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明媚而柔和。
习习轻风带着不知名的野花清香, 让人心旷神怡。
马蹄声落在碎石道上,光听那起落的节奏,也能料想来的是一匹矫健良驹。
众人抬头望去。
通体漆黑, 唯有四蹄踏雪的高头大马马正驮着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逆行而来, 她身穿石榴红窄袖束腰骑服,浓黑的头发扎成两条长发辫, 飘于身后, 那容貌气度称得上瑰姿艳逸, 珠辉玉丽, 世属于罕见。
“哟,料想到咱们小将军进城后,定然会大受欢迎,可没想到竟还有美貌贵女追到二十里城外来了!”开口的那道声音里透出钦羡。
“别瞎说, 你刚刚没听见六殿下说自己的马名字都是这位小姐所取,可见啊,他们关系不一般……”
“……是这个意思吗?”先前开口那名士兵搔了搔脑袋, “还是军师脑子好使, 我只怕小将军和我一样, 是听不出六殿下的言外之意。”
两人齐齐又去看魏晓宇。
魏小将军长于军中, 素日见的都是粗犷邋遢的男子,这次上京前魏大帅特意提醒过他,京中贵女都是千金之躯且各家各族关系复杂, 不能贸然相交。
可要是会乖乖听话,不让人担心,那便不是魏啸宇。
“姑娘是?”魏啸宇仰起头, 好奇打量她。
阮灵萱的马比起她的小个子来说,实在高大。
除了西商的小郡主外, 魏啸宇还没见过谁敢在这个年纪骑这样悍勇的战马。
更何况她还是个生于盛京、长于繁华的贵女,并不是那些出身就在马背上的草原姑娘。
“我叫阮灵萱,沐老王爷是我的外祖父。”
阮灵萱昨夜思来想去,今日就很聪明地在自我介绍中带上与军中关联甚密的沐王爷当敲门砖。
萧闻璟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有时候,阮灵萱脑子还是很灵光的。
“原来是沐老王爷的外孙女!”魏啸宇恍然大悟,马上拱手,对阮灵萱倍感亲切,道:“难怪姑娘惊若翩鸿、英姿飒爽,颇有我辈之风。”
都是军武世家的后代,也难怪会让人感觉格外舒心。
这个脱口而出的“颇有我辈之风”让阮灵萱开怀不已,她用大眼睛瞅了眼萧闻璟,那得意的神情仿佛在说:我让人印象深刻了吧!
萧闻璟回以一笑,似是并不在意。
阮灵萱又清了清喉咙,兴致勃勃地继续道:“魏小将军,我早有听闻你武艺高强,今日想约你比试!”
旁边的人本还在欣赏她的貌美,没承想这姑娘每一次出牌都让人大为震惊。
一个小姑娘居然一上来就要和他们的小将军比试,该说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说这是什么别出心裁的新搭讪。
“比试?”刚刚还一脸欣赏的魏小将军脸色突变,犹如鲠在喉。
“小将军不是很喜欢和人比武吗?怎么这幅表情,难不成已经开始怜香惜玉了?”旁边的士兵奇怪。
想当初能让他急行千里,去包抄敌军的方法就只有大帅一句话:铁木尔亲王擅刀法,草原无人能敌。
他兴致冲冲抄了别人老巢,抓了铁木尔来比武,亲王还以为他在折辱自己,怒不可遏。
“你是不知,小将军之前隐瞒身份在草原上骑马乱逛,恰逢遇到西商的郡主搭台比试,他上去把人打败了,西商要招他做郡马,知道这件事的大帅夫人险些没把他腿打折,我看他是再也不敢和女子比试了。”军师小声嘀咕给旁边人内情。
“这时机也不好吧,我们才见面,就比试的……”魏啸宇连忙朝萧闻璟使眼色。
盛京的女子都这样热情吗?
