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聃一脸谄笑,恭维起杨玄感来:“裴文安跟杨将军怎么好比呢,他煞费苦心打下的这蒲州,杨将军一到,还不是说夺就夺回了么。”

杨玄感心里最烦这种见风使舵的小人,冷冷地道:“那是因为你们这些人防守无方,这蒲州城是黄河渡口的重镇,虽比不得大兴和东都的坚固,却也是天下州郡里一流的坚城了,当年南朝开国皇帝刘裕北伐,面对这座坚城也是无可奈何,到了你们的手里却不到半日就丢了个干净,还好意思多说什么?”

王聃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一下子面红耳赤,只能连声道:“末将无能,将军教训得是!”

王世充这回来并没有看到魏征等人,心里也算是放了心,可是为防万一,还是问道:“裴文安的部下全都回去了吗,有没有留人守卫?”

王聃摇了摇头:“没有,裴文安的所有部下都跟他北上了,我们这里除了原来蒲州城的守军外,都是汉王从并州带过来的新征发部队。”

王世充这下心中雪亮,魏征一定已经离开了,而且肯定也处理好了一切痕迹,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大营,叹道:“这分兵扎营,一营一城的防守也是深通兵法之人的布置,你和纥单贵这样的莽夫是想不到这一手的,想必也是出自那个裴文安的手笔吧。”

王聃声音低得象蚊子哼,轻得自己也快听不到了,应了声:“正是。”

王世充摇了摇头:“可惜再好的计划也经不住你们这些人的懈怠,江岸上不去巡视,大营外不作防备,城里也没有随时待命出击的准备,就你们这种样子也叫造反?”

王聃小声嘟囔道:“那裴文安走得太快,都没有详细布置,只说什么一城一营就走了,纥单贵烧了桥后就说暂时可以无忧,官军半个月内到不了的,要先犒劳一下一路狂奔而来的弟兄们,这才有所懈怠。”

王世充双眼一亮,连忙问道:“裴文安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走?”

王聃一下子来了精神,声音也高了起来:“因为杨谅一路上不停地听那王頍说战机已失的话,劝他要早点回晋阳,分兵侵略四方,加上丘和跑了,潼关的守军有所防备,所以汉王才决定不再按原计划攻进关中,而是选择回撤回晋阳。”

王世充紧接着问道:“那前日里那千余人的小队攻击潼关又是怎么回事?”

王聃笑了笑,道:“那是裴文安收到命令后,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带着他突袭蒲州的那千余剑士,趁着蒲津桥还没有给烧毁,作了最后一次偷袭潼关的尝试,失败了以后就一气之下扔下部队,一个人去杨谅那里了,依我看他要是见了杨谅,一定会和那王頍干上一架。”

杨玄感冷冷地道:“那裴文安再怎么也是忠于自己的职守,你们能做到他的一半用心也不至于现在成这样了。”

王聃一下子给噎得又说不出话来了。

王世充喃喃地道:“这么说杨谅已经回军了?那看来我们还得抓紧行动才是。”

杨素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王参军,你打算如何抓紧行动?”

王世充猛地一惊,回过头来看到了杨素,正在雄阔海等一众将校的围绕下走了过来,红拂则混在后面的侍卫里,戴着面当,痴痴地看着杨玄感,秀目流转间尽是崇拜之情。

王聃等人正恬着脸想要上去迎接杨素,却被一众侍卫们赶苍蝇一样地远远驱逐。

杨玄感笑了笑,先行了一个军礼,转而正色道:“见过父帅,这回从这王聃嘴里可得到了不少重要情报呢。”于是他简要地把裴文安之事向杨素作了个汇报。

杨素听完后点了点头,道:“如此一来,杨谅确实不太可能回师攻击这里了,旬日内当可保此地无忧,这样也好给本帅回京调兵留出时间。”

杨素顿了顿,对着王世充问道:“现在这里的情形,这近两万俘虏,你准备如何处置?刚才你要王聃他们手上染血,只怕已经有了计较吧。”

王世充的嘴角勾了勾:“时间仓促,还没来得及跟杨将军商量,我想听听杨元帅和杨将军的意见。”

杨素对着杨玄感说道:“这些人是你逼降的,你来说说你准备如何处置。”

杨玄感想了想,道:“我准备让原来蒲州城的守军,后来投降叛军的那两千人守这蒲州城,而让这近两万降军西渡黄河,在潼关前的这片河岸上扎营防守。料他们吃了这次的大亏以后,不会再敢懈怠,王聃等人手上染了同袍的血,也不再敢背叛。”

王世充微微一笑:“若是平时,杨将军这计策当属上乘,可是现在是平叛的时候,就有两点不妥。”

杨玄感微微一愣,马上道:“哪里不妥了?还请王参军指教。”

