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着一个桌子,郑鸳儿给他剥核桃,随口问道:“你父亲喝得这么晚?”

上次郑鸳儿生辰那天,李玄喝醉后被迫“侍寝”,打那以后李玄就很少碰酒了。

元礼咯嘣咯嘣嚼着核桃,晃着小腿:“是啊,他说他高兴,所以多喝点。”

“高兴?”郑鸳儿挑了挑眉。

有什么高兴的。

元礼思索着道:“好像是有位伯伯,说我跟父亲有缘分,长得很像父亲,父亲就高兴了。”

郑鸳儿手中的钳子一歪,夹到了食指上,顿时划破一道口子。

“嘶……”

核桃掉在地上,元礼反应过来,连忙跳下椅子:“月芽!月芽!”

“姨娘手划破了,你快去请大夫!”

月芽忙冲了进来:“怎么了?奴才瞧瞧。”

郑鸳儿笑了笑,往身后藏手:“不小心划到的,瞧你们紧张的。”

元礼急得跳脚:“月芽,你快去请大夫呀。”

“请什么大夫,一点小伤口罢了,撒些药粉就是。”郑鸳儿叫住月芽,又朝元礼眨了眨眼,低声安抚道,“我以前干农活、采草药,什么伤没受过,哪有这么精细。”

元礼瘪着嘴巴:“之前是之前,村里没有大夫,现在又不一样了。”

月芽:“那奴才去取药粉来,如今天热,不管它怕是会烂。”

郑鸳儿笑着点头:“去吧。”

看着月芽离开,郑鸳儿才再次看向儿子,犹豫着该怎么跟元礼开口。

却突然听到元礼问:“姨娘,是因为我刚才说的事情让你分心了吗?”

郑鸳儿一愣。

元礼又道:“是不是那位伯伯夸我像父亲的话让姨娘分心?”

郑鸳儿深吸一口气,没想到元礼也会这般敏锐。

“是,元礼,你越发长大了,可姨娘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郑鸳儿抿着嘴唇,神色挣扎。

元礼却抬起头:“姨娘,我知道。”

“我都知道。”

郑鸳儿眼神怔愣:“你……”

元礼先是打开窗,确定下人们都在外面,没人靠近,才回过身来。

“我是冬天生的,不是春天生的。”元礼握紧拳头,声音很低。

“娘告诉我的,我都牢牢记在心里,不敢忘。”

他对谁都说自己是四月末的生辰,可他心里一刻不曾忘记自己的真实生辰。

他年纪小,但他记性很好。前两年,娘亲和爹爹陪着他一起过的生辰,他都隐约记得。

是飞雪天,是寒冬日,是一家三口挤在火炕、围着火炉一边喝着热汤一边说笑的温暖日子。

那些一去不回的时日,更要被记住。

郑鸳儿有些哽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元礼。

她以为元礼不知道的,可元礼早就明白。

从她捧着元礼的脸,让他改掉生辰的那一刻,元礼就明白了。

他的生父不是郑央,而是李玄。

所有人都以为他不是李玄的孩子,绝不可能继承爵位,但他偏偏就是李玄的。

“娘不让我说,我也知道是为什么。”

元礼眼里闪烁着坚毅的光芒,她只有七岁,却看得透彻。

“娘当年是奴藉,生的孩子要跟着娘一同入奴藉,娘是不舍得我受苦,不舍得我一辈子抬不起头,所以才要跟我断绝关系。”

“儿子都清楚。”

郑鸳儿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元礼,委屈你了。”

元礼坚定地摇摇头:“儿子不委屈,儿子现在是侯府的小少爷,怎么会委屈?委屈的是娘亲。”

“是因为儿子不能让您母凭子贵,您受那些委屈,儿子才更替您委屈!”

元礼哽住,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吸了吸鼻子:“儿子说这些不是想让您难过,只是不希望娘再自责了。”

“如今您已经给了儿子最好的路,余下的就要看儿子自己了。”

元礼小小脸庞写满郑重:“儿子一定不会让娘亲失望!”

早晚有一天,他会带着娘亲走出去,谁也不敢再瞧不起他们!

一直到元礼离开,郑鸳儿都没能完全回过神来。

她一直瞒着儿子的事,他早就知道了,不仅不怪她,还反过来体谅她。

他才七岁,何以要被迫接受这么多?

郑鸳儿心情复杂,却见月芽拿着药粉匆匆走进来。

“主子!重华院那边……”

郑鸳儿微微皱眉:“慢点说。”

月芽咬着下唇,“流莹被打了二十大板。”

“……”

月芽小心地打量郑鸳儿的神色,郑鸳儿垂眸不语,看不出什么情绪。

半晌,郑鸳儿才道:“我知道了。”

月芽慢慢上前:“那奴才给您处理一下伤吧。”

郑鸳儿看向月芽额上处理好的磕伤:“你的伤口还好吗?别留疤了。”

月芽扬起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奴才皮糙肉厚的,没事。”

“留疤又能怎样,看到寻兰那副吃了死苍蝇的脸色,奴才也值了!”

“再说了,奴才就算破了相,主子也会养奴才一辈子的!”

看着月芽眉飞色舞,郑鸳儿忍俊不禁。

月芽眨眨眼:“主子笑什么?难道不养我?”

“养,自然要养。”郑鸳儿声音温和,顺着她说。

月芽见郑鸳儿心情好起来了,才试探着道:“流莹那边,主子要派人过去问问吗……”

上次去见李渊,流莹带着月芽去泡茶,路上流莹将当年的事情简单讲述一遍。

月芽便知道了流莹和郑鸳儿的关系。

所以她才会在流莹跪下之时,急中生智破局。

在侯府众人眼中,她月芽只是个丫鬟,而流莹却跟郑鸳儿有交情的,打了流莹的脸,就代表郑鸳儿没能耐。

可月芽主动请罪就不同了,加上她那些说辞,众人只会觉得她识大体。

郑鸳儿正了正神色:“什么也不能做。”

月芽不解。

郑鸳儿缓声道:“我若是派人去慰问,更显得我在意流莹,下次她们就更知道该往哪儿打。”

“所以我不能动。”

月芽点点头,又为流莹有些叹息,明明今日月芽已经替她受过了,可还是没能过去。

“不过……”郑鸳儿又道,“我不动,不代表别人不会动。”

流莹所倚仗的,可不止她郑鸳儿一个人。

当晚郑鸳儿早早地歇下了,她躺在榻上,回想起元礼今日所说,默默垂泪。

第二日李玄来找她,见她双目红肿,不由一愣:“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