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的重甲骑士们也都是精锐的可汗卫队,虽遭重创,却也死战不退,前排战死,后面的踩着前面的尸体跟上,个个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钢铁与钢铁的碰撞,战马与战马的嘶咬、踢打,砍杀前的怒吼,垂死者的哀号,汇在一起,刺激着人的耳膜,震撼着人的心灵。

杨玄感又把一名敌兵刺下马来,他的腿上中了一刀,肩头也插了一箭,所幸全身重甲,只伤及了肌肤。

陷阵已有半个时辰,敌兵之顽强超乎他的想象,若是放在刚才的左翼的突厥骑兵,早已经被杀得胆寒而散了。

突然,隋军阵中的鼓声大作,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一面巨大的红旗树了起来,中军的帅旗开始向前移动,巨大的声浪一阵阵地向着自己涌来。

杨玄感大吼道:“总攻到了,大家再努把力!”

骁果骑士们已经倒下了近一半,剩下的也都人人带伤,在浴血奋战,眼见大军开始全线出击,个个士气大振,武器都挥得虎虎生风。

突厥的右翼骑兵也开始溃散,隋军的左右两翼的步兵开始包抄,持着钩镰枪和斩马刀的步兵们穿梭于突厥中央的骑阵中,而此时还剩下的两千多骁果铁骑死死地卡住了中央这个巨大突厥骑阵的退路。

突厥人也意识到情况危急,现在顾不得再攻击隋军的中央阵线了,金色的狼旗一下子转了个方向,冲着杨玄感扑来,除了与隋军步兵正面缠斗的人,其他所有骑兵全都拼了命地涌向骁果骑士们,试图从这里打开一个缺口。

隋军的弓箭如遮天的乌云一样,从左,中,右三个方向一波波地发射,带着恐怖的呼啸声,在突厥的阵营里传播着死亡。

中央突厥骑兵的空间被越挤越小,渐渐地连马都被挤得靠在一起,每箭下去都能砸中一两个人,这些一个时辰前还在耀武扬威的草原骑士们如同割麦子一样被一片片地扫倒。

杨玄感余光扫处,只见金色狼旗之下,那全身锦袍的达头可汗,被数百名全身重甲的护卫骑兵们围在中间,拼死地向外突击,右侧的数百名骁果骑士杀了大半个时辰,一时气力不济,被这一冲竟破了个缺口,那达头可汗顾不得他还陷在阵中的部下,一骑绝尘,向着西北方向狂奔。

杨玄感看得真切,只是自己与达头间隔了数百人,而且看他**的汗血宝马,也未必输于黑云,要追上达头可汗是不可能了。

杨玄感一咬牙,长槊一挥,打退身边围攻自己的几人,顺势插槊于地,取下背上的铁胎弓,狼牙箭上弦,照着达头可汗逃逸的方向,便是一箭射去。

出手的瞬间,杨玄感只觉一只狼牙棒砸向自己,本能地侧身一闪,弓箭出手时略微偏了一点点。一边的雄阔海大叫一声,熟铜棍伸出,生生架住了这棒,火花四溅。

杨玄感掷弓于地,抽出钉头锤,一个横扫过去,把偷袭自己那人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再看达头可汗,只见他已经在卫士的搀扶下重新爬上了马,肩头正插着自己的那支狼牙箭,远远的只见达头可汗回头看了一眼战场,竟然已经泪流满面,最后号哭而去。

杨玄感心中懊恼万分,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前胸,甲片相撞,叮当作响。他心道早知道就不闪这一下了,那箭本是直奔达头的后心而去,可惜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从达头可汗打开的那个缺口,奔出五六千突厥骑兵,都向着达头可汗逃跑的方向而去,右翼的步兵方阵中紧急抽调了上万名长枪手与刀斧手,堵上了那缺口,还剩下的胡骑再也无法突围了。

这时只见中军的帅字旗已经移到了很近的位置,剩余的三四万突厥骑士们被压缩在两里见方的狭小空间里,败局已定,等待他们的是一边倒的屠杀。

不知从何时开始,厮杀暂时告一段落,双方的人马拉开了十米左右的距离,突厥骑士们挤成一团,手中虽仍握着武器,眼神中却只剩恐惧与绝望。

突然间,前方的步军们在齐声地用突厥语大喊:“放仗!”

杨玄感出征前也被教过这话,知道意思是要敌人放下武器,于是跟着大吼道:“放仗!”身边的数千步骑兵也全都吼了起来。

十余万隋军将士齐声大喊,声音响彻天地。

圈中的突厥骑士们停止了厮杀,甚至也停止了嚎叫,一个个沉默不语。终于,有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走到杨素的帅旗面前,扔下了手中的武器,下马跪地,只听叮叮当当武器掷地之声不绝于耳,数万战士,都下马投降。

杨玄感远远地看到父亲登上了一个临时搭起的高台,威风凛凛,大红战袍与胡须在猎猎风中飘舞。

杨素全身金盔金甲,环顾战场,不怒自威,四周的战士们个个屏息凝视,只见他突然抽出了腰间的宝剑,声如洪钟,顺着风传遍了战场:“勇士们,欢呼吧!我们胜利了!”

