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着秦钰的家信,看了又看。地处偏远,条件恶劣,书信往来不便,两年仅收到秦钰三封书信,内容大同小异,挂怀下京中亲友,报个平安之灰,只口不提身边风土民情、卫戍环境;估计条件艰苦超出想像,避免大家担心,报喜不报忧之类。

这次不同,提到换防,由剑南道军务接管唐、吐、南诏边境卫戍任务,若交接顺利的话,年前就能回京。看来秦钰也一直盼了这一天,欣喜之情信里表露无疑,话难免多了些,妻儿老小、连平时不太照面的狐朋狗友都一个个地提及,事先送来节庆贺礼,都是当地产的土特产,东西不多,却分派得清楚,麻烦我一个个转交。

心情大好,好得很。传信人目瞪口呆望了手中的两贯赏钱,连道谢都忘了,支支吾吾半晌不知道该不该笑纳。

“拿着!”我难得大方一次,难得这么周身舒畅地打赏,变本加厉的从袋子里摸了俩银饼子一道塞过去,“留了吃顿饭再走,不准推辞!”扭身喊过丫鬟领人下去细心伺候,厨房开火,该什么样式就什么样式,不光款待报信的,全家上下都过节,侯爷今心里高兴……什么侯来着?

“抽什么疯。”颖嘴角挂了笑走过来,朝我推了推,“正朝园子那边安置厨子呢,这么一搞,今就走不脱了。”

“好事。迟一天过去不耽误。”我取了秦钰书信递给颖。

“这可是喜事。”颖一目十行过完书信,喜滋滋揣了怀里,“夫君在家先折腾,妾身这就朝秦家跑一趟去。”

“嗯,你去。”我起身撮撮手,“这说话天就凉了。带点棉布、棉花过去。”

不错,许久没有碰到这么好心情了,说来也怪,钱多些,官大些,工作繁忙些,开心的时候却少了,活得没以前自在。人活了就图个心情,头等大事,不能马虎,从今天起我努力把好心情保持下去,这比多赚几贯钱要合算得多。

“钱叔。”前后院子里乱逛**,没点目标,人见人怕,没点意思。打算出门朝庄子里转转,二女又不知道跑哪去了,正巧遇见管家低个头从大门外风风火火进来,“天都凉了,怎么还一头汗?小心伤风。”

“是,是。”钱管家来得匆忙,猛然被我喊了个趔趄,赶紧拱手赔笑,“庄子上准备节庆,咱自家办个会,本来打发小子去办,庄子上几个老人非得让老汉过去撑个门面。”

“会?庙会?”

“学人京里呢。”钱管家不好意思笑道:“京里赶登高节办菊会,穷哈哈们大的地方进不去,几个老人就说在庄子里办个会,花花、果果都置办些,跳个神请个福的,由咱庄子里出钱,说透了就是胡账房、周神医和老汉我几个老人手拿个大头。这几年咱庄子兴盛,也穷乐呵下。”

“怎么是穷乐呵呢,好事。传我话,别的你们几个该拿的拿,这果子家里出了。”娱乐,吃饱穿暖后才有心思搞的活动,民众有心起这个头,充分体现了王家庄子这些年所取得的成绩,说明在我的带领下,庄户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功德,值得自满。拉了管家就出门,“带我看看去。”

场子都拉起来了,麦场上搭了几个请神的大台子,周边平了几行沟壑,正一车车不知道从谁家苗圃买回来的廉价散**朝里面栽植,数十个小伙子正拉了麻绳起正中大台子的横梁,碗口粗的橼子在吆喝声中一根根拉起,周围姑娘媳妇们围坐在麦杆垛子上看得兴高采烈,麦场四周几棵老树都派上用场,拉几根竹竿铺垫点草料就是个小棚子,点缀几束**就将各路神仙的龛位供了起来,小孩在里面钻来钻去。

雄壮的吆喝声,姑娘媳妇嬉笑声,孩子们的欢叫声,父母的呵斥声夹杂处罚过程嘶声裂肺哭喊声,狗狗们不甘示弱的吠声,吵吵闹闹里透着欢愉,透了骨子的欢畅,日子过得有劲。

“那边再大点不要紧,**多摆,钱朝家里支。”被欢快感染,叉腰站在场子中间指点江山,“请神烧纸的时候放俩爆杆才热闹。”

“侯爷您费心了。”钱管家笑呵呵朝过往庄户招呼,“能不麻烦家里的就尽量不惊扰您和夫人,农家小户忙一年上能图个热闹就谢天谢地了,比不得咱家的排场。”

“也是,对。”与民同乐要有个限度,过分参与进去就变成闹剧了,民众光剩下紧张,得伺候上,得小心陪着。谁都一样,若过年时候皇帝陛下心血**,为彰显自己亲和一面指名道姓地朝王家吃顿饺子啥的,那就全完了。他饺子吃得简单,胡乱朝嘴里塞俩走人,王家能跟了后面受几年罪,跟前伺候的几个人包括全府全庄子祖宗八代都得有个备案,周围安插各种特工人员能给庄户都糟践光了,光接驾这一环上就能给家底翻空。元首就要有元首的样子,当然我也不会抽风到庄户家吃年糕。

