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你。◎

树影婆娑, 雪落簌簌。

身边的人抬起头,仰望天上明月。

良久,他轻声问:“即便知道他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么?”

她低着头, 轻轻答:“嗯。”

“即便……”他低垂眼眸, “知道他给不了你承诺、给不了你时间、也陪伴不了你很久么?”

她望着远方灯火, “嗯。”

他无声地闭上眼睛,“谢康那样的人,不值得喜欢的。”

“他值得的。”她摇头,又轻轻笑了, “那个笨蛋……我喜欢他很久了。”

“是么。”他低低笑一下, “他听到这话, 大约很吃惊吧?他不知道你喜欢他那么久。”

“他不知道。”她也笑,“他太笨了,居然那么久都没有察觉。”

“你太好了,你对每个人都很好。”他轻声说, “他总以为你对他好, 只是可怜他生病而已。他真的很坏啊, 他时常利用你的同情心, 骗取你可怜他。他自以为是、自欺欺人,是个十足的混蛋。”

她轻轻笑着,重复他的话, “十足的混蛋。”

“但我很喜欢。”她又说。

草木沙沙作响, 仿佛微微的涨潮。

他闭了闭眼睛,“也许,他心底里是知道的。可是他不敢信。”

“其实, ”他又说, “他喜欢你很多年了。”

“嗯。”她点头,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有一天,我发现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那是我束发的红绳。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

他怔了下,又低笑,“他好笨啊。这么容易就被你发现了。”

“是啊。他好笨。”她呢喃似的,“他为什么要系那根红绳呢?”

“听闻民间有一种说法,在手腕上系红绳可以保佑平安。”他仿佛自语般,低低地解释,“他大约也希望自己可以活得久一点吧?你就像小神仙一样,保佑着他平安。”

他轻轻摇了摇头,“他不该做这样的事。太容易露馅了。”

松风吹起山涛,漫山遍野都是雪落的声音。他在风里仰起头,月光静静流泻,落满他一身霜白,仿佛乘风欲去。

“谢康最讨厌的事,就是看见你难过。”他忽然地说。

“最最讨厌的……就是你为他难过。”

“有时候,我在想,他这个人太自私了,太过分了……他明明应该再离你远一点,为什么他总是忍不住靠近你。他实在是一个很坏的人啊。”

“像他那样的人,”他淡淡笑一下,“就应该安静地独自赴死。”

倏尔风动。

他的眸光微颤。

始料未及的刹那,身边的少女蓦然从背后抱住他,伸手捂住他的口。

她的声音响在耳边,对他下令似的,“闭嘴。”

他怔住,没有动,也没有回头。雪夜的风微凉而无声,吹起她的发丝,拂过他的颊边,恍若漫天花雨,纷纷扬扬地卷来。

月光泼溅如水,漫过积雪的枝头。

山风流遍松林,一声又一声,他任她这样抱着他。

两个人的身体都在微微地发颤。

一捧雪从枝头簌簌滚落,扑扑落进满地月华里。山脚下灯火沉浮,头顶上星光明灭,伴着风吹松涛如潮,翻又涌,起复落。

她轻轻地开口,“他不会死的。”

他很慢地闭上眼睛。

“所有人都不相信,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她轻声说,“可是我相信。”

她把脸贴在他的背后,安静地靠着他,“你陪我一起相信好不好?”

满山的风里,他闭着眼睛,倾听她的呼吸声,她的心跳声,每一声都那么清晰而热烈。他感觉不到温度,可是他知道那是温暖的,近乎滚烫的,炽热又明亮,闪烁在岑寂的黑暗里。

“好。”他轻声说。

“是约定么?”

