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边最后一点余霞消失前, 东宫点上灯,平日里只有太子寝宫、书房处最亮堂,今日暖阁也亮了起来。

阮灵萱吃了寒凉的果子, 月事又不幸早至, 还弄脏了裙子,一时没有替换的衣物, 只能让慎行去阮府通知云片给她准备, 这一来一回之间少不了耗费些时间, 她干脆留下, 在暖阁和萧闻璟一起用晚膳。

她在盛京这几年,就常与友人在外用饭,二房夫妇少有管教,除了老夫人会说上一两句对阮灵萱而言不痛不痒的话以外, 几本没有大事。

所以在东宫用饭,她也有过几次。

东宫的御厨熟知她的喜好,临时就整出一桌色香味俱全, 又符合她口味的菜肴。

可阮灵萱面对一桌子美食, 心有余力不足, 每样能吃一两口就不错了。

萧闻璟放下筷箸, 吩咐内监去烧个汤婆子来。

阮灵萱偷偷瞅了萧闻璟几眼。

萧闻璟重新拾起筷箸,慢条斯理地用起晚膳:“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同我说, 没必要让自己不舒服,你和我还客气什么。”

“你又不怕冷,我还当你东宫里头没有这种东西, 这才没有要。”阮灵萱解释。

“殿下虽然用不着,但是阮姑娘你能用得着, 东宫里少不了要备下!”谨言笑眯眯道:“就好比小石头爱吃的马草,咱们也常备,让它宾至如归呀!”

“能有这么全?”阮灵萱狐疑,“那怎么没有衣裳……”

“谁说……”谨言两个字刚脱口,看见太子正盯着自己,猛然打住,马上就端起手边的乌鸡汤,话音一转道:“阮姑娘,这乌鸡汤补血养身,您要不要喝上一碗。”

萧闻璟直接道:“给她装。”

阮灵萱抱着汤婆子,喝完乌鸡汤,腰腹的酸疼缓解,好胃口又找回来了,就没有空和谨言在计较。

暖阁里时不时传来几声交谈,没有什么高谈阔论,只有平日里所听所闻的小事,一个喜欢讲,一个乐意听,倒也合拍。

月亮攀上院墙,阮灵萱吃饱喝足,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小口小口喝着陈皮茶消食,萧闻璟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旁边的小几上堆着一叠颜色不一的奏章。

用过饭后他已经在这里看了好一会。

谨言还偷偷说,这只是太子平日里不到三分之一的量,阮灵萱都要可怜萧闻璟了。

太子这位置是一点也不轻松啊。

有了萧闻璟做对比,阮灵萱更加珍惜自己的自由与快乐。

饭饱困乏,阮灵萱边想着云片是不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要不然怎么这么久了还不来,一边撑着脑袋打瞌睡,不知不觉中就拥着毯子和汤婆子睡了过去。

“太子妃?”

阮灵萱睁开眼,视野里就露出云片的脸,她略显焦急地望来,语气里还有些担忧。

“您该起来了,殿下都已经起身许久了。”

“我睡着了?”阮灵萱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嘀咕了一句:“慎行去喊你拿衣服,怎么拿了这么久……”

“太子妃您在说什么呀?”云片扶着她起来,迈开步子就往梳妆台走,“今天是大婚第二日,您还要赶紧梳妆去见贵妃娘娘……”

大婚?

阮灵萱被云片的话吓得一个激灵,脚步一顿,张眼四顾。

她正身处一寝殿,入眼的屋梁上挂满色泽鲜艳的红绸,菱格窗上贴着大红描金的囍字,堆如小山的红枣、桂圆、莲子、花生等物都还搁在不远处的桌子上。

记忆再久远,她也还能认出这是她当年大婚时的景象。

“太子妃您是不是睡迷糊了?”云片还嘴里唠叨个不停,“昨夜打了好久的雷,娘娘是不是没有睡好?不如等见完贵妃娘娘再回来补觉吧。”

阮灵萱自己心里还震惊着,实在没法和眼前的云片解释自己身上的怪事,因为她表现的是那么自然,一点也不像是在做戏。

自然到停留在阮灵萱只能怀疑自己脑海里的那些事情难道只是一场梦。

就好比庄公晓梦,她不知道自己是梦到了重生一世,还是重生后又梦到了上一世。

在云片的催促之下,她像个木头人一般僵硬地走到隔间,看着镜子里容貌艳丽的少女,阮灵萱既陌生又熟悉。

是自己,但好像又少了点什么。

“见过殿下。”

门口的宫婢通传了一声。

萧闻璟!

太子等同于萧闻璟这个认知让阮灵萱立刻就站了起来,顾不上还没梳起来的头发,拔腿就朝着殿门口跑去。

刚从屏风绕过来的青年发似鸦羽,面如冠玉,正是十七岁的萧闻璟。

“萧闻璟!”阮灵萱眼睛大亮。

萧闻璟刚转过头,额头上的翡翠压魂映着窗外的光,莹亮澄澈,看着披头散发还穿着寝衣赤脚跑来的阮灵萱,他眼里难免闪过一丝惊讶,惊讶过后他又低声问道:“你喊我什么?”