“小将军为何不允,我身手很好的!你也不用担心会伤了我。”阮灵萱还担心是魏啸宇是觉得她的弱不禁风的人,怕伤了她,连忙解释,“不信你问六殿下,他知道我能打的。”
“嗯。”顶着阮灵萱的眼神,萧闻璟勉勉强强应了一声。
“咳咳——这位姑娘,你来的时候应当也看见了,我们正要赶着进城,要面见陛下,实在没有时间。”军师出来给魏啸宇解围。
阮灵萱有点失望。
她只想到和小将军见面宜早不宜迟,这才赶到城外来,却独独没有考虑到时机合不合适。
魏啸宇点头,哈哈笑道:“是呀,阮姑娘,所以这比试什么的还是……”
“我知道了。”阮灵萱点点头。
“你知道了?”魏啸宇还什么都没说,不知道她知道了什么。
“那我明日再来找小将军比试!”
“……明天?”
“明天也不方便吗?那后天好啦!”
“……”魏啸宇摸了摸自己的腿,觉得旧伤开始幻疼了。
萧闻璟看见魏啸宇一脸菜色,不由唇角噙笑。
想要打发阮灵萱绝非容易的事,她真想要做的事就算是让她三更半夜爬起来都不是问题,相当执拗。
所以魏啸宇想用拖字决,是行不通的。
“现在时间不早,我们还是先回城再说。”萧闻璟朝魏啸宇开口。
“你也是。”他又对阮灵萱交代,“今晚皇宫设宴,丹阳郡主定要带你参加。”
“设宴?”
“是啊是啊,大帅回京,陛下定然会要设宴款待。”旁边小将军的长随补充道,叮嘱魏啸宇,“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准备。”
这可是大事,耽搁不起!
“阮姑娘,左右我在盛京还会待上一段时间,比试这事也急不来,我们可以慢慢约时间,当然,即便不比试,我也知道沐老王爷的外孙女一定有过人之处!”魏啸宇五官英朗,神情真挚,一看就像是会言出必行的人。
“好!”阮灵萱笑着点头,重点听到小将军对她说“重约时间”以及她有“过人之处”。
萧闻璟说的果真没错,小将军一定会喜欢把他打败的人。
离盛京城还有十来里路。
阮灵萱骑马在萧闻璟和魏小将军中间,听两人聊起西北边陲的战事。
大周位处中原。
上有北虏,左有西疆,下有南夷。
魏家军镇守西北,南夷是沐老王爷如今所守之地。
沐家长子一家也在南边。
而沈家两位将军则接替了老侯爷的位置,守在北边。
西北边境沿着天山山脉,绵延千里,地形崎岖险要。
这也是西北向来难守的缘故。
大周的军队并非都是以骑兵组成,所以很难跟得上以快马轻骑急行军闻名的北虏军,他们时常是用突袭的方式抢掠大周国境周边的城镇,得手后马不停蹄地撤离,让大周的军队压根抓不到他们。
就这样一次次挑战着大周的国威。
不过现在大周也有了能与他们媲美的轻骑兵,正是魏小将军亲自组建,也能突袭百里,直入敌方腹地,势不可挡。
阮灵萱趁机向魏啸宇问起他打败铁木尔的详情,只要不提比试一事,两人一路相谈甚欢。
魏啸宇忍不住道:“我阿娘一直想生个女儿,但未能如愿,不过我若有妹妹,定然是像灵萱妹妹这般的吧!”
短短时间里,魏啸宇已经将称呼变了三次,从阮姑娘、六姑娘最后变成了灵萱妹妹。
第一次见面就有这样的进展,阮灵萱十分满意。
快要进城,小将军随着魏大帅的队伍,先行一步。
阮灵萱就凑到萧闻璟身边高兴道:“虽然我和小将军暂没有比试成,不过他叫我灵萱妹妹了。”
这个称呼一听就很亲切。
阮灵萱努力抿了抿唇,可还是挡不住那上翘的唇角,无不显示她此刻心情大好。
小将军一如她印象里的,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年纪轻轻就保家卫国,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更是她心里敬仰的人。
“叫这个你就这样高兴了?”萧闻璟眸光落在她红润的唇上一瞬,移开眼后又漫不经心道:“我叫你阮绵绵,你怎么就不高兴?”
