,怎么说都成,张口闭口善于用蛆来赞扬别人,太没礼貌。有交流也好,先说颖的怪病,赶紧看有没有烹饪秘方弄一个给病治好,再顺手弄点培元固体的菜谱之类。

“呕吐?”

“嗯,闻了就吐,看来这大肠煮得有缺陷,配方上出了问题,其实不光她吐,想想那味道都可能吐。”

“哦。”孙思邈点点头,否认道:“市井传言而已,老夫与街边吃并无关系。”

正失望间,孙思邈转身取过纸笑来,“去腥除腻并非难事,老夫就开一个给你。”说罢大笔一挥,十数种药材列于纸上,吹干墨迹递给我,“现在轮我问你蛆虫医治外伤为何有消炎去腐的功效了。”

一来一回,十冬腊月被问得满头大汗,和专业人士说话很费力气,尤其和著名医生交谈,他说的我几乎不懂,我日常积累的小常识也没办法按中医思路解释清楚。外行嘛,孙思邈没计较,程初却一脸惭愧地坐一边不吭气,仿佛我这师兄给他丢脸了。

交流终于结束,汗都湿透了,下定决定,往后我就是病死也绝对不找孙老神仙看病。出门朝程初扬了扬煮大肠的秘方,不满道:“你刚刚什么表情?”

“佩服,子豪兄学识渊博,小弟自甘惭愧!”程初大言不惭地朝我辩解,“尤其是医道上能和药王切磋探究一日,当世无双!”

“哦。”我点点头,“我家煮失败的大肠还有点,要不要送你一桶?”

“谢子豪兄抬爱。”程初威风一抱拳,“小弟家里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说罢上马绝尘而去。

不错,孙先生不愧药王,不管是治病还是烹饪,但凡他开的方子的确与众不同,见效,立竿见影!

“看看,孙神仙的墨宝,这会可是真的!”先给颖展示了下真家伙,“信了吧?”

颖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真的也不吃了,这会才缓过来,您放妾身一马。”

“哦,那我和二女老远吃成吧?”

“别进屋来,就……”颖正说着,没点征兆的情况下又俯到盆子上干呕,弄得我没点心情了,赶紧上前拍打脊背,“怎么弄的,我身上可没有一点味道。”

“不知道,不相干。”颖直了身子朝后仰仰,疑惑道:“是不是真生病了?”

颖的话让我心头一沉,转身就喊丫鬟叫周医生,没等丫鬟走出院子又赶紧喊住,这周医生就免了,我切身领教过他的医术,亏得我阳气重没撒手人寰,要按我那个过场给颖来一遍的话,天啊,后果不敢想像。

“备车。”有孙老神仙在,今天又探讨了那么多学术界的高深话题,两人相见恨晚,一见如故?虽然我医术很高明,可麻烦老爷子给颖看个病还是没点问题的。

“这么晚了,去哪?”颖不明所以,赶紧喊丫鬟去暖马车。

“孙思邈那边看病去!”这话说得激昂才行。

颖一听来了精神,大面子,没病也得去看看,手舞足蹈,“快收拾,二女不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