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进水底。◎

一粒接一粒的小星亮起在天边, 照亮堆积在屋檐下的新雪,一闪一闪的。

客房里烧了几个炭盆,烘得空气暖融融的。一缕沉香味散开来, 混着清晰好闻的新雪气味, 以及淡淡的茶香味。

祝子安从博古架上找出一套白瓷茶具, 又从抽屉里寻了些茶叶,坐在书案上慢悠悠地沏茶。姜葵打开了她的白麻布包裹,从里面取出包好的衣物,准备去沐浴更衣。

一整日的车马劳顿后, 两个人略显疲倦, 各自做各自的事, 都没有说话。

姜葵抱着干净衣物站起来,忽地后退了一步。祝子安抬头望她:“怎么了?”

她黑着脸指了一下客房后的汤池,祝子安看了一眼,脸色也微微沉了。

客房后自带一个私密汤池, 提供给客人沐浴……然而汤池和客房之间没有任何遮挡。

也就是说, 一个人在沐浴的时候, 另一个人可以一览无遗地欣赏“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景象。

……这种设计不知是何人想出来的。

祝子安叹了口气:“……我这就出去。”

他搁下茶具, 在刀子一样的目光里,即刻推门出去。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只有炭火毕剥作响。姜葵在汤池里放满热水, 褪衣赤足步入水中, 解开一把乌浓的长发,任柔软发丝漫卷在水面上。

烛光落在粼粼的水面上,衬得少女的身影纤秾合度, 修颈雪白, 宛若凝脂。

“笃笃”两声叩击声在门外响起。

“你干什么?”她警惕地问, 把自己藏进水底。

门外的人很无奈:“少侠,外面太冷了,我进来取件衣服可好?”

少女闷闷的声音回答:“闭着眼睛进来。”

祝子安笑了一声:“好。遵命。”

他闭上眼睛推开门。她趴在水池边,支起下巴看他,在他快要撞上一个衣桁的时候心软了一下,闷声道:“向右。”

“多谢。”他笑道,往右移了一步。

他差点被一个炭盆绊倒。她叹了一口气,命令他:“站着别动,我拿给你。”

哗啦啦一阵水响,她裹着一件宽袍赤足踩上柔软的地毯。

他温顺地站在门边,静静闭着眼睛。窸窣的衣袍声里,有人轻轻为他披上一件大氅。少女新浴方罢的香泽微微可闻,像一阵幽香的风经过了他。他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我看见你在笑了。”她哼道,“不许笑。”

“好。”他应道,仍在笑着。

她不满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按着他的双肩把他转过去,然后推着他出了门。

“你快走啦。”她在他身后关上门,“我还要沐浴一会儿。你过一炷香的时间再回来。”

“遵命遵命。”他笑着答,披着那件大氅下了楼。

客栈楼下有一座小小的后院,铺了青石方砖,种了一圃花草。一泓结冰的小涧上架了一座木桥,桥面上落了一层薄雪。

此刻仲冬天冷,院内无人,只有一棵柏树苍苍地覆盖着新雪。偶尔有鸟雀蹿过枝头,扑地拍落一团雪花。

有人踩过新雪,拢了拢大氅,靠在那棵柏树下仰头,望着雪后天晴的夜色。

许久,他眨动了一下眼睛,眨落睫羽上的雪粒,从大氅里摸出一个酒壶,低着头喝了一小口。

接着他收起酒壶,低垂着头,慢慢闭上眼睛,仿佛倚在树下安静地睡着了。

“殿下。”黑衣少年从墙外翻下来,抱拳行礼。

“你说。”树下的人睁开眼睛,朝他颔首。

“殿下要的图纸都取到了。”

洛十一从怀里摸出一沓图纸递给谢无恙,“蓝关附近骤然暴雪,大量车马堵在路上。将军府的行程因此耽误了。他们方才刚到驿站,此刻大约歇下了。”

“好。”谢无恙接过图纸,随意扫了一眼,折好收进大氅里,又问,“如珩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温亲王送信来说,一切安好,不必担心。”洛十一答,“公主答应了为殿下代理政事,不过似乎有些不悦殿下带走了江少侠。”

谢无恙笑了一声:“人已经在我这里了,由不得谢沉璧不悦。”

“殿下,出发之前,沈御医托付我每日叮嘱你,”洛十一继续道,“给你的药酒只够用十日。十日之后,必须回东宫药浴,否则……”

“他爱放重话,不必当真。”谢无恙笑着打断他,“他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

“殿下……”洛十一低声说。

“好,我知道了,十日就回去。”谢无恙叹了口气,“你又要搬出她来威胁我。”

他拍了下洛十一的肩膀,“回去吧。辛苦你了。将军府那边,还要继续盯着。”

洛十一抱拳行礼退下,翻上墙离去了。谢无恙低着头,又喝了一小口酒,仰靠在树下望着漫天星辰,聆听积雪簌簌滚动的声音。

一钩弦月几疏星,洒落千山雪色。

客房里的宽袍少女早已沐浴完,懒洋洋趴在书案上,无聊地摆弄着被另一个人用过的茶具。

“吱呀——”有人推门进来。

“祝子安,你离开了好久。”姜葵抱怨道,“你去干什么了?”

