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前排着长队,时间已经不早了,等待着在关城门前入城的百姓们多少都有了些急躁。
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常人都道“春雨贵如油”,但在赶路的人眼中,这雨却叫人烦躁得很,下个没完。
雨滴敲打着车轸,马车随着雨水滴落的声音轻轻颤动。老马在前呼哧呼哧打着鼻息,随着进城的人群缓慢向前移动着。
“董姑姑,”车内面色苍白,躺着的女子有气无力地出声,“咱们何时才能进城?”
“王娘子莫急,天黑之前,应当能进城。”
“那何时能入宫……”
她急急出声,微微抬起瘦的只剩骨骼的手,原本柔嫩细腻的藕臂如今就如皮包骨头一般,没了往日生机。
“王娘子。”
被称作董姑姑的女官微微垂首,姿态恭敬,可言语却不留情面。
“您如今是待罪之身,是您自称病痛求得陛下怜惜才勉强回京,至于入宫,无陛下旨意,不得进出。”
她将车帘掀开,冷声问了车外之人。
“还要多久?”
“回姑姑,估摸着还要一柱香。”
“便不能先进去么?”王若樱可以从掀开的车帘处看到外面等待着的百姓,马车华贵,谁看不出这里面坐得是贵人,怎的都无人让路?
董姑姑将车帘放下,截断了她看往外面的视线。
“王娘子,您如今是待罪之身。”
她只是重复。
王若樱的唇角实在是绷不住了,不受控制地往下。
董姑姑道:“陛下以民为本,不管您是陛下的表妹,还是亲妹,都得按照规矩来,先来后到,咱们应该等着。”
王若樱的指尖缩回在宽大的衣袖之下,笑得牵强,“姑姑说的是。”
无妨,她总归已经回来了。
只要回了京城,就还有转机。
董姑姑看清了她所想,但这些事情不是她这种做事的人能置喙的,她闭口不言,看着瘦得有些可怜的王若樱。
她还记得三年前,奉命去太原王氏祠堂的时候第一次瞧见王若樱的模样。
王皇后本就是京城中高不可攀的一朵娇花,王若樱有着姑姑的好容貌,下颌却利落得和陛下有些神似,大约血缘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
她眉目中还有着掩盖不住的傲气,因为避祸在山中的三年,也半点没有磋磨了她的心力,反而让她心中的仇恨怨怼更深,以至于从她身上看不见从前娇娇娘子的模样。
她对陛下,想来也是又爱,又有怨。她看不得有人在陛下身边,却又因为父母的惨死怨恨着陛下。
董姑姑垂眸,她觉得这样的人多少是有些疯魔的。她的想法常人不能理解,却清晰可见。
——陛下亏欠她家,那陛下就应该属于她。
不讲道理,却能让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为止疯狂。
但最终还是自食恶果。
三年前在祠堂,眼眸中还有着不服输的娘子,如今已然暗淡不见一点光彩。就在她受戒完成,将要被发配嫁人的时候,忽然染了病。
这病瞧着复杂,王氏那样的家族都没能查出病因在何处,好在瞧着不会染给别人,好歹也是陛下的血亲,便有人来问了陛下。
董姑姑以为,陛下定然不会管她的生死的。
谁知还是让她回来了,其中的是非曲直,董姑姑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她只是个女官,三年已到,她是要回宫的。
马车摇晃着进了京,京中繁华,即使已近日落也未见萧条,即使下了细雨也没有沉寂,反而吆喝声更响,各类器具碰撞杂耍的声响不绝于耳,而那香粉食肆扑鼻的香气钻入车厢,王若樱终于嗅到了久违的,属于家的气息。
她费尽了全力,虚虚掀起车帘,眼前的景象却让她一惊。
“董姑姑,这不是回府里的路。”
“不回府。”
董姑姑道。
夜色渐沉,王若樱回首,“不回府,也不进宫,那去哪儿?”