刚才还一片肃杀的战场,一下子变得欢腾起来,所有隋军将士都在大呼:“胜利,胜利,胜利!”

高岗上,王世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胜利了,季晟,真不容易啊。”

长孙晟的脸上写着一丝遗憾,摇了摇头:“可惜没有抓住达头可汗,杨世子那一箭要是再正一点,就好了。”

王世充微微一笑:“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何况战场呢?越国公手下不过三万骑兵,机动力量和高仆射无法相比,能打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长孙晟点了点头:“只是这样一来,跟达头的拉锯战只怕还要打个几年,现在大家杀红了眼,没准会有人提议屠杀战俘,现在该我们出场了。”

战场之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隋军的不少伤员互相搀扶着,也都一边激动地流着泪,一边举着手上的兵器在呼喊着。

突厥俘虏们则是垂头丧气,一个个就象斗败的公鸡,不少人在地上号陶大哭,更多的人则吓得瑟瑟发抖,而剩下的则是沉默的大多数,神情漠然,好象失了魂一样。

杨素向台下点了点头,长孙晟走上了高台,这先是以手按胸,向杨素一鞠躬,然后掏出一卷羊皮纸,大声宣读起来。

雄阔海站在杨玄感身边,一边听一边对杨玄感道:“这回长孙将军是作为启民可汗的使者,正在宣读他的大赦令。”

杨玄感扭头看着雄阔海,眼中尽是惊奇:“老雄,你听得懂突厥话?还有,怎么长孙将军成了那个启民可汗的使者了,他不是高仆射派来的吗?”

雄阔海点了点头:“投军前我当过商队的护卫,经常往来于大隋与突厥间,他们的话我听得懂。至于长孙将军的身份,我也不清楚,反正只听说他常年来往于突厥和中原之间,甚至在中原的时间还不如在突厥多呢。”

杨玄感心中暗道:看来以后少不得跟突厥打交道,回去后当学学这突厥语。

二人言语间,那使者已经宣读完毕,合起了羊皮纸。

雄阔海的表情渐渐地变得愤怒,语速也急促起来,他向杨玄感解释:“长孙晟方才说,这些人被达头可汗所胁迫,大隋皇帝和启民可汗可以赦免他们的罪过,启民可汗愿意张开怀抱收留他们,如果带着全家来归顺,赏三十头羊,十五头牛。不想跟启民可汗的,也可自行离去,绝不阻拦。”

杨玄感先是眼中尽是不信,然后双目开始慢慢变得血红,头发几乎要根根树立起来,怒吼道:“怎么可以这样,刚才这些豺狼杀了我们多少同袍?留他们一命已经不错了,还要当成爷供起来?!那我等血战到底是为了什么?”

雄阔海的眼中也是怒火中烧,浑身也在微微地发抖,双手握成了一个拳头。愤愤地道:“阔海也不知道大帅怎么想的?!”

杨玄感一夹黑云,拨马向帅台方向奔去,他的声音顺着风远远地传了过来:“老雄,这里交给你了,我去找父帅理论!”

杨玄感一路奔来,所见所听的也是军士们的窃窃私议声,大家血战了一天,没想到最后却是这个结果,所有人都面露不平之色,甚至很多人忘记了和今天战场上的头号英雄杨玄感行礼。

奔到帅台之下时,杨素已经离开,而三弟杨玄挺则在指挥着卫兵们把台子拆掉。

杨玄挺看到大哥奔来,拱手笑道:“大哥今天真是英雄无敌,虽西楚霸王,也不过如此啊。”

杨玄感没心思听弟弟的恭维,直接问道:“父帅呢?”

杨玄挺向后方一指,道:“父帅回中军帐了,刚才还派传令兵去各军召主将进帐议事,大哥没碰到传令兵吗?”

杨玄挺的话音未落,黑云已经绝尘而去。

杨玄感奔到中军帅旗所在,只见卫兵们正在打着帐蓬的地桩,而杨素正在帐外与那长孙晟和王世充交谈着。

杨玄感气鼓鼓地跳下马,径直向父亲走去,离杨素二十余步时,被两名剽悍的卫士挡在了身前。

杨素一扭头,见是杨玄感,登时笑了起来:“勿拦杨将军,他可是今天的大功臣。”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杨玄感并不领情,上前几步,微一欠身,一拱手算是行了礼:“末将参见大帅。”

杨素脸上神情一变,感觉到儿子不太对劲,但一下子又恢复了笑容,左手拉着杨玄感的手,右手掌心向上,向长孙晟方向一摆,道:“来,杨将军,长孙将军今天也大夸你的表现呢,说是已经震慑了突厥人的胆子,不出一个月,你的大名就会传遍整个草原。”

杨玄感一下子怒火中烧,从父亲的手中抽出了手,大声道:“孩儿是来杀敌的,不是来跟敌人交朋友的!”

笑容一下子在杨素脸上僵住,很快又变成了愤怒,他的脸胀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象蚯蚓一样地跳跃着,雷鸣般的吼声炸得人头皮发麻:“混账!还反了你了!长孙将军有大功于朝廷,怎么能说是敌人!杨玄感,你是不是打仗昏了头?!”

