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菜根谭》《围炉夜话》到《幽梦影》《小窗幽记》,一本本翻过来,不禁哑然。在这几位儒生的精神世界里,“荒腔走板”就是检验时代的真理标准。

儒学走了两千多年,它是怎么熬过来的?又如何幸存下来?问号就像穿帮镜头,透过他们的珠玑妙语,我们看到儒学的僵化似乎濒临内在的坍塌。因为他们弹奏起人性的和弦,那不甘于被儒学异化涂炭的性灵,经人性之美吻过之后,开出了新思想的花朵,“艾特”给正统的出身,表明新生代的风姿,在四本书里唱起了各自的儒歌,抒发一下窃喜的荒诞不经。无论传承还是叛逆,或多或少,都已经不合教条化的“名教”板眼。走板的调,走调的腔,被旧时代视为荒腔走板的调性,却启蒙了对灵魂的审美,以及对人性的肯定,这种不确定的荒腔,反而因理性之美而不衰。儒学就这样在一代人又一代人的“走板”中创新,也许这就是它熬到今天的理由吧?想想它余下的世纪也许不多了,未来机器人的大脑想什么?谁知道呢?

审度荒腔的美感,是一种怎样的阅读体验?不妨试试。

说起载道之学,比起《琴史》的高冷,《菜根谭》则款式素朴。但读起来并不轻松,作者可一点都不客气,将他腌制的“菜根”格言,和盘托出。满盘琳琅清贫或清苦,应对于万历年间的人心浮夸以及物欲膨胀。如果信赖《菜根谭》就会身心健康的话,你能皈依清贫吗?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更有甚者,他拈起道德的绣花针,句句如芒,直指人心。诸如面对“苦中乐得来”,尔能持否?

《围炉夜话》与《菜根谭》并誉,“并誉”也是两百年以后的事儿了。作者王永彬是清朝道光年间的乡贤,教书之余,编写一些教材。《围炉夜话》是一部不足万字的修身教材,犹如儒家励志的橱窗,展示修身敬己的老生常谈,在科技迅猛不及回眸的历史瞬间,于个人偶有拾遗,即便一枚人性的灵光一闪,亦不失为一次温暖的补遗。

《小窗幽记》断不能与《菜根谭》及《围炉夜话》合称为“处世三大奇书”,因为它们的旨趣迥异!陈眉公何许人也?陆绍珩又何许人也?

明末清初,太湖流域,应该是中国士大夫最后的精神据点了。文华绝代的松江府是文人的天堂,陈眉公就隐居在天堂里。

徽商黄汴曾编纂了一本《天下水陆路程》,松江府为枢纽,那里水路通达,商贾逐利而来,画舫日夜流连。这样的商业文明,比“宫斗”那种恶劣的政治环境更具魅力,给晚明的名士们一个逃避的去处,他们在此扎堆隐居。

据明末士人王沄编《云间第宅志》记,松江府当时有别业名园二百多家,徐阶之水西园,董其昌之醉白池,陈眉公居东佘,陈子龙的别墅也相距不远。在陈眉公的生日宴上,当柳如是第二次见到陈子龙时,便以为可以“如是”此生了。

眉公名继儒,二十九岁时,果断焚烧儒衣冠,绝意仕途,来一次告别“继儒”的行为艺术。以彻底的荒腔走板,破了理学障碍,在隐居中还原一个人的真实生活,三吴名士争相效仿并与之结交。

有人说他假隐士,什么是真隐?

像他这种上下与天地同流的人,怎么会在乎往来人的身份?管他是布衣白丁,还是封疆大吏,他在意的只是人。隐居不一定非要躲进山林,或与往日朋友像病菌一样隔离。今天看来,脱离某种体制化,做一位独立的自由人,就是真隐。既然体制让人受苦,那就转个身离开它。归隐,是中国文化所能给予中国士人奔向自我的唯一途径了,唯有对审美不妥协的人,才会选择这一具有终极美的生活方式。当然,眉公到曲阜,还是要拜先哲的。

他书法宗苏、米,宗的是苏东坡与米芾的人格美。他为西晋吴郡大名士陆机、陆云建祭拜庙宇,以栽植四方名花祭之,取名“乞花场”,并言“我贫,以此娱二先生”,痴的是高士风流。他的“荒腔”启蒙了一代年轻人,如张岱、陆绍珩等。

当年,陆绍珩从吴江松陵镇来拜访陈眉公,由水路乘船也是很方便的。他辑录了一本名人名言集,其中有苏东坡、米芾、唐寅、以及陈眉公等人的言论,他们的精神一脉相承,请《狂夫之言》的作者陈眉公作序,可谓锦上添花。

如果说《围炉夜话》是一部纯正的儒歌的话,那么《菜根谭》就是一本走板的儒歌,而《小窗幽记》则是在荒腔走板上长啸。读本书陆绍珩的自序,看得出他与眉公心有灵犀。他说:“若能与二三知己抱膝长啸,欣然忘归,则是人生一大乐事。”仅看本书十二卷的题目,就知陆绍珩安身立命的趣味,与眉公一样别有怀抱。

《幽梦影》为张潮一人之论,文辞锦绣,以一当十,与《小窗幽记》中的群贤比读,亦无愧之。张潮是语言大师,并以一往情深翘楚。

天给了他才气,他用天眼看世事,事无大小皆文章;神给了他一支笔,所过花草树木、历史遗踪甚至日常琐碎,便都有了醒人精神的仙气;父母给了他仁慈之心,他总能以优雅的反讽、浓缩的诗意、温和的点拨,给予读者精悍的修辞格调,点亮我们惰于惯常的昏蒙。

有人说,《幽梦影》“那样的旧,又是那样的新”,是说常识如故旧,而张潮则能从我们习以为常的故旧中看到新。比如,他看柳,看花,看书,对着四季轮回的旧事物自言自语,却总能提亮人心被蒙尘遮蔽的幽暗处。

他亦痴,直痴如女娲补天遗下的那块石头。他直言不讳:“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既然他对人生抱有如此的乐观,我们就不要辜负他的治愈力。

读他的书也许会因“文过于质”而审美疲劳,可读书总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而读“两幽”则更有一种“璀璨的阴影”之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