“回娘子最喜欢的地方。”
董姑姑面无表情,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让她的发丝轻**,让往日那个冰冷无情的人平白多了几分阴气。
雨下大了,街道上的摊位稀稀拉拉收了起来,王若樱看着眼前人烟渐少,终于到了一处府邸。
她微微睁大双眼,不算有神的双眼蓦地一睁,声音喃喃:“晋王府?”
“是,”董姑姑颔首,“娘子。”
王若樱踉跄着下了马车,被三两仆从搀扶着勉强行走,董姑姑撑着伞,为王若樱挡着雨。
“这里……”
晋王府内看着许久无人居住,但毕竟是陛下登基前的府邸,被维护得极好,下着雨也不显颓迹。
雨大了,身子虚弱地被人扶着,多少都会淋些雨,被雨模糊了视线也能依稀认出,这不是去明月阁的路。
……倒像是去芙蕖小筑的!
她瞪大双眼,“董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董姑姑不曾回答,周身没有一个人把她当作正经主子。早在三年前的那日,她就已经不算主子了。
她是罪人,罪人是没有疑问的权力的,要不要回答,全凭他们的心情。
几人速度不减,拉着王若樱进了芙蕖小筑,她瘦了许多,身上的衣服瞧着有些空**,拖在地上难免沾染了雨水污泥,董姑姑在进屋前皱着眉头瞧了一眼,道:“带王娘子下去更衣。”
王若樱先被人推着去了侧屋更衣,在临行之前,回首似乎看到了宫中太监的服饰。
她想要张口,却因身子虚弱根本叫不出声,硬生生让那身影远离了自己的视线,再也看不见。
……
孙安点点头,“辛苦了。”
“不辛苦,”董姑姑道:“董嬷嬷近来如何?”
“你做得很好,董嬷嬷前年出的宫,地址一会儿便给你。”
“多谢公公。”
董姑姑原本也只是宫中一名普通的宫女,因被董嬷嬷看中,认了干娘,原本没有名姓的她也改了姓董。
董嬷嬷当年在王皇后身边,是亲自去北凉接来和琴公主的嬷嬷,听说公主当年对其很是依赖,不过这些细节,董姑姑知道的也不多。
几人也算是拐着弯有着交情,差事一来,董嬷嬷沉思半晌,说,你去吧。
她就去了太原,一去便是三年。
孙安瞧着她的模样,甚是满意,道:“陛下知晓你三年苦劳,回去之后必有重赏,不过今日,倒还有些别的事。”
“公公尽管吩咐,”董姑姑垂首,“能为陛下做事,是奴婢的福气。”
孙安微微凑近了些,同她耳语了几句,又在她的视线中缓缓离去,回了宫。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好像没个停歇的时候。
王若樱被带去梳洗一番,换了衣裳,才被许可进正屋。
毕竟是从前设计过阿枝,她站在芙蕖小筑门前,看着未曾变过的装饰,总觉得心头慌乱。
视线缓缓移动,瞧着其中的陈设。
一切都保护得极好,好像她还在一样,有着活人的气息,可……
目光正中,那尊佛像从前是否在这里?
她眸光一顿,忽然有些记不清了。
“王娘子。”
王若樱正思索着,忽地听到有人唤她,背后一凉,直到回忆起这是董姑姑的声音,才施施然转身。
声音虚弱,带着点笑:“姑姑有何事?”
“让娘子住在此处,是陛下的意思,”董姑姑沉声道:“赎罪之人,就应该在自己犯下错事的地方认罪。”
“至于病,娘子不用担心,会有宫中的太医前来为娘子诊治。娘子就好好待在此处,安稳养病罢。”
王若樱忽地反应过来,“姑姑呢?”