这是他独创,连姓带小名一块叫,而且阮绵绵音似软绵绵,听起来就好像很好欺负。
所以阮灵萱每每听了都要炸毛,她眉头一蹙,驱马跟上他,急道:“都说了,不许这样叫我!”
“阮绵绵。”萧闻璟偏要再叫。
好像惹她不高兴,就是他现在最想做的事。
阮灵萱气呼呼道:“你再叫我软绵绵,我就叫你硬邦邦!”
反正他表字不就是块硬石头嘛。
萧闻璟眼睫微抖,还未待开口,阮灵萱骑着的小石头却嘶鸣了一声,用力甩了甩脖子,再不肯往前迈步。
深知自己的马脾气坏,阮灵萱顿时紧张起来,连忙指着萧闻璟解释:“欸,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他!”
刚刚那句话小石头听懂了,到她解释的时候,小石头又听不懂了,它鼻子喷着热息,蹄子用力在地上刨了几下,然后立在原地岿然不动,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萧闻璟骑着乖巧听话的小棉花已经越过她几个身位,此刻回头看她。
日光下那张脸温润如玉,凤眸内收外扬,加上轻轻扬起的唇角,自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悠哉闲适。
“宫宴见。”
阮灵萱朝他撅起嘴,很是生气。
可又不得不低头哄起小石头:“好石头,我真不是说你,虽然你叫石头,可是你比那硬邦邦好多了是不是,你是一匹乖马,不要把自己代入到坏人——”
最后“坏人”两个字,阮灵萱故意提高了音量,冲着萧闻璟的背影大喊。
但是萧闻璟已经转过身,只抬起右手,对她挥了挥,便头也不回先回城去。
居然连等她都不等了。
阮灵萱都给整纳闷了。
今天萧闻璟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干嘛这样对她?!
临近傍晚,倦鸟归巢。
阮灵萱千辛万苦把小石头哄好,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府,还没坐下喝口热茶就被丹阳郡主领着仆妇女使,压在浴桶里洗了一圈,重新梳妆打扮。
也难怪之前魏小将军身边的人说时间紧,这宫宴就开在掌灯时,丹阳郡主急得都亲自上手帮忙,才把阮灵萱及时收拾好,塞进马车。
等她们到达麟祥殿,大臣们已经坐得七七八八,阮灵萱非常幸运,被安排在了魏家席位的旁边。
丹阳郡主并不知阮灵萱下午跑出城去见了魏家军,还领着阮灵萱去见魏大帅和魏小将军。
十几岁的小姑娘即便不精心装扮,也是花一样娇美,更何况阮灵萱这样天生出众的颜色。
她只要站在那里,就十分惹眼。
魏大帅都忍不住赞道:“能有此明珠,郡主好福气。”
只有三个臭小子,做梦也想要个香香软软闺女的魏大帅看见阮灵萱乖乖巧巧站在丹阳郡主身边,相当羡慕。
“哪里,小将军少年英才,才是大帅有福气了。”丹阳郡主笑道:“我家这个顽劣得很,让人头疼。”
“阿娘!”阮灵萱用力拽了拽丹阳郡主的袖子。
“哈哈哈哈。”魏大帅大笑,拍了拍魏啸宇的背,“我家这个也不省心……上回他大哥都气不过,追着他打了三条街……”
“老头子,别瞎说。”魏啸宇及时打断他爹揭他老底。
阮灵萱正好奇听着,末了视线不小心与他对上,魏小将军脸一红,低了下去。
洗尘宴不但是顺天帝为嘉奖魏大帅和魏小将军,更是为在朝的大小武将而办。
乱世以武平,盛世靠文治。
这次的主角是魏大帅,魏啸宇作为陪衬,也少不了要跟着去各位不曾谋面的叔伯长辈见面问好,席不暇暖,十分忙碌。
酒过三巡,魏小将军才被放了回来,坐到席位上松了口气,一连吃了小半盘时令鲜果。
每人的案几上都放有鲜果和美酒,阮灵萱看见魏啸宇碰也不碰桌上的酒,而是一个劲吃果子,忍不住开口问:“小将军也不能喝酒吗?”
