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建德紧盯着王世充的双眼,沉声道:“当今皇上圣明,海内清平,四邻降服,但他执政已经超过二十三年,窦某虽然只是乡野村夫,但也知道一些朝堂的情况,现在东宫之争愈演愈烈,各路藩王和支持他们的重臣已经斗得你死我活,皇上在时尚且如此,等他一旦归天后,天下只怕会有一番腥风血雨。我们这里是北齐故地,向来兵精将勇,民风强悍,可是被朝廷一直忌惮和压制,英雄豪杰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象张金称这样的人不得不到大兴城给大户人家作仆役以求进身之道,王仪同,你也是平民出身的,应该知道豪杰之士的心理状态吧,一旦天下有变,这里一定会出现有力人士,割据自立的。”

王世充平静地看着窦建德,一字一顿地说道:“窦兄就是这样的英雄啊。”

窦建德笑着摇了摇头:“不瞒王兄弟说,我有这心,但现在没有这个实力,之所以想入高鸡泊,也是想跟纯走黑道的一些草莽英雄结交,前些年的我一直有个官方的里长身份,也影响了一些异能之士来投奔我,现在我也想明白了,官府腐败,在这北齐故地即使当到了县尉甚至是州司马,都不算有出头之日。只有投身绿林,潜伏待机,将来才能有一番作为。王兄弟,你在官场多年来也备受打压,以你建的功劳,早应该封候入朝了,可你现在只是一个上仪同,我姓窦的也为你不值啊,这次你来我们河北,是想弃官入江湖,有一番作为吗?”

王世充摇了摇头:“只怕要让窦兄失望了。王某现在还不打算辞官,但王某对于天下大势的看法跟窦兄是基本一致的,而且王某在朝多年,深知当今太子的为人,现在皇上的龙体已经远不如前,依王某所见,龙御归天也只是五年之内的事情,到时候太子即位,起码汉王是不肯束手就擒,安心当一个王爷的,一定会起并州之兵拼死一搏,到时候他一定会征发关东一带的豪杰壮士,而王某这次来河北,就是想看看河北和青州一带的民间英雄,到时候会作何选择。”

窦建德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想不到王兄弟这样的英雄豪杰,最后还只是想着在隋室诸王之中作个选择,你就没想过在乱世中趁机自立,干一番大丈夫的功业吗?”

王世充对窦建德的这种大逆之言倒是一点儿也不奇怪,从这几天对此人的判断,尤其是今天晚上的近距离接触,他已经很明确地看出,窦建德跟薛举都有本质不同,薛举只想着在陇右称霸,而窦建德的目标至少是割据河北青州,成为关东霸主,甚至进而谋取天下,一统海内,也不是不可能,此人的志向和能力,非同小可,远非池中之物,而这样的人,才是自己真正争夺天下的强力助手,但同样,也是自己在乱世中的强力劲敌,是敌是友,实在是难以预料。

于是王世充的眼中绿芒一闪,正色道:“窦兄有大志向,而王某却只是想保身家平安,之所以出来探访天下的英雄豪杰,也只是为了防备万一。王某在朝堂上虽然也受到打压,但还算能平稳升官,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想走那条路的,窦兄,王某愿意交你这个朋友,但现在还不打算占山为王。”

窦建德哈哈一笑:“也是,窦某考虑不周,王兄弟在朝中还有着大好前程,又怎么会看上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呢。”

王世充能听出窦建德话中的不满,于是微微一笑:“窦兄不必这样说,王某这次孤身前来,就是想在江湖上结交些朋友,能黑能白,能文能武,进可纵横朝堂,退可逍遥江湖,这才是大丈夫所为,不然就算位居仆射柱国,也是给人说杀就杀,毫无反抗之力,王某不希罕这样的高官大将。”

窦建德双目炯炯:“可是你是官,我是匪,今天我在这里杀了王须拔的这么多手下,按说你就应该抓我见官,他日我入高鸡泊为匪,你更是有可能会带兵来剿灭,到时候你我战场相见,也只能刀兵相见。”

王世充笑了笑:“就算窦兄落草入泊,来对付你的也只是河北地方的官員,我是京官,不会出现你我刀兵相见的情况。”

窦建德沉声道:“若是天下大乱,盗贼蜂起呢?你这样的正规军将领到时候也会领兵作战,四处平叛,你我还是有沙场相见的可能。”

王世充的眼中绿芒闪闪:“真要是天下大乱,需要象我这样的人带兵四处平叛的时候,隋朝的统治就已经岌岌可危了,如果大乱持续的时间不长,窦兄可以走招安的路子,也可进入官府发挥才能,若是大乱的时间超过三年,只怕各位拥兵的将领都会各作打算,准备自立了,就象东汉末年的十八路诸候一样,最后分了汉家天下,到时候我跟窦兄说不定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做朋友呢。”

窦建德收起了笑容,眼中神光暴射:“原来王兄弟的心思也是整个天下,那么如果你我都成了一方霸主,又何以相处?”