“奴婢来自宫中,自然要回宫中去。”
“我一人留在此处?”王若樱提了声音,又发觉自己有些太疾声厉色,软了声音道:“姑姑,你与我相识三年,能否在回宫之后……”
她想要拿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身无分文,连值钱些的镯子钗环都没有。
——她是被太原的人甩包袱一样,赶出来的。
太原的叔伯嫌她病了晦气,去了信给京中,却在她离开时不让她带走她从前带来的东西。王家这么多年,同这些族老之间的关系早就疏远了,要不是她当年带着父母所留下来的家产,只怕王家根本就不会留着她。
她病成这样,只怕他们都想让她死了。
可她不会死。
王若樱掐着掌心,讨好道:“姑姑与我有大恩大德,只要陛下得知我如今病重,定然不会不顾兄妹之情的,只要我能见到陛下,只要……”
“王娘子还是莫要妄想了。”
董姑姑推开她的手。
“王娘子,”她忽然道:“你相信因果吗?”
一道闪电忽地照亮半边天幕,从人背后照来,发丝都带着白光。然而不过转瞬,轰隆隆的雷声一响,雨声又大了些。
因果……
王若樱脸色苍白,不知是被病得还是吓得,董姑姑已然转身,道:“王娘子,在此好好赎罪吧。奴婢不懂什么诗书,只知晓明昭皇后生前是有佛缘之人,乃是大德,从前还为了百姓请命过,或许会有佛祖保佑也说不准。”
“佛家都说因果,王娘子,你信吗?”
王若樱被这话说得一阵,喃喃摇头。
“……不、不信,什么因果,什么……”
她转头,屋子正中放着的佛像仍然浅笑着看着她,好像她也是被普渡的众生一般。
董姑姑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王若樱瘫倒在地上,屋里并不明亮的灯火都照亮着那尊佛像。
她颤着身子,“我才不信什么因果……”
一道闪电下来,再一次让暗暗的屋子亮了半边。
她打了个哆嗦,逞强道:“我才不信。”
话音刚落,烛台上的烛光忽地轻晃,眨眼之间,佛像面前的香灰掉到了地上,就在她的身边。
王若樱颤颤巍巍抬头,总觉得……这佛像好像在看着自己。
她倒在地上,连连后退,又撞到了桌椅,发出吱呀的响声。
似乎闻到了一阵气味,还是当年在阿枝身上闻到的,她从北凉来,北凉常常有气味浓郁的香料,她自然是瞧不上那些的,听说北凉那边都臭烘烘的,是要用香料掩盖味道。
可如今闻到这个气味,她蓦地慌了神。
……她死了,她都死了,为什么这个屋子瞧着,还像有人居住的模样。
王若樱颤抖着手,她在那样远的地方,都知道那一夜南苑火光冲天,这会儿尸体在皇陵都快一年了,怎么会,怎么会——
“叮铃铃——”
似乎有银铃轻响,好像也是北凉那边的服饰上会挂着的配饰。
王若樱转头,心头提了起来。
好在只是开着的窗子透进了风,吹动了床帐上刮着的银铃。
还好,还好。
她支撑着身子起身,想去关窗。
呼吸重了几分,她站起身来,摇晃着走去窗前。
她是个狠心的人。
哪怕是给自己下药,她也下得十足的药量。此药是当年在山中所得,瞧着像是疑难杂症,其实不伤性命,但得慢慢将养着。
只要能回京,时间长了,明昭皇后的死随着时间淡化了,表哥就有可能原谅她。
就算只有那么一丝的可能,她也要抓住。
她关上窗子,室内却骤然黑了下来。
王若樱一惊。
烛火不知何时忽地熄灭,冷汗从额头掉下,带着病弱的身躯一步步挪去想要点燃灯烛,却怎么也找不到火折子。
她想叫人,可呼唤了几声,院内寂静无声,根本没有半点响动。
好像整个天地之间都只有她一个人了,再也听不见旁人的声响。
再大胆,也不过是个自小被父母宠爱着的娘子。王若樱手指发颤,大秦信佛者甚多,特别是阿娘当年很信,家中曾经也有佛堂,耳濡目染之下,她也多少了解些。
方才董姑姑口中的因果,因果……
她身上一阵阵发冷,蜷缩在地上,同那冰冷的佛像待了一整晚。
云烟身上的衣衫有些薄,白纱层层叠叠覆盖在身上,她瞧着好玩,止不住道:“小菊,你瞧,像不像仙女儿?”
