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彰显朝廷对农学的重视,皇上特地将老爸曾经务农(号称)的“灌园”专门划出来作为校址,这在当时看来是个天大的荣宠,“农学”这个新名词逐渐走进了公众的视野,而刘仁轨这个学监则成为了焦点话题,至于少监是谁,那就没人搭理了,我大学生涯的四年里,根本搞不清学校有几名副校长,更别说指名道姓。这个少监可以无拘无束的同大伙坐一起谈论学这个廉洁刚正的学监大人,没人会注意我,是个好现象。

刘仁轨显然没把我这个显赫的才俊伯爵加六品行军长史放在眼里,他出身贫贱,一般这种靠才学和刚正性格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人对靠祖上功绩吃老本的纨绔子弟都执有偏见,标榜所谓的疾恶如仇。也难怪,五十多岁的人了,俸禄拿得没个二十郎当小娃娃多,嫉妒嘛,不来拜访我也不去和他计较,一早就到了“灌园”,准备参加农学院的第一次高层会晤。

去“南林苑”时候常常绕了“灌园”边过,很早就知道这个地方,可还是头次进里面来,就是大,再没别的显眼之处。青砖青瓦,大青石铺地,没别的装饰,四进的院落宽敞而朴实,唯有门前坐落威严的石兽和飞檐上那高昂的兽头才能判别出前主人无与伦比的高贵身份。

递了腰牌后,待遇马上不同,过来俩人殷勤地牵马引路,“学监大人在后园里等您。”说着就指了周围往来的杂工,“如今才着手修整归置,里面杂七杂八的人多,没办法招呼……”

“嗯。”我点点头,院子结构不能改。可设施还得齐全一遍,桌案凳椅、各种门牌,该搬的搬,大体上都按我的要求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不操劳。您贵姓?”

“名贵姓侯,侯礼。本是行辕里负责监管器物的老人手,如今改了学院,上面留几个老人手打理杂务,在下依旧是老差使,免了交接。”说着走了头前推开一扇大门,“学监就在园子里,里面大,您进去找找。前面监管的人手不够,一时忙不开身……”

“别客气。正事要紧,我自己找。”打发了这个老保管员,隔了门槛朝园子里张望,一眼没个边际,说成园子不贴切,荒野倒恰当点。当皇上就是拽,也不知道李世民当年怎么种这么大块地,够辛苦的。朝里面走了半会儿都没见着人。田坎连着田坎,竹林连着树林,两支类的功夫才发现一洼水塘老远有个芽草棚,估计是荒野里唯一歇脚的地方,能看见里面有人型物件,估计是了。

四方脸,浓眉吊了角,大眼朝里凹,大嘴薄唇,过脸短须稀稀拉拉,鼻子有特色,隆起划过一个弧度,鹰嘴状。面相不善,一看就不是善良人。荒郊野外碰了这种长相的家伙第一反应就是摸刀,笑眯眯地拱拱手,“刘大人?”

那家伙满眼寒光地打量我,见我行礼,敷衍抱拳,“是王少监吧?久仰久仰。”指指亭子的围栏。“请坐,农学里一团乱,进不得人,唯有这凉亭里清静,既然都在学府里共事,谈不上招待,咱们就一切从简。”

“对,从简。”笑容不改,大方地一撂下摆坐了围栏上。才入冬,一大早荒野上凉风飕飕,吹得人干冷干冷。看来这老家伙是故意的,明明知道农学里一团乱麻,不说找个茶楼歌厅小暖坐的,却专门找个这荒凉地方寒碜我,还就不能让他得逞了。一上来就喊我少监,那就摆明属于上下级见面了,摸底考试。“久闻刘大人威名,此番能在您手下应差,那是下官的荣幸。”俩人品级一般大,农学里学监、少监在品级上还没定说法,理应平级相见,你既然喊我少监,我就自称下官,笑眯眯的恶心你。

“不敢。”刘仁轨起身朝我一抱拳,一脸板平道:“少监过谦了,既然到了这农学,就不分官职,大家都以职务相称,做学问的地方坦诚、踏实,最要不得一个‘官’字,少监才学过人,见识广博,其中道理定不必多做解释了。”

靠,我最恨这种道貌岸然的家伙,仗了自己多吃几十年干饭欺负年轻人,明明就是找我过堂来了。“对,学监这话说得在下心里暖融融的。都是做学问的人,明白里面的苦楚。”摇头沧桑叹气道:“学问人本着真理去的,读书人本着官职去的,可叹这两种人已经混淆不清了。学问上来不得半点虚假,官场上容半点坦诚,您说呢?”一上来就和我假装学问人,和真的一样,板个脸学问咋咋咋……嗯!要不是看他体格健壮,早上手抽了。

“哦?”刘仁轨目光锁定我半天没眨眼,“按少监的意思,学问人就不该当官吗?”

我目光坚定,毫不回避地同他对视,“按学监的意思,当官后还算得上学问人吗?”

“哈哈……”刘仁轨眼神陡然松弛,抬手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算什么?”