阮灵萱仰起脸,触及他那对古井无波的眸子,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眼里没有笑,冷冰冰的,这不是她所熟悉的萧闻璟。

“殿下恕罪!”云片和一干殿内伺候的宫婢齐齐跪下,叩首在地,诚惶诚恐。

阮灵萱一直站着没有反应,像是吓傻了,又好像心里想着别的事,出了神。

“直呼孤名讳是为不敬,太子妃也不可如此。”萧闻璟对她道。

阮灵萱咬住下唇,鼻腔泛酸,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萧闻璟才不会对她这么严苛,还不许她叫他的名字,眼前这人不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萧闻璟,而是原来的太子萧闻璟。

太子萧闻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句话就把阮灵萱惹哭了,明明昨天大婚那晚,她还越挫越勇,一副不会轻易被他打击到的模样。

“……”萧闻璟看了眼左右,其他人都趴在地上,没有人会站出来,他也无从知道自己这个新婚妻子为何满脸委屈,只能自己猜测道:“是害怕见我母妃?”

阮灵萱不答。

他迟疑了片刻,微微蹙眉道:“无妨,待会孤陪你去,她不会为难你。”

阮灵萱委屈得又岂是这个,她看着眼神陌生的萧闻璟,悲从心来,眼泪很快就决堤落了下来。

萧闻璟朝她伸出手,好似要给她拭泪,看见他伸出来的手指,阮灵萱下意识不想被他触碰到,心里还存着一分若是梦境,就不会有触感吧,可若不是梦境,她又该如何?

即便是同样一张脸,同样一个人,她好似——更喜欢另一个萧闻璟。

就在她身体往后躲避的时候,后腰撞到了摆放瓷瓶的架子,架子倾倒,汝瓷瓶铛得一声砸到了地上。

明显的下坠感把她再一次惊醒。

“绵绵。”熟悉的嗓音近在耳畔,阮灵萱喘着大气重新睁开眼睛,萧闻璟关切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做噩梦了?”

阮灵萱飞快环视周围,是她睡着前的暖阁。

她之前果然是在做梦,所以她醒了又回到了现实,身边还是那个萧闻璟。

“萧闻璟!太好了!”阮灵萱揪住他的衣襟,整个脑袋都埋了过去,就好像一只走丢的小狗又回到了家,呜呜咽咽,“还是你好……”

萧闻璟心弦微动,不知她梦到了什么,但是这幅样子显然是被吓到了,他用手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我在这。”

铛——

殿外传来沉闷的钟声,悠长肃穆。

萧闻璟手一顿,倾听着外面的钟声。

阮灵萱也从萧闻璟怀里抬起头,扭头看向窗外,“这是什么声音,钟?”

就在她还在想的时候,钟声间隔一段时间就会敲响一次。

一次、两次……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阮灵萱慢慢将眼睛转了过来,与萧闻璟对视上。

萧闻璟握住她的手,唇瓣蠕动了几下,才缓缓道:“大丧之音,宫中贵人崩。”

宫中……

阮灵萱大惊:“是皇曾祖母?!”

很意外,但也早有过准备。

贤德皇太后的身体从伊佃猎场回来后就大不如前,好在宫里太医用上最好的药为她调养,才勉强能支撑住,每到冬日,都是老人最难熬的季节。

好不容易又熬过了一个冬天,她们都松了口气,以为皇太后又能挺过一个难过,但她还未见到真正春暖花开的时候,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去了。

云片赶来,阮灵萱换好衣裳就随萧闻璟一道入宫。

贤德皇太后走得很快,身边除了皇帝嫔妃,只有萧燕书一个孙辈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

阮灵萱上前和她互相握住手,两人都是泪流满面。

作为最受贤德皇太后疼爱的两个孩子,也最难接受她的突然离开。

萧燕书落着眼泪,说道:

“皇祖母临终前说,她很想安宁姑姑,可是天地一方,终不得见,抱恨终身。”

“绵绵,父皇答应了皇祖母要把安宁姑姑接回来,而我答应了皇祖母,要替姑姑到北虏去。”

国之大丧,都冲淡了三年一次科举考试的热度。

这次的三甲,状元陈斯远、榜眼贾鼎亮、探花裴仲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定下。

婚嫁、歌舞等热闹都是不允许在国丧期间举行的,一些想着在开榜之日来个榜下捉婿的人家也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更何况北虏那边的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年轻的亲王不敌老奸巨猾的可汗,侄子最后也没能斗赢叔叔,已经被圈禁起来,形同废人,再也掀不起什么浪花。

朝廷内每天都吵得不可开交。

北虏始终是一根刺,杵在大周最柔软的部位,让人寝食难安,如鲠在喉。

解决了内患的北虏下一步必然是集结重兵,威压大周边境。

它在内斗里损失的东西,必然要在大周身上找补回来,犹如一口饥肠辘辘的野狼徘徊不走,随时随刻准备狠狠咬上一口。

是战还是和就成了朝廷争论的两个方向。

萧闻璟变得异常忙碌,就连阮灵萱去东宫也未必能见到他几次,一些不合时宜却想告诉他的话都没有办法好好说给他听。

转眼又到了四月,魏小将军给她送来了一份“大礼”。

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