小菊是个实诚孩子,沉默半晌,道:“奴婢没见过仙女,不知道像不像。”
云烟垮了脸,茯苓笑道:“娘娘,您就可劲欺负小菊。”
“到底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云烟愤愤道:“明明可以顺着我的话往下说的呀,偏要说没见过。”
小菊挠头:“就是没见过呀。”
云烟生着闷气,但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便道:“当年明昭皇后怎么住得这么偏?”
茯苓浅笑着,“听说是王娘子当年霸道,先占了距离陛下较近的明月阁。”
“这还得了?”云烟有些恼火,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没关系,反正现在在芙蕖小筑的人是她。”
夜幕沉沉,王若樱已然在这里待了几日了,听太原回来的董姑姑说,她状态不算好。
云烟自己想想也是,在祠堂那样阴沉沉的地方待了三年,不是抄经便是念佛,便是再狠毒的心肠,也不得不对某些东西有些敬畏之心。
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里,云烟与人出了宫。
她推开芙蕖小筑的门,一个瘦得可怕的女子跪在佛前,面前的香烛怎么都点不燃。
“我来吧。”
门吱呀一声关上,王若樱好像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一般,身子顿住,不敢转头。
“怕什么呀,王娘子。”
云烟上前,从她手中接过火折子,将烛光点燃,映照着她的容颜。
即使已经瘦得不像样子,也能依稀看见她精致的五官,几乎能想象出从前是怎样明媚的少女,如今竟然落得这种模样,甚是吓人。
王若樱顺着她的手,目光缓缓上移。
在她眼神接触到她脸的同时,一声尖叫从喉咙中发出,不过片刻却又像被人掐住了嗓子一般,叫都叫不出来了。
“你——”
她止不住地后退着,手抬起指着眼前的女子,眼中满是惊恐。
“你怎么回来了,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来人,来人啊……”
她想要逃离,却被身前的桌木限制了发挥,几乎动弹不得。
“王娘子在怕什么?”云烟恰到好处地开口,露出浅浅一笑,“第一次相见,认识一下,我是云烟,勉强……算是你嫂嫂。”
“云烟……”她喃喃念叨着,眼睛忽然凝视着她,“你便是那个新封的贵妃?”
云烟歪了歪头,“是我哦。”
“你,你的脸……”
王若樱颤抖着嗓子,看向她的面容。
“怎么会一样,怎么会一模一样……”她恐惧地摇着头,看着她与从前阿枝一模一样的容貌和声音,甚至是走路的姿势,大喊着开口:“不!你就是,你明明就是她!”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对不对。”
她瑟缩在桌木旁,强行让自己稳定着心神。
她不害怕,不能害怕。她都这么狠心,都已经回到京城了,表哥还让她住在晋王府,没有抛下她不管,她已经快要过上更好的日子了。
表哥亏欠她良多,她也有对不住表哥的地方,他们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应该生生世世纠缠到老死!
“李芸,李芸,”她轻声唤道:“我是害过你,可你的死与我无关呐,那时候我还在太原,同你相隔千里,那火也不知道是怎么燃起的,你就算是要寻仇,也不该来找我……”
云烟站直了身子。
整个屋子中,只燃了一根灯烛,几乎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身上飘飘然的白衣宛如鬼魂,像极了民间故事中来索命的女鬼。
王若樱亲眼看到她徐徐开口,缓声道:“看来你还认识我,王娘子。”
云烟步步逼近,她只能后退,到最后退无可退,只能看着她向前。
“你怕我做什么?”云烟忽地一笑,“做了亏心事?”