杨玄感脑袋里热血上冲,也不顾父子将帅之分,吼道:“我们跟突厥血战了一天,多少兄弟都死了,这个什么长孙晟一句话就把这些俘虏当没事人一样给放了,那兄弟们岂不是白死?打这仗还有什么用?”

杨玄感一指长孙晟,大声道:“父帅,这长孙晟成天跟突厥人打交道,该不会是达头可汗早就收买了吧。打输了就想骗俘虏,哼,没这么便宜的事。”

杨玄感越说越气,呛啷一声抽出随身的佩剑,指着长孙晟道:“你这招骗不了小爷,说,达头可汗给了你多少钱?!”

杨玄感话音未落,脸上已经挨了一记重重的巴掌,眼前顿时金星直冒,耳边却传来杨素愤怒的吼声:“你小子昏了头了!敢这样说长孙将军。”

长孙晟突然哈哈一笑:“右仆射大人,令郎英武果敢,忠心耿耿,又兼神勇无敌。都说将门虎子,果然名不虚传。长孙晟佩服之至!”言罢深深一揖及腰。

王世充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此处非谈话之所,还请杨将军借一步说话。”

杨素点了点头,对着附近那些还在打地桩的卫士们道:“你们先下去休息吧,一会叫你们再过来。”

杨素又对着身边的几名贴身卫士道:“你们在门口守卫,任何人不得入内,若是各军的将军们来了,请他们在营门外稍等片刻。”

长孙晟走入了帐内,还在大帐四周仔细地查看了一番,又出帐看了看旗子飘的方向后才走了回去,搬了四张行军马扎,皆逆风而设。

王世充心中暗赞长孙晟精明机警,连说话时的风向都考虑到。

四人坐定,长孙晟低声道:“世子是今日一战的英雄,又是右仆射大人的世子,晟所来之使命,向你明说亦无妨,只是事关机密,还请千万不要对他人提及。”

杨玄感点了点头。

长孙晟眯起了眼睛,缓缓道:“世子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应该知道我从事的工作。”

杨玄感这会儿冷静了下来,对于刚才剑指长孙晟,心下也有些惭愧。

长孙晟微微一笑,眼中却是神光一现:“实不相瞒,本次我和王将军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分化瓦解突厥,给其致命一击!”

杨玄感眼中充满了迷茫,他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问道:“将军是想离间敌军吗?但你来晚了,今天我军战场上胜出了,而且这和释放俘虏有什么关系?”

长孙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看了一眼杨素,道:“世子眼中,突厥人是什么样的?”

杨玄感想起刚才的一场血战,仍心有余悸:“强悍,可怕的敌人,今天若不是父帅神机妙算,怕是胜负难料。”

长孙晟与杨素相视一笑,这回他没再压低声音,中气十足,连帐中的草都被二人的笑声震得东倒西歪。

二人笑罢,王世充看着不知所措的杨玄感,笑道:“世子,你觉得你们今天赢了吗?”

杨玄感听到王世充这话,先是一怔,随即哈哈笑了起来:“将军今天没有看到么?我军刚刚大破突厥,杀敌超过五万,俘虏也足有四五万,对了,你来这里不就是想放走这些俘虏吗?”

长孙晟淡淡地一笑,露出了一口牙齿,在黑脸的衬托下显得特别的白。

“也就是一战消灭十万胡人而已,这种程度的歼灭仗有过许多:在战国时期,赵国大将李牧一次就杀了十多万匈奴人;秦国大将蒙恬杀得更多,一度让胡人不敢南下牧马,结果又如何?也就几年功夫,匈奴人就能凑出四十万大军把汉高祖给围在白登,这事杨将军应该听说过吧。”

杨玄感瞠目结舌,他虽然不喜欢刘邦,但也承认汉高祖是一代雄材,每次读史读到白登之围时,也会掩卷深思,叹息不已。

长孙晟见杨玄感半天说不出话,收起了笑容:“胡人,千百年来一向如此,他们无礼义廉耻,作战时若有利则一拥而上,落败时就一哄而散,这点杨将军刚和他们打了一阵,应该明白。想要全歼胡人很困难,更不用说试图一战击破整个突厥了。汉朝驱逐了匈奴人,很快草原上就有新的游牧部落来补上了匈奴人的空缺。”

杨玄感低头暗思,想想事情确实如此,东胡,匈奴,鲜卑,柔然,再到今天的突厥,草原上永远不缺乏霸主,就象那疯长的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王世充点了点头,站起了身,在帐中踱起步来,接过了话头:“我汉人是农耕为业,这大草原的游牧生活不适合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长期驻守。所以对我们大隋来说,最好的办法是让突厥内部分裂,征战不休,这样他们就只会自相残杀,争相向我求援,顾不上来犯我边关了。皇上已经决定扶持一个亲我大隋的可汗,与其他可汗相争,这样能让草原上的这些胡人的精力永远放在内斗上,不能让一方轻易地吞了另一方,最好让他们世世代代打下去,如此一来,我关内汉家江山方得永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