王世充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第一,蒲州的守军先降过一次,这次又反正了,你觉得如果杨谅的大军一到,他们会尽力死守吗?所以说你若是想留他们守城,必须把他们的家属弄到西岸作为人质才行。要么就别守蒲州,全部军队撤回西岸。”

杨玄感点了点头:“不错,这点是我疏忽了。王参军教训的是。”

王世充继续道:“这第二嘛,就是有关人心了,杨谅起兵,只是为了他一个人的野心,名不正言不顺,除了身边的一些野心家外,普通的士兵有哪个想跟着他造反?绝大多数都是被他裹胁的良家子弟罢了。”

“所以这两万军士最大的作用不是守个河岸!现在这里局势稳定,且不说杨谅不可能再有打进关中的计划,就是他真的派大军来了,你以为靠这两万战败投降,人心惶惶的残兵败将,就能守住这河岸?他们不把潼关给冲破就不错了!”

杨素笑道:“那依王参军的意思?”

王世充正色道:“全放了,队正以上的将校留下,由杨元帅帅带回关中,以免泄露军机,而普通的士卒们每人发五天的口粮,全放回家去,愿意留守的就编进蒲州城里的守城部队。”

“这些人都是并州的百姓,回去后会跟村里乡亲朋友们到处宣扬我军不杀俘虏,不问胁从的政策,这样杨谅所部必兵无战心,到时候打起仗来就容易多了,这不比让这些人守河要强得多吗?”

杨玄感叹了口气,道:“还是王参军考虑得万全,本将远远不及啊。只是这蒲州城的防守重任,交给谁比较好?”

杨素微微一笑:“玄感,你已经有了很大的长进了,欠缺的只是经验和历练而已,为父在你这个年纪时,做不到象你今天这样,漂亮地在一天之内,先破敌营,再迫敌开城投降。至于这蒲州的守将嘛,我看就交给麻叔谋好了。”

王世充微微一愣:“他?他能担负好这一责任吗?”他对此人心中极其厌恶,几乎是本能反应地说出了心里话。

杨素摇了摇头:“本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能胜任,但是此人出身江湖,那渡船生意一向是半黑半白,不法之事也没少做。现在他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给朝廷立功求官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他一定会尽心竭力地守这蒲州城的。”

王世充还是不放心,追问道:“那要是敌军来了,他就算不跑,能守得住吗?”

杨素的脸上闪过一丝可怕的神情:“守不住就让他死了呗,要么战死,要么弃城后被杀头。反正本帅也不喜欢他,跟我杨素在事情没办完前就讨价还价的,他还是第一个。”

王世充一下子无语,他虽然不喜欢麻叔谋,但也没想过真的就这样害他。

杨素叹了口气:“王参军,杨将军,你们现在要做的是准备一下,半个时辰内,就带上骁果们出发吧!杨谅走得比为父想象的要快,朔州杨义臣或者是代州的李景那里怕是危险了!”

朔州城的夏天格外地闷热,而城外朔州大营里的兵马则是在一片不见尽头的草原上,热火朝天地演练着,人吼马嘶,金鼓之声震天,好一片繁忙的景象。

豹皮银盔,环甲大铠,犀皮带束腰的朔州刺史杨义臣,正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看着台下全力演练的将士们。

杨义臣年约三十五六岁,身材高大,古铜色的皮肤显示出他多年征战塞外的沧桑,国字脸,浓眉如墨,豹头环眼,鼻梁高耸,颌下三缕长须倒是随风飘逸,神色间透出一股威严与果断,而眉角处的一道长逾寸半的伤疤则是授予这位沙场悍将最好的勋章。

杨义臣面沉如水,眼睛盯着在演武场上来回冲杀的将士们,眼珠子却是一动不动,左手抱着右肘,右手则托着下颌,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

站在一旁的一员二十七八岁,黑面大眼,须如猬刺,身长八尺有余,膀大腰圆的将领似乎看出了杨义臣的心不在焉,开口道:“大哥有何事心烦,可否与思恩言明?”

这人的话声也跟他的人非常切和,可称得上是声如洪钟,中气十足,把自己身上的甲叶子也震得一阵响动,一下子把杨义臣从沉思中震了回来,他看了一眼此人,叹了口气,道:“思恩啊,也许我们这支大军不久就要离开朔州了!”