王若樱颤抖着身子,夜色已经很沉了,整个屋子中只有佛像前的那一点光亮,她的身子又被自己折腾得虚弱不已,连逃都不知如何逃。
佛像被橘黄的烛光照亮,眼前人的身影也映着淡淡佛光,她尖叫起来,双手扑腾着保护自己,“别过来,你别过来,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错……”
祠堂三年受戒早就让她养成了习惯,“是我不知好歹污蔑皇后,是我设计的一切,我知错,赎罪便是……表哥,表哥……”
她呼唤着表哥,想要赶走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女子。
云烟虚虚抬手,道:“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王若樱听着她飘忽的声音,心跳得飞快。
她在芙蕖小筑根本睡不着,本就病痛,如今更是几夜没合眼,濒临崩溃的边缘。
“事情究竟如何,你自己最清楚,对吗?”
云烟出声,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
“你不是同人说,我会巫蛊之术么?”她轻轻开口,“北凉确实能人异士不少,你觉得……我究竟会不会?”
“这一切是你的污蔑,还是真的?又或是假的?”
云烟轻笑,“我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呢,生前的事,谁能了解?”
衣衫轻薄,随着她进来时未曾关紧的门漏的风一同飘起,王若樱终于,她终于害怕了。
泪水止不住往下流,“我不过是,不过是让人说了些话,做了些事……”
“又没有杀你……”王若樱一声声抽噎,“不过死了个无足轻重的太监,何至于要来找我,来找我做甚,你也未曾受到惩罚啊……”
“一条人命,也是无足轻重?”
熟悉的北凉音加着汉话的声音,这就是阿枝,王若樱确信,她的脑子已经迷糊了,无论是她身上带着浓郁气息的北凉香料味,还是那佛光病冷无情地照耀在她身上,她已经害怕得无以复加,几乎语无伦次。
好几日了,好几日她都活在这样若隐若现的恐惧中,直到她真的现身。
“不、不,很重要,很重要。”王若樱屈服得很快,她不怕人,但她确实在祠堂的三年,变得分外怕鬼神。
她是陛下的表妹,没有陛下的旨意,没有人能害她。
但是佛可以。
永兴寺那样灵验,她再永兴寺那么久,说不定真的有佛缘。
王若樱涕泗横流,几乎不能组成完整的句子,或许是心虚狠了,她真的在害怕。
“我、我这一生,没怎么害过谁,只有你……李芸,我真的,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让佛祖带走我,我不想下阿鼻地狱……”
“那你就将自己做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
云烟意外她竟然这样容易便屈服,原本以为要装神弄鬼做些什么,才能听她说出真相,谁知她的精神已然在崩溃的边缘,云烟的出现,只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芸!”
瞧见云烟要离开,王若樱不知怎么,拼尽全身力气,想要往前,“我已然认错了,惩罚也受了,你莫要带走我……我还想,还想见见表哥,表哥他亏欠我的——”
“我的爹娘都是因为他才惨死,要不是因为他,我的爹娘如今定然还在人世,他欠我的!”
王若樱哭得说不出话,直到云烟转身,轻声开口。
“没有谁欠你,王娘子。”
“王家确实有冤,但其中有多少是你爹娘张狂自大,应得之罪,想来你也清楚,”云烟近些日子经常被付菡和燕珝灌输着从前她从未知晓的东西,才不会因为她的几句话便心软,“错了就是错了,你爹娘从前早就犯过事,不过用钱权压了下来,你的荣华富贵,也是踩在多少人的脑袋上得来的,这样的家族倾覆,是必然的。”
她抽回身,“你害我良多,我的死,怎就与你无关?”