“不是。”魏啸宇丢下一个枣核,对着面前酒壶皱了皱鼻子,“只是一想到酿酒要消耗大量上好的粮食,可有时粮草运送不及时,军中好多下等士兵都吃不上米饭,只能吃糟糠野菜,如此悬殊,让人不服。”
“原来是这样,若人都吃不饱,却要耗费粮食酿酒的确不好。”阮灵萱从善如流。
魏啸宇见阮灵萱认同,心里高兴,咧嘴一笑,忘乎所以地开口就道:
“没错,所以我这次来,也是想……”
“?”
话险些脱口,魏啸宇突然想起大哥千叮嘱万嘱咐,及时打住了嘴,话音一转就道:“不过我们那边有种果子酒,就是用林子里结的一种红果酿的,味道也不错,若以后有机会,请你尝尝!”
小将军说的味道不错定然是好喝的酒。
阮灵萱眼睛澄亮,笑盈盈地点头:“好呀好呀!”
魏小将军是新鲜面孔,而阮灵萱又是盛京素有美名的姑娘,两者在一块,少不了吸引周围人的目光。
这俊郎少年与娇丽少女相视而笑的画面实在让人动容。
“魏小将军和阮六姑娘看起来还真是般配。”
“我记得当初魏家大公子也是在宫宴上与他夫人相识的,真是时间如梭,又是十年一个轮回啊!”
不但旁边的武官在看,就连上面的帝后、妃子以及皇子们都时不时留意魏小将军和阮灵萱。
“殿下,阮六姑娘和小将军怎么一下就那么要好了……”谨言为萧闻璟打抱不平,明明两人青梅竹马长大,瞧着阮灵萱好像对魏小将军却更亲近,开宴这么久,都还没见她往这边看过几眼。
“居然连个眼神都不给殿下!”谨言越说越觉得阮灵萱实在过分。
萧闻璟遥望两人,眼睫稍压,幽黑的瞳仁映入大殿里琉璃宫灯的绚烂色彩,像是被激**起涟漪的水面,泛起粼粼波光。
少刻,他朝后招来一名内监,吩咐了一句。
内监脸上露出微讶,但不敢多说,躬身下去。
阮灵萱参加宫宴也没有多少事,应酬一向是丹阳郡主去做,她一个小姑娘就是敞开肚子,尝尝宫中美食。
什么松茸炙烤羊肉、烧鹿筋、樱桃肉……尤其樱桃肉颜色红亮,甜咸可口,颇合她的口味。
正当她慢悠悠品尝时,走来一位内监,带着宫婢收起她的菜,然后又布上了几道新菜。
阮灵萱定睛一看,清一色的鱼。
茄汁松鼠鱼、香煎小杂鱼、清蒸松江鲈鱼……
阮灵萱脸都绿了。
她又扭头看小将军桌上的菜,没有一道和自己相同。
她茫然地抬头问还没走开的内监,“这是……?”
“这是六殿下专门为阮小姐准备的,说是鱼肉醒脑活目,正适合小姐食用呢!”
阮灵萱猛扭过头去,两眼如炬,瞪向那始作俑者。
萧闻璟若无其事地品着茶。
不过阮灵萱也不是吃素的,立刻从荷包里倒出自己全部的雪花糖,让小内监带给萧闻璟。
不就是互相伤害吗?
她也知道他不喜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