“在下欺世盗名由来已久,习惯了。学监确是有真学问,鼎鼎大名的,不折不扣的学问人!”

“嗯。”刘仁轨抖了抖袖口,脸色变了数变,拱手道:“夫富贵者,则类傲之;夫贫贱者,则求柔之。是非仁人之情也,是奸人将以盗名于暗世者也,险莫大焉。少监说得是,我本是欺世盗名之辈,既然盗了这个‘名’,就会操守一生,全力以赴。”

“……”掉书袋欺负文盲,水火不侵的家伙,吵嘴都吵的诚实。也难怪人家敢这么说,当李世民面都吆五喝六的人,我就可以无视了。心里怎么想,不能露到脸上来,笑容依旧灿烂,“领教了,受教了!”

刘仁轨摆摆手,指了指周围荒野,“农亦国之根本,如今朝廷建这农学正是培元固本之举,不可轻妄视之。”大有深意地瞥我一眼,“少监乃当世才俊之楚翘,前有‘平东策’收高丽而窥四国。后有‘基础算术’驭神算而测无常。在辽东早闻大名,回京后更是如雷贯耳。想不到竟然在农学共事,年纪轻轻担此大任,朝廷对王少监青睐有加啊。”

“不敢不敢。”抬的高摔的狠,对这种人的抬举一定要谨慎,笑道:“过奖了,在下身有暗疾,时疯时好,胡言乱语当不得真。今日风大,一吹,犯了。”

刘仁轨从怀里掏了个手札出来,“过谦,光这建农学的策论就不是常人所能,周祥细致,面面俱到,相比另外三处国学体制,更胜一筹。”说着将手札递给我。“国有国法,学有学规;如少监所言,学问里来不得半点虚假,为了保证农学里本着踏实、坦诚的学风,效仿另三家国学的规矩大致做了个记录,请少监过目,纰漏之处也好早日周全。”

手札揣了怀里,现在不看,看就露馅,这种掉书袋的家伙写的文章不是我能理解的,拿回家让兰陵慢慢解释。

立威嘛,不错,今天没叫刘仁轨得逞,软话软说。硬话硬戳,先把吃软不吃硬的形象树立起来。和军伍里不同,那边是被杜风算计了失足所致,抱了混差使的打算,招之则来,挥之亦去。乐呵呵地好做好了。这边既然答应了人家,不管出于人情还是自愿,承诺过的事就不能办难看了。打算真心实意地干,就得先把自己的原则拿出来,钉是钉,铆是铆,为人处世绝对不能马虎。刘仁轨这学监咱必须尊敬,不管从名声也好,年龄也好,都需要敬重;但敬重不表示忍让,不能被他一个下马威往后就骑我脖子上为所欲为,针锋相对起来谁拾掇谁,还不一定呢,好言相向则罢,若真不怀好意,我也不是慈悲的人。

“念念。”将刘仁轨给我的手札扔给兰陵,“昨天和那夜猫子脸喝了一早起的西北风,想拿我祭旗呢!”

“呵呵……”兰陵随手拿起手札,翻看了几张,“难为了,这么多圈圈套套的,一时还真给你说不清楚,等我回去拿白话抄一遍给你。”见我脸色不愉,扬了扬手札笑道:“以后久了就知道刘仁轨为人,不是你想当然的那样。你制定的学院体系估计刺激到他了,不甘人手,才勉力弄了这个学规出来。”

“知道,能看出来不是坏人。”对刘仁轨这种刚正人,我拼命相处不来,说准确点是同这类人打交道经验太少,以前几乎就没有见过这种人,有排斥心理不奇怪。相比之下更偏爱滑头、骗子这些实在人。“不过,这种人不能多,一两个就足够了,想想,满身边都这种棺材脸,还不如死了好。”

“人图的不一样,不能苛求别人都和你一个活法。人家活的是名声,你活的是个舒坦。”兰陵虽然极力维护刘仁轻形象,可表情里能看出来,对老刘也没什么好感。“说真话,把事情交给他放心。”

“切!那你少交给我!”软椅上压了压靠背,舒服地躺下来,“好意思不?说话没点良心。”

“你还指望我夸赞啊?”兰陵学我样子用力朝身后一压,笑道:“这世上,谢谁都不谢你。你帮我是应该的,我乐意,我高兴,就是不说出来。”

“哦,也对,反正你从来也没谢过我,习惯了。物色人选,赶紧把条款定型执行下去,趁了这些天还不太冷就赶紧弄,不管怎么轻淡先把机构运行起来。说真的,我也有顾虑,粮食产量上不去棉花就不容易推广,这玩意儿不是那么好伺候,生长期又长,从春到秋,人家种完麦子后,高粱黄豆一套种,收三茬了,棉花才一茬,可惜好地了。”

“不是这个算法。”兰陵摇摇头,“如今只是试种而已,先要看看这东西有没有大用。往后就是推广也不会在粮产区种植。关外不能种粮食的贫瘠之地多了,棉花耐旱,逐渐朝那边偏移,关外逐渐增加棉花种植,关内则慢慢将平原上的桑林砍伐种庄稼。一进一出,反而是多了。”

“那得先规划好,有制度,赏罚分明,要不到时候就乱套了。”

“哦?”兰陵忽然坐起来定神看了看我,“不对吧?和刘仁轨说了一早的话就转性了?什么时候突然变得这么忧民起来?天刚冷就走东家串西家,棉花被一床接一床送得欢实,这路子才开始铺,就开始谈论棉花的害处了?”