王世充哈哈一笑:“河北幽州之地,王某不敢觊觎,窦兄大可放手发展,至于河南中原之地,只怕王某要据以自立了,到时候也还请窦兄能行个方便。”

窦建德的面色阴冷如霜:“王仪同,你何不去占关中那王霸之地呢?却要到天下四战之地的中原腹地?”

王世充苦笑道:“关中之地,不是我这种平民出身的暴发户所能占据的,王某在朝多年,深有体会,所谓关陇贵族,也就是那些从南北朝初年开始,以军功立家,世代袭爵的胡汉军人们,早已经形成了牢不可破的联盟,他们是不会奉我这个外来暴发户为主的,我若是真想自立,只有据中原,北连河北,西抗关中,南图江淮,以成王霸之基。”

窦建德摇了摇头:“这样说来,以后王兄弟如果占据中原,成了一方霸主,那实力应该是天下之冠,到时候难道不会打我河北的主意吗?”

王世充哈哈一笑:“窦兄多虑了,河北一地,向来出英雄豪杰,精兵锐卒,不是武力能简单征服的,就算真的天下大乱,你我可以趁乱而起,到建立基业之时,离现在起码也有二十年了,到时候你我都已经是年过半百,英雄迟暮,又何必争个你死我活呢,各自保境安民,称雄一方,不是更好?”

窦建德半晌无语,叹了口气:“王兄弟,但愿到时候你我能各安其境,不要反目成仇,你的本事我知道,但姓窦的自信一旦天下大乱,我也不会落你后手,你我之间若是相互吞噬,只会便宜了别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王世充意味深长地一笑:“这是自然,这个世道被高门大族和世代将领们控制着,我不喜欢这样的世道,如果有能打破它的机会,我是不会放过的,这点就是你我的共同追求。至少,在能够割据一方,站稳脚跟之前,你我还是可以做盟友的。”

窦建德点了点头:“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天下太平的时候,即使是英雄豪杰也只能蜇伏,明天我就要去高鸡泊了,到时候王兄弟若是想来找我,可以持此信物来窦家村,那个你下午见过的老伯,名叫窦十三叔,是我的远房族叔,他会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的。”窦建德说着,把一块铜制令牌递给了王世充。

王世充接过那令牌,只见这是一面紫铜打制的牌子,看起来连光泽都没有了,上面也没有刻什么字,奇道:“这令牌看起来平平无奇,更是没有任何字,如何能做信物?”

窦建德笑了笑:“王兄弟,你仔细摸摸这块令牌。”

王世充依言摸了摸这块令牌,突然觉得这令牌正面触手光滑,而背面却有些小小的起伏和不平,再仔细一摸,有一些状若蚁巢的小孔,摸起来犹如后世的盲文板,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些小孔想必也是一些记号与文字。

窦建德看到王世充的表情,微微一笑:“王兄弟,这块令牌,乃是以前我和十三叔一起去盗墓时得到的一块汉朝令牌,听人说这是专门给盲眼人摸的,令牌的背后刻的是盲文,十三叔的眼睛因为长年盗墓,处于黑暗之中,已经不太好使了,见人不过五步,但摸起这块令牌,却是驾轻就熟,你把这东西给他,他就一定能认出来,也会带着你的人来找我。”

王世充点了点头,一边把这令牌收入怀中,一边说道:“窦兄,你入了高鸡泊后,是准备占山为王呢,还是想潜伏一段时间,等王须拔的追杀过去之后,再回这窦家村?”

窦建德说道:“以我的打算,先占山为王,但不打家劫舍,引起官府的注意,王须拔应该还会派来一拨拨的杀手寻找我,追杀我,而我则依托地形,防守反击,把这些人一次次地消灭,这样冀州和青州的英雄豪杰会争相来投奔我。也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毕竟江湖事江湖毕,官府一般也懒得管这些绿林草莽间的打杀。”

王世充笑道:“这主意是不错,只是如果窦兄不打家劫舍的话,这资金何来?你是想做大事的人,手下只怕最少也要聚个几千兄弟,人要是多了,只会坐吃山空,这个问题,不知道窦兄想过没有?”

窦建德的脸色微微一变,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瞒王兄弟,我最头疼的也是这事,之所以迟迟不上高鸡泊,就是怕一旦上山之后,兄弟们的生计为难,我的这些兄弟你也看到了,都对我是死心塌地,但我也不可能让人家来投奔我,却是没吃没穿,对不对?”

王世充意味深长地说道:“窦兄以前的积蓄可以管多久?能否如实见告。”

窦建德正色道:“三百个兄弟的话,可管一年之久。”

王世充微微一笑:“窦兄何必欺瞒在下呢?”