“是约定。”

他伸出手,同她击掌。

她低着头,对他说:“那你抱我一下。”

他双手揽过她,把她放进怀里,深深地抱住她。

松风在群山之间回**,两人坐在最高的枝头,遥望万家灯火沉落,远方银河升起,仿佛星织的缎带,寂静地闪光。

无垠的流光在天地间往返而来。

她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慢下去。

“你该睡觉了。”她低声说。

“不想睡。”他摇头,“怕忘记。”

“别怕。”她贴近他的心口,“我会帮你记得。”

他抱着她,闭上眼睛,低垂着头,渐渐失去意识,缓慢地倾倒在她的身上。他的气息擦过她的耳垂,发丝蹭到她的颈间,弄得她有一点痒,好似轻轻撩拨了一下。她低着头笑了一下。

然后她转身扶住他,从他垂落的手里,抓起那个酒壶,喂了一口药酒给他。

他闭着眼睛饮下了。她把酒壶收进大氅里,手指的动作稍顿了下。

酒快要饮尽了。

她咬紧了下唇,小心地扶起他,往竹屋的方向而去。

-

翌日清晨,天清气爽,鸟雀啁啾。

山间竹屋内,火光在炭盆里噼啪跃动,偶尔擦亮一个火星。

**的人睁开眼睛,望见身边睡着的少女。

她像小猫似的蜷在他的胸口,脸颊淡淡的绯红。一绺儿微卷的发丝蹭过她的小巧下巴,随着呼吸声一颤一颤。漂亮的发梢映在阳光里,缀着点细细碎碎的金。

他似是怔了下,低头想了一会儿,安静了片刻,摇着头笑了笑。

随后,他起身,坐在床边的案几前,用红泥小炉烧了热水,慢悠悠地沏茶。

淡淡的茶香溢开在屋内,她迷迷糊糊地“唔”了声,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他坐在旁边,“你醒了?”

静了下,她试探着问,“昨晚的事……你还记得什么?”

他很慢地摇头,“不记得。”

“只记得到了山寨。”他竭力地回忆,“再后来,就想不起来了。”

她的神情黯了一瞬,他低低地说:“对不起。”

“我觉得……”他闭了下眼睛,“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没关系。”她笑了笑,“你忘记了,我就说给你听。你忘记很多遍,我就说很多遍给你听。”

她坐起来,扬起脸,下颌轻点,命令般地看他。他笑了一声,无奈似的,转到她的身后,低下头为她簪发。

他的手指灵活地打理着她的长发,她抱着双膝,垂下眼眸,慢慢地说:“昨天晚上,我们在聊一个笨蛋的事。”

“我猜到了。”他点头,“聊了什么呢?”

她捧着双颊,想了一阵,微微地发烧,撅起嘴,“我忽然不想告诉你了。”

他的动作顿了下,随即他叹了口气,“江小满,你怎么能这样。”

她轻哼一声,不说话。他歪着头想了下,双手按在她的脑袋两侧,稍稍让她向后仰起头,与坐在背后的他对视。

他微微倾身,低笑着恳求:“江小满,告诉我,好不好?”

阳光里,他低下头,她仰起脸,鼻尖几乎碰到一起。她的脸颊刷一下红了,忿忿地挪开目光,“你太过分了……哪有这样求人。”

他松了手,她坐回去,想了想,“你昨晚对我说,那个笨蛋喜欢我。”

“我大约猜到了。”他专注地绾起她的长发。

“我也很喜欢那个笨蛋。”她继续说。

“嗯。”他点头。

“你还答应我,”她认真道,“要陪我一起相信那个笨蛋不会走。”

他的手指微颤了下,随即低低的声音回答她,“好。”

他取过桌上的红玉簪,固定住绾好的发髻,听见她有些好奇地问:“你真的不记得么?你一副什么都猜到了的样子,根本一点都不惊讶。”

“嗯。”他低着头笑,“因为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你就在我的身边,我忽然心情很好。”

他望向窗外的阳光,“于是我就知道了,一定有很好的事发生过。”

阳光遍地,草木声声。

两个人很快拾掇完毕,一同前往山寨大堂。

大堂以山中松木搭成,正中一块歪歪斜斜的木匾,一笔一划地写着“聚义堂”。匾下一张兽皮交椅,旁边各放两个火盆,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颇有几分山匪气派。

“姑奶奶早!”赵小川“啪”地行礼,毕恭毕敬请姜葵坐到首座交椅上,再对祝子安抱袖作揖道,“先生晨安。”