“那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也是热血男儿,偶尔商讨下民生大计不算犯法吧?又没有谈论朝政。”兰陵看得我脸红红,不太好意思。

“嗯。”兰陵笑吟吟地点点头,“好,当然好。制度嘛,等你家棉布送上去和丝绸、麻布相比较,才看值不值得推广。这大帐还没算呢,你着急?”

“我当然着急……着急……去个厕所。你等下,尿急。”差点就说漏嘴了,“水喝多了,慢慢算,算仔细。”

这话就撂过去,兰陵估计发觉我想说什么了,再不去提。不订制度才好,晚订一年就多一年进项。王家就赶紧搂点钱再说,莫等闲,没钱急白了头。兰陵现在着急的不是棉花,是农学的财务问题。各国作物的收集采样势在必行,按我的意思就是一直收集到非洲得了。顺便抱俩木乃伊回来当装饰,可一时没那么多人朝外面派遣,关键财政也没那个底气。

“不行就收,出国行商凡是带过来本土没有的农作物,就花点钱买下来,那帮人见钱眼开,只要给钱什么事干不出来?总比专门派人出去省钱得多。”

“给你说不着急,慢慢来,你先赚钱要紧。资料先从国内开始健全。”劝慰道:“凡事开头难。一口也吃不下个热蒸馍。”

兰陵忽然面色变得诡异起来,我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但绝对不会是蒸馍,这种表情……很难说,可能没想什么好事。

“野猪,见过没?”兰陵贼兮兮的眼神。

“没。”摇摇头,从不参加大型狩猎活动,我这人对各种野生动物有一种莫名的怜惜,哪怕咬死人的那种我都不愿意看它们被杀死。“什么意思?与棉花或农学有关系?”

“嗯,有关系。”兰陵点头,“同样都是猪,野猪就能横行无忌,成为祸害;家猪却只能认人宰割,沦为桌上佳肴,为什么?”

“驯化、豢养,时间一长,生活习惯一改变,性情就变了,其实家猪也厉害得很,逼急了咬小孩小鸡鸡,别小看。”看来是和我探讨农学上的问题了,虽然现在还没有改良家猪的计划,但讨论下也不是坏事,就是感觉兰陵思维跳跃得太厉害而已。

“你小时候被咬过?”兰陵坏坏地朝我身上摸了一把,忽然正色道:“对!驯化,都圈起来养,不听话的早早杀掉,哈哈……”

“你确定是在说猪?”眉宇间露出的信息让我觉得她有别的意思,“没必要吧?猪得罪你了?”

“得罪了。”兰陵点点头,“圈起来,先得圈起来,让它们不去乱跑,然后喂粮食,等它们吃惯了就会学着咱们种粮食……”

“你确定有这个品种?我家也要!”

“去!”兰陵笑着踢我一脚,“记得以前你给我讲过的话没?你说,大唐疆域那么大,凭咱们的装备和训练,打一场肯定赢一场,可百战百胜有什么用?人家跑得比兔子还快,能杀完就算了,杀不完的话,迟早还有打回来的一天,到时候你还得打。”

点点头,“哦,是说过,你有什么想法?豢养?”我是针对历史各个朝代更替说的这番反动言论,这话就是放到二十一世纪也属于反动派了,只敢偷偷给自己准婆娘说。

“对!农学啊,你不是主持吗?北边土地广博,人烟稀少,就算气候再怎么恶劣,总能找到点适合耕种的地方吧?”兰陵有点兴奋,“找,找到就圈,我们农学专门派人过去帮他们种植,找到合适的就种,不一定非得是粮食。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出产同我们换粮食吃,形成相附相依的关系,说起来肯定要比现在游牧为生舒坦得多,人一舒坦就成你这个样子了,好管。就算偶尔闹出乱子也不怕,没了机动性,待宰的雏鸡而已!”

啊!我扳过兰陵脑袋左摇右晃,仔细检查,真怀疑她也是穿越人士里的一员,这么神奇的计划,我怎么没想到?我应该想到的,我有能力想到啊!嫉妒了,虽然打不过她,但我可以占便宜。

“别那个模样,都你教的。”兰陵认由我摆弄,脸上泛起潮红,“和你在一起学坏了,一天讲的那些邪门歪道逐渐刻在我心里,遇事难免按你的办法去思量。”

“嗯,好呈。想法好,但其中困难不少,详尽,周全。既然是投资,就得先算算成本,拿出个可行性的报告让别人心悦诚服。”佩服,只能佩服了,可以算是当世最有影响力的女士,俺婆娘!

“晓得,抱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