话是这么说,可内心多少有点失落,以前也是老百姓,也满处凑热闹,该出出力时候挽袖子就帮忙,高兴蹲路灯底下三元钱的炒花生能和狐朋狗友喝一通宵啤酒,过年过节揣几张毛票就能满城里闲逛一天,这都是乐趣,是老百姓独有的乐趣。如今锦衣玉食,吃有吃像,一口不对味换一桌子菜;站有站相,敢破衣滥衫蹲街边吃豆子喝酒,别说自家人觉得丢脸,连别人都鄙视你;满城闲逛倒是常有。可再都找不回以前那种闲散的心情。

脱离群众啊,被迫脱离群众,其实我现在很想过去帮忙拉麻绳,要不去草垛子上调戏大姑娘也不错。抬脚踢了脚乱跑的土狗,顺势朝前撵了两步,总算打回点以前的感觉。赞道:“狗不错!”

和管家拉扯着,对面老四、二女走了过来,后面还跟了百货公司的二掌柜,见我乐呵呵大礼参拜,歌功颂德一长串听得头疼。

二女还没吭声,老四先给管家叫过来说明来意。百货公司有意在王家庄子赞助一系列的节庆事宜,所有人力物力都由“南晋昌”一家承担,没有别的要求,就是想在节庆间答谢爷老乡亲多月来的支持,重阳节三天里“南晋昌”王家庄子分号所有的货物均有折扣……

指了指管家,“你们和钱叔商议,这事还轮不到我管。”说完瞥了二女一眼,清咳几声。朝麦场后面走去。

二女会意地跟了过来,转过牌楼周围清静下来,转身问道:“你拿了‘南晋昌’多少红股?”

二女小心地竖了一根手指摇晃下,见我皱眉怒目,又不甘心地加了根手指,我表情依旧恶劣,二女哭丧个脸半竖半弯地又加一根……

“臭女子!”朝二女发射个暴栗。“‘南晋昌’的大掌柜是谁?少说不是你!”

二女朝后面看了看,小声道:“是老四……”

“尽胡说!”我气得笑了,二女、老四俩鸡狗不到头,明明都有个控股的了,才不会挤进去找不自在。“头给你打烂!说明白。”

“那就是妾身……”二女不情愿地扭了扭脚,呼啦下扑我身上,可怜巴巴道:“就您一人知道,可不敢给夫人得了信去,偷偷的……”

“少装,再装就抽了。”起先还以为小丫头属于闲散股东,一年到头抽点花红那种,毕竟家里从来没有参与过零售业,一没经验,二没门路,三也没有朝这方面起过心思。可刚刚“南晋昌”二掌柜的那套运作方式太熟悉,就差画海报打广告了,这就让人不由不怀疑二女的真实身份。本想诈唬两句,谁知道二女没有隐瞒的意思,很痛快招认。既然这样,那我得问个明白,拉了二女朝家里转去,边走边问:“说说打算,你是准备暗地里经营?”

“打算经营。”二女抱住我胳膊拽了拽,指了指造纸作坊前已经成林的绿化带,“那边去。”

“天快黑了,回去暖和点,别冻你伤风。”嘴里这么说,可挡不住二女拉扯,“小心里面藏劫匪!”

二女仰脸笑得快活,拉我朝高处上去,找了个枯草窝子坐下来,“起先没打算经营,一步步才有了这个想法。咱家作坊多,若说起来都是紧俏货,既然有了这个根基,盘个能排得上名的商号过来,门路客户都是现成的,各地上采供都不用咱家费心,一举两得的。”

道理对,属于借壳动作,模式很先进,二女聪明。“这么大的商号,得贪污家里多少钱财才能盘下?你就好好耍心眼,小心夫人回去吊你抽鞭子。”

“没多少。”二女晃了五个指头摇了摇,得意道:“满共朝里面投了五百贯,年上本来说再追二百贯,看情况暂时不必了。”

“你打劫啊?五百贯就给拿人家四成红股?是这,明天给你一千贯给另外六成也拿下来,咱还干什么作坊,转手卖掉都能翻好多倍。”这年头大零售商,尤其在长安能排上字号的,那天南地北都有分号,资产都高得吓人,就算“南晋昌”这种经营遇到困难的商号,也不是千十贯就能盘得下来。照我估算,没个四五千贯……怕四五千贯也解决不了问题。

二女扑我肩上笑得鬼祟,好一阵才道:“妾身只占三成。”

“那至少四成,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得半个耳朵听,越学越鬼。”朝二女粉脸上捏了把,“别转移话题,问你用什么手段坑害人家商家的,好端端的商号,怎到你手里连杂货铺子的价钱都不如了。”

“您冤枉妾身了。”二女蹩个嘴朝我耳旁吹热气。“‘南晋昌’以前是靠了陈家,就是长孙家那个姓陈的女婿,被流放到岭南去的那个。”

哦,熟人。和崔彰关系不错,几次宴会上都有过照面,说来还是个才子。有模样有本事,当时凄惨出京的时候文坛上不少大佬还送了次,要不是受亲家牵连,陈家在当地口碑那是一流。为这个事,李义府没少挨唾沫星子。最后怕树敌太多才对陈家网开一面,只针对关联人等流放了事。

“陈家从‘南晋昌’撒手了?”