那黑脸大汉名叫杨思恩,是杨义臣的族中堂弟。

杨义臣本姓尉迟,父亲尉迟崇和那北周末期作乱的尉迟迥乃是同族,但却坚定的支持了杨坚,后来还在反击突厥时壮烈战死,因此被赐了杨姓。

尉迟思恩的父亲和尉迟崇是亲兄弟,便给当时刚出生的儿子起名思恩,过了两年又给接着出身的幼子起名叫恭。

而这尉迟思恩也跟着改姓了杨,他从小弓马娴熟,尉迟一族有号称龙飞槊法的独门武功,可以外练筋骨,内练经脉,神功大成之日双臂可有千斤之力。

杨义臣少年时父亲战死,他从小被寄养在大兴宫中,错过了练槊法的最好时机,而杨思恩和尉迟恭则是在族中前辈的指导下自幼练这门神功,杨思恩已经练到了第八重境界,足有八九百斤的爆发力。

杨思恩从自从军以来一直追随着堂哥杨义臣,南征北战,积功做到了这朔州城里的车骑将军。一听杨义臣说出这话,心中一下子兴奋起来。多年来,这朔州兵马只要一离营,必是出击突厥,杨思恩思量着自己杀敌立功的好机会又来了。

杨义臣看了一眼面带喜色的杨思恩,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堂弟是闻战则喜,但这一回可能要到来的战事却与外战无关,杨义臣低声道:“思恩,这回跟以往不一样,可能是汉王要谋反了!”

杨思恩一下子愣在了当场,隔着头盔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讶道:“怎么会这样?”

杨义臣知道杨思恩自幼只爱习武,酷爱战阵之事,对于朝堂政治则是一窍不通。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杨思恩的肩头道:“皇上可能身体不行了,随时会归天,汉王一向对太子不满,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砺兵秣马,招纳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显然是想图谋不轨!我们杨家受了皇上的大恩,一定要报效皇上,讨伐叛贼!”

杨思恩虽然是个浑人,这下也听明白了,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挥了挥,神情坚毅地说道:“我听大哥的,我这名字就叫思恩,爹爹还活着时就教导我一定要念着皇上对我们尉迟家的恩情,要是有人想叛乱,管他是谁,灭了他再说!”

杨义臣一下子给杨思恩逗乐了,心中的不快也一下子好了许多,他哈哈一笑,道:“思恩啊,你可真是坦**赤诚,如果天下的人个个都跟你一样,也不会有那些贪心不足的反贼了。”

杨思恩用力地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们尉迟一族曾经出过一个大反贼,按说要灭族的,结果皇上不仅不杀我们,还赐了我们杨姓,如此天高地厚之恩,下辈子也报不完!”

“而且这些年我们兄弟南征北战,累功都当上了将军,为什么汉王是皇上的亲儿子,管着这么大一块地方,却还不知足,非要起兵造反呢?我和大哥不是亲兄弟都知道手足情深,他汉王对自己的亲哥哥也要翻脸不认,还算是人吗?”

杨思恩越说越激动,狠狠地一拳砸在了杨义臣身后的帅座上,木屑横飞,一只扶手竟然被他生生打断!

杨义臣哈哈一笑:“思恩啊,你这气势别冲着椅子发,以后碰到了汉王的叛军,对着敌人发泄吧!”

杨思恩高兴地快要跳了起来,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又变得凄然,闷闷不乐地说道:“不好不好,以前杀的都是突厥人,是异族,现在要杀以前跟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们了,大哥,非打不可吗?”

杨义臣的表情也变得沉重起来,点了点头,道:“从我这几天接到的情报看,汉王已经率大军南下了,应该是奔着关中去啦,我们不能再拖延了,等我派往晋阳的探子一回来,若是汉王真的反了,就起兵讨贼!”

正说话间,远处的一个骑着快马,背上插了两面小旗子的小校突然拖长了声音叫道:“报!”

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小校奔到了台下,单膝跪地,报道:“杨将军,汉王的使者已到刺史府,请您速速前去相见!”

杨义臣和杨思恩对视一眼,整理了一下军容,杨义臣回头对着离了几丈远的掌旗官道:“传令!收兵回营!”说完便和杨思恩一起,走下了点将台,骑上两匹高头大马,绝尘而去。

半个时辰后,刺史府内的会客厅上,随着重重的一声茶杯掷地的响声,杨义臣怒发冲冠,对着面前那个已经吓得不住发抖的使者吼道:“你再说一遍?”

来使是个三十多岁的小吏,白面无须,一脸的市侩,一看杨义臣直接翻了脸,马上“扑通”一声跪地,鸡啄米一样地磕起头来:“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啊!这都是汉王的原话,小人可没有加一句啊!”

杨义臣唇上的胡子被自己鼻孔里的气吹得一动一动,他上前两步,一把从地上把那来使拎了起来,嘴里的气直接随着连珠炮一样的话语和口沫一起喷在了来使的脸上:“我叫你再说一遍!你没听到吗?”

来使吓得已经面无人色了,战战兢兢地说道:“汉,汉王说,要,要杨将军您跟他一起起兵,如果助他,助他一臂之力,成就大业,大业后,不失裂土封疆的王,王候,否则,否则……”

一直站在旁边,气得黑脸都变红的杨思恩大吼一声:“否则什么?!”

来使闭上眼睛,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否则大军一到,鸡犬不留!”

杨义臣突然大笑起来,一把松开了那来使,笑得前仰后覆,左右的众将和僚属们都不明白其意图,眼睁睁地看着杨义臣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