三人落座,赵小川在中央大桌上展开一卷舆图,请姜葵与祝子安察看。

“这些年来,江湖安定,我们匪帮遵循江湖规矩,向乡民收取适当银两,用以维持淮西一带平稳。”赵小川道,“我们时常接济百姓,乡民都很感谢我们。”

祝子安颔首,“这一路南下,附近乡民都在帮忙掩盖匪帮行踪。”

“是。”赵小川点点头,“因为官府在通缉我们。”

他肃声道:“多年以来,我们与官府相安无事。然而,年初之时,官府突然宣称我们匪帮作乱,四处张榜通缉我们的人……我们只得暂时封锁山寨,闭门不出。”

祝子安微微蹙眉,“漕帮帮主写信给我,说近月多有商旅被匪帮劫掠,影响了他的生意。他派出探查的人,也一去不返。”

“我们派去漕帮的人……也一去不返。”赵小川低声道。

姜葵问他:“你认为是什么人做的?”

赵小川挠头,“我起初以为是漕帮要跟我们抢地盘……毕竟凡是经过陆上的生意,我们都要同他们分一杯羹。”

“不过事到如今,”他抿了抿嘴,“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但我不太敢说。”

“是官府做的。”姜葵平静道,“只能是官府做的。”

赵小川又挠头,“我们匪帮这些年也算是良民,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官府为何要突然介入江湖之事?”

“我大约能确定了。”祝子安低声说,“淮州刺史何全……此人果然狼子野心。”

他转而对姜葵道:“昨日你离开后不久,我收到了洛十一的传书。他在信里说,走漕运的那批异常货物,大量进入了位于淮州官府的粮仓内。”

“我们即刻赶往淮州。”他起身,“查到那批货物后,迅速返程回长安。”

他望向窗外天色,“时间不多……但愿来得及。”

“我同你们一道去淮州。”赵小川立即窜起来,面对姜葵立正站好,深鞠躬,“姑奶奶来此也是为我们匪帮,我必定全力相助。这一带我熟悉地形,领着你们行路更快。”

姜葵略作思忖,朝他问道:“倘若你随我们离开,是否有可靠之人代为守寨?”

“有的有的。”赵小川点头。

姜葵拉了桌上舆图过来,指点了几处,“这几个地方破绽很大,必须再加强守卫。另外,这些日子务必继续封锁山寨,绝不能泄露山寨位置。”

赵小川愣了下,紧张起来,“姑奶奶,你是怕……”

“我怕有人对山寨不利。”姜葵低声道,“目前淮西形势尚不明朗。”

“明白。”赵小川鞠躬,“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加紧守寨。”

赵小川往门外走了,祝子安抵着下颌,想了片刻,转身对姜葵道,“我为你易容。”

他扯下手指间的白麻布,“你毕竟是太子妃。淮州官府恐有认识你的人。这一趟是私访,不能为人所知。”

“我明白。”她颔首。

顿了下,她小声问:“我可以不闭眼么?”

“之前每次易容,你都让我闭眼。”她轻声说,“以后我都想看着你。”

他怔了下,垂眸笑了,“好。”

她坐在交椅上,他俯身下来,手指轻轻碰到她的脸颊。她望着他,他低着头,阳光里睫羽低垂,唇线微微地抿着,有一种认真又专注的神态。

“原来是这个样子。”她轻轻笑一下。

“什么?”他问。

“你为我易容的时候,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很慢。”她歪头看他,“很慢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他低笑,“想多看你一眼。”

“好想知道那时候你是什么表情。”她想象着。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你怎么什么都想知道?”

“对啊,我就是这样的。”她笑道,“后悔认识我了么?”

“三生有幸。”他轻笑。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她易容好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去取搁在桌上的白麻布。

她拦住他,低低说,“你别用这个了。”

“我不怕冷。”她认真对他说。

他怔了下,听见她的语气抱怨似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啊?”

他摇了摇头,“我只是……”

话未说完,他的手被她拉住了。他低笑一声,紧紧回扣住她的手指,轻轻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我只是……”他在她耳边低语。

暖风忽然落来,他的眸光颤动。她深埋进他的怀里,尽力地回抱住他。

满地的阳光里,他们安静地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