“也只能这么办,就是不撒手,‘南晋昌’也没办法再继续依靠他家。一失势,陈家又抽加股份,‘南晋昌’就垮了一半,当初若不是咱家看他是老主顾,凭了以前的交情赊他货……”说到这进而,二女还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花露水、纸张、素蛋,没少赊,这赊着赊着……”

“他就还不起了。”拉过二女在腿上放平抽了两下,“还好意思叹气,明显就是把帐吊上等人家还不起,陈家才抽了股资。你这边又赊的都是值钱货,一进能还起才怪。”

“嘻嘻……”二女翻个身横我腿上,“又不是妾身找他,是他找上门来寻老四商议的。可巧得很,老四才放了几家南货行的帐,她陈家又不缺朝外跑的生意,就没搭理半死不活的‘南晋昌’。”说到这里,夫妻二人相视怪笑。

“不错不错,好事。这么一来,咱起码多了条销售渠道。”我摸了摸下巴,笑问:“这么大的买卖,你是打算一直瞒了夫人呢,还是……”

“本打算瞒下去,可得了咱家帮助,‘南晋昌’这一年又活了过来,要把以前坏了生意时断了的关系弥上的话,难免有些地方要提到王家,或者应咱家的关系扩张,怕就瞒不下去了。”二女喜眉笑眼地朝我脸跟前凑凑,“您说呢?”

“你这是挖了坑填不了求我给你埋实呢?”臭女子,怪不得招得那么痛快,半天是自己解决不了了。

二女嘻笑着点点头,“后天过重阳,‘南晋昌’京里想给咱包的园子里送些干货,就当了人多时候送来,您看成不?”

“成,咱自家产业还有咐说的。”天色不早了,掐算了颖快回来,拉起二女赶紧回家。

“妾身跪了炕沿上去?”二女探头探脑朝院里看了看,颖还没到家,赶紧提议:“你先教训着,等夫人回来您再打?”

“去。”朝二女脑门子上敲了下,“演一次就行了,你该咋还咋,晚上我和夫人说的时候你就在跟前听着,表情配合好。”

颖带了一车礼去,拉了两车回礼回来了。因为上次二女挨揍的事,颖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大堆的礼品都让人给二女送过去,梳洗完毕才跳脚上了炕。

见炕桌上干干净净,问道:“都没吃呢?”

“等你回来一起。”我喊二女过来传饭,挤了炕桌上正要拉话,老四端了盆**过来了。

“‘南晋昌’派人送的。”朝炕上一搁就打算上来。

老四举动有点不合礼制,我也没办法说,颖赶紧给这妹妹拦住,“朝厅上找二女去,我和你姐夫商量个事,说完就吃饭。”说着朝我看了眼。

“是,是。”我赶紧从炕上出溜下来,“先吃饭,先吃饭。”

老四鄙夷地看我俩一眼,裂嘴不满道:“稀罕上你家炕。”

“啊,这**不错。”我赶紧接过来端正地摆了炕桌上,打哈哈道:“好,开得好,老四挑得不错,比你姐强。”

“对。”颖看都没看背了**附和,赶紧勾了鞋给老四连搂带哄地朝院子里去,百忙中还转脸回来朝我无奈地笑了笑。

对这小姨子已经没办法了,家里上下权当姑奶奶敬上,可动不动就炕上窜就说不过去了,她自己还理所当然地没点觉悟。

吃饭时候颖歉意地朝我看,弄得我也怪没意思的,老四吃像依旧酣畅淋漓,二女东张西望不住朝我打眼色,我只好隐蔽地摇摇头,这个场面没办法说,尤其当老四面。

“和二女搞什么?”老四吃完出去看热闹,颖揪住二女送我面前,“吃个饭还摇头晃脑的。”

“没办法说。”我给二女推开,让她也随了出去,“你妹子在跟前。”

“老四越不像话。”颖拧个眉头有点恼火,“夫君别见怪,妾身实在管教不下。”

“好好的,你就爱管教人。都非得给管教的见你话都不敢说,二女叫我找你商议呢,说想让咱家把‘南晋昌’的股份接下来。”

“‘南晋昌’?就咱庄子上开分号那家?”颖不解地抬头问道:“咱家现在哪来闲钱接股份?正花钱的时候。”

“花钱就不说这话了。”将二女的话重复一遍,“前后就几百贯钱,别的不说,现钱也不用,看二女的手段就行。”

“不有这么好的事?”颖觉得难以置信,使劲掰了小眼睛朝我看,“那还等什么?别说四股,咱一起都接了,转手卖掉都翻好多倍!”

看,我就知道是这话,这夫妻俩太般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