“啊。抱歉。”祝子安笑着说,脱下大氅搁在衣桁上,“楼下有汤池,我沐浴了回来的,久了一点。”

他也换了一件宽袍,发丝还有点湿润,因为从室外走过,发梢上凝了一点霜雪。

她招手让他坐在自己面前,然后倾身过去,伸手抹去了他发间的雪粒。她低着头,一瀑青丝水光微闪,泻落在他的指缝间,携着一缕淡淡的幽香。

他屈起手指,以指尖轻点了一下她的发丝,察觉到她的头发半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替你擦头发吧。”

“头发自己会干。”她严肃指出。

“等下还要出门,会冻成冰的。”他笑道,“你这么讨厌擦头发吗?”

“太麻烦了。”她抱怨,“头发太长了。”

“很漂亮。”他说,“我喜欢长头发。”

“短头发你就不喜欢了?”她问。

“都喜欢。”他笑了一声。

他俯身从一格黄梨木抽屉里翻出一方干燥的白巾,走到她身后坐下来,拢了拢袖子,准备替她擦头发。

她打着呵欠等头发干,听着炭盆里的毕剥火响。他扯去了手指上的白麻布,仔细地打理她的发丝,把缠在一起的头发有条有理地分开,用白巾一点点地擦干了。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帮人擦头发啊?”她问。

“不是帮人,是帮你。”他漫不经心地答,“你是我师姐嘛。按照这个辈分,我还应当端茶倒水伺候你的,不过小时候没机会,现在我也不想啦,我很有自尊的。”

“端茶倒水又不伤自尊。”她哼道,“我上次找师父学枪,还要跑前跑后替他倒酒呢,简直跟小时候一样。”

“我知道。”他笑着说,“我见过。”

“你怎么见过?”

“你在院子里练枪术的时候,我就在楼上学功法啊。我一低头就能看见你。”他答,“太难学啦,师父骂我的次数可比骂你多多了。”

“那是你比较笨。”她的语气骄傲,“师父经常夸我。”

“我知道。他也常跟我夸你,让我多向你学。”他笑了一下,“但是你不要这么骄傲好不好?我感觉自己很丢人。”

“没事,在师姐面前不丢人。”她转过脸看他,“你为什么不肯见我啊?”

“别问了。我不是说过吗?”他避开她的目光,“就是不想告诉你。”

“好吧。”她转回去。

“多谢你。”他说。

“不用谢。”她低着头,轻哼了一声。

他是在谢她尊重他。他不想说的事,她就真的不问。

“头发干了。”

他拍了拍手,欠身抓起桌上那根红玉簪,随手替她挽了个松散的髻,然后在手指上缠回了白麻布,“走吧,先去转一圈,回来看图纸。洛十一把这一带的舆图都找来了。”

“洛十一真能干。”她赞叹。

他笑了一下,没回答。其实以皇太子的身份,这些图纸实在很好搞到手。

两人披上外衣,从窗户翻出去。他们踩着积雪在屋檐之间走动,从上方观察着这个小镇以及这一带的地形。

由于地处交通要道,商旅行客络绎不绝,三家店镇的灯火彻夜通明。万家灯火与漫天繁星交相辉映,衬着茫茫无边的雪色,有如寂寂黑暗中升起了一条滚烫的长河。

两人在镇上转了一圈,回到客栈的屋顶上。驿站就在客栈的旁边,收押着流放的囚犯。驿站里几点烛火闪烁,其中某一扇窗后有姜葵的父兄。

“会见到的。”

祝子安察觉到姜葵的目光,“他们也是今日到的。雪拥蓝关,车马堵塞,这几日他们会留在这里,等雪停了再离开。我们寻到机会,就去驿站里找他们。”

“我想在屋顶上待一会儿。”她说。

“我陪你。”

天空偶尔飘落几朵雪花。

两个人肩并着肩坐在屋顶上,仰望着远方的银河。

“江小满。”他说。

“嗯?”

“我教你数星星好不好?”

她笑了起来:“谁不会数星星啊?”

“我数的星星和别人不一样。”他笑道,“我会数二十八星宿和黄道十二宫。”

他仰起头,抬起一根手指,依次地指着满天闪烁的星子:“天枢,玉衡,开阳,摇光,北辰……”

他数星星数得认真,她却没有在看星星。她偏过脸,看着漫天星辰仿佛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瞳里映着一闪一闪的光。

一粒雪花从天上坠落,跌在他的睫羽上,微微地闪烁。

她下意识地抬手,碰到了他的眼睑。

他的眼睫眨动一下。

作者有话说:

快掉马啦,但不太确定还有几章掉)

暧昧状态快结束啦,大家且看且珍惜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