窦建德的脸微微一红:“可供三百兄弟三个月所需。”

王世充摇了摇头,作势欲下炕,嘴上说道:“窦兄若是不肯如实见告,那也没谈的必要了,告辞。”

窦建德连忙伸手拦住了王世充,脸上闪过一丝愁云:“好了好了,也不瞒王兄弟了,就是我现在这六七十名兄弟,我的积蓄钱粮也只够半个月的,如果到时候不去抢一票大的,只怕我们都得喝西北风啦。其实我明天去的不是高鸡泊,而是打算到东边的青州地面做两票没本钱的买卖,攒够了钱才去高鸡泊的。”

王世充哈哈一笑,坐回了炕上:“窦兄如果想和在下长久合作,还是以诚相待的好,不过今天初次见面,窦兄对在下有所保留,也属正常,在下别的没有,钱财还是有一些的,愿意相赠窦兄三十万钱,权当一点见面礼好了。”

窦建德睁大了眼睛:“王兄弟以如此厚礼相赠,窦某情何以堪!”

王世充摇了摇头:“窦兄现在是非常时期,在下也不愿意见到这种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情况,你我以后既然要长期合作,这点钱算不得什么,只希望窦兄记得今天我们谈过的话,以后一旦天下有变,你我兄弟携手,闯出番事业来。”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帛书,在桌上展开,又拿出袖中的一根炭棒,在帛书上写起字来,那帛书上本就写了不少字,王世充只是写了个数字,然后又掏出一枚印章,涂了朱泥后在帛书底部盖了一个印,正是“支字号商铺”五个大字。

王世充把这帛书递给窦建德,说道:“窦兄可派人持此帛书,到青州临淄的支家商铺里提取三十万钱,青州这几年连年大丰收,米价很便宜,在那里可以直接采办米粮后运到高鸡泊,来回也就十几天的时间,这样就用不着你去青州做那没本钱的买卖啦。”

窦建德接过帛书,也不看上面的字,向着怀里就是一塞,大喇喇地向着王世充一抱拳:“王兄弟,这个情是我欠你的,以后需要我做些什么,直接派人捎话就行,水里来火里去,我姓窦的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王世充微微一笑:“世充就先预祝窦兄一切顺利啦。”

二人商量既定,又干了两碗酒后,走出了小屋,张金称和孙安祖等人都已经退到了小院外的坡下,或坐或蹲地凑在一起喝酒聊天,一看到两人谈完,都站起身,向这里走来。

窦建德看着坡下的五十多个手下,高声道:“众位兄弟听好了,这位王兄弟,是我们的恩主,以后大家的吃穿用度,都是靠了他,我们江湖男儿,要知恩图报,以后王兄弟有什么难处,要用得着我们的,大家说怎么办?”

孙安祖等人全都举起了兵刃,高声道:“报恩,报恩,报恩!”

王世充微微一笑,向着众人行了个礼:“各位都是英雄,王某不过是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罢了,还愿各位一切顺利,跟着窦兄有一番作为!”

说完之后,王世充对窦建德拱手道:“窦兄,天色不早了,我还要去别的地方,这就上路,你最好收拾一下也早点动身吧,王须拔有可能在附近还有手下接应,杀个回马枪也不是没可能。”

窦建德摇了摇头:“天还没亮,王兄弟何不在此盘桓一夜再走呢?”

王世充笑道:“不差这一夜功夫,我这回在京中是挂官请假,不能耽误太多时间。”

窦建德叹了口气:“那窦某就不强留了,王兄弟一路顺风。”

离开了那座高坡上的院落,王世充和张金称一路急行,二人都不说话,根本没有进窦家村,而是直接向着东面走,一直在树林里走了十余里,走到天色发白后,王世充才长出一口气,在一处小河边停下了脚步,弯下腰洗了把脸,河水清冽,让他说不出地畅快。

张金称笑道:“东家,昨夜为何这么急着离开呢?难道和窦建德谈得不顺吗?”

王世充摇了摇头,擦了擦满脸的水滴,缓缓地说道:“窦建德的对手很厉害,有可能会杀个回马枪,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所以还是先退的好。再说了,王须拔看起来手下也有能人,未来不一定会输给窦建德,现在站队还是不要太着急。”

张金称茫然道:“王须拔输得这么惨,他哪有什么能人?”

王世充正色道:“不,他手下有很厉害的军师,甚至可以让作为副手的魏刀儿亲身试探,此人用兵够狠,够辣,那魏刀儿又是典型的悍匪,肠子都流出来了也不屈服,两边死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

张金称点了点头:“那要不要跟王须拔那里也建立联系?”

王世充微微一笑:“那是以后的事了,这次我们在魏刀儿面前露过面,现在他们正恨着我们呢,走吧,我们去青州,我有点想念我的老朋友徐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