“你最好日日活在这样的恐惧里,”云烟冷冷开口,“做了亏心事的人,就应该遭到报应。因果报应,佛祖自会看清世间真相。”
她不能替另一个人轻易地原谅谁,她不过局外人,都替当年的明昭皇后感到心痛。
心中最后的防线已然被击溃,云烟出了屋子,门外守着的女官进屋,让她一五一十地交代当年所做之事。
明日一早,供词便会交到刑部。
之后如何评判,那就不是她的事情了。
明昭皇后在民间本就风评极好,老百姓最爱口口相传什么爱情故事,特别是看起来高不可攀的帝王,竟然也会为爱折腰。
加之当年战时,明昭皇后为民请命,护佑一方百姓人人皆知,百姓自然爱戴。
如今,最后一点污点,关于北凉似是而非或真或假的“巫蛊之术”传闻,也将在今日之后,大白于天下。
明昭皇后高不高兴,她不知道。
但她是高兴的。
她可能有些执拗,如果是她,不是她做的事情,她一定不认。是她的问题,她就一定会承担。
她没怎么读过书,近来燕珝和付菡对她所讲也还未曾涉及到这里。
她只是觉得,做人,应当要有些原则。
是什么,不是什么,就要堂堂正正地澄清,没有做过的事情,就一定不认。
云烟上了回宫的马车,燕珝在勤政殿等着她。
瞧见她笑颜的瞬间,男人放下书册,轻轻环绕着她。
“如何?”
“甚好。”云烟声音肯定,不带一丝犹疑。
四月十七,是燕珝的生辰。
生辰之后,阖宫上下都忙碌着即将南巡一事。
听说在那夜之后,王若樱就疯了,整个人说不出什么完整的句子,只会见着人就叫表哥,说她要进宫,表哥欠着她。
燕珝听完,也只是道:“留着她一条命,别让她轻易死了。”
云烟做着针线,燕珝前些日子瞧见段述成身上有不少饰物都出自付菡之手,转头一看,付彻知身上也都是他家娘子所做,偏偏他身上唯一同云烟相关的,还只有那个原本还被季长川戴过的护身符。
两相比较,总觉得有些……不平衡。
他这样求了几次,云烟才松口,问他:“你喜欢什么花色?”
“鸳鸯戏水,并蒂莲之类。”
燕珝回答得很快。
“啊?”云烟怔愣,“怎么会喜欢这些。”
“那你觉得呢?”
“妾觉得……”
云烟将针线在素色的帕子上轻轻绣了会儿,燕珝看完几本奏折,抬首瞧着她。
她绣了几针,简略能看出来是什么。
燕珝失笑,“一只……胖乎乎,圆敦敦的鸟?”
“为什么?”
“不为什么,”云烟收回来,“不要算了。”
“要,怎么不要,”燕珝笑道:“你敢这样做,朕就敢用,贵妃最近努努力,朕能不能在南巡那日出行的时候,穿上贵妃所做的衣裳?”
云烟推他一把,“怎么,宫中没有绣娘么?妾算是知道了,把妾当绣娘,可以不用给酬金。”
推上他的胸膛,燕珝面色变了一瞬,瞬间又变得正常,快得让云烟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继续道:“怎么没给你酬金?前几日不是还说凌烟阁装不下了么?”
“这不一样。”
云烟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一条帕子……二两银子。一个香囊……五两!衣裳的话,妾还得好好想想,要看花色的。”
“好好,漫天要价,你是奸商么?”
燕珝无奈,将手中的墨砚递给她。
“云大奸商,能帮朕磨墨么?”
“多少钱一次?”云烟接过,“……算便宜点,一两吧。”
“那朕先给你一百两,先付着。”
燕珝轻笑几声,道:“药还有多少?”
“不多了,”云烟道:“还能用两三日吧。”
燕珝沉吟半晌,“朕一会儿便叫胡太医再做些,你觉得这药如何?”
云烟看向他,他最近时常这么问,像是很上心一般,不过他惯常都是如此,她也习惯了,随口道:“还不错,头已经许久不痛了。”
“那就是值得的。”
燕珝道。
云烟研着墨,“什么值得?药材真那么珍贵么?”
“倒也还好,不过一点药材,朕还是能寻到的。”
燕珝拍拍她的脑袋,安抚道:“只要你能好,朕做什么都可以……朕是说,再名贵的药材也能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