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冀北王府正堂。

眼前的女子看起来不及弱冠, 身材挺拔腰背绷直,如松山之树,站成了疾风骤雨中仍旧不折不弯的姿势。或许是因为身居高位多年, 即使是躬身行礼的举动, 仍旧带着独属于皇室强大的气场。

对面座椅上气势同样强大的是温折玉, 闻言仅仅是稍抬了眉梢,不冷不热的抚摸着桌上的茶杯。

她语气不善的觑了女子一眼, 冷冷的开口提醒:“三殿下, 我们昨日才抵达明城!”

如今距离赵云寰继位已经有十九年了, 眼前的女子名叫赵灵筠,是她的第三女。

当初阿策生完第一个女儿之后,温折玉就曾与他商议, 两个人不会一直在京都生活,每隔半年,都会到全国各地走走, 观赏四处美景。

尤其是明城,当初两人自小在这里相识, 对其有着不一般的感情,于是每年都会来这里避暑,住上一段不短的时间。

没想到他们这前脚刚到, 后脚三皇女就又跟了过去。

温折玉对她一向没什么好感, 确切的说, 是对女帝生的几个皇女,都没有什么好感。

原因是她家宝贝小珍珠出生之时, 君后萧清绝过来探望, 曾经卜过一卦, 说他以后的姻缘将在皇室。可女帝有四个孩子, 全部出自君后宫中,且皆是女儿。

最小的四皇女跟小珍珠年岁相仿,而大皇女也不过比他大了五岁而已。

小珍珠自小天真可爱,乖巧的没边。不光自家闺女,就连女帝的皇女们,见着也都是喜欢的紧。明里暗里的在他面前争宠,其中以这个三皇女尤甚。

而当初阿策生这幼子的时候,九死一生,将温折玉吓个半死,从此决定,再不让人经历生育的风险。

老大是女儿,自小成熟稳重,跟着阿策的姐姐,月丞相身边学习。但儿子小珍珠却是她的心头肉,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所以温折玉看觊觎儿子的人,也就跟看一头随时想叼肉走的恶狼没什么区别了。

赵灵筠也不是第一次得到温折玉的冷脸了,浑然不放在心上,耐着性子解释:“皇姨莫怪,实在是您走的急,把之前小珍珠想要的厨娘给落下了。侄女顺道路过,就将人给您一同送过来了。”

“堂堂皇女,送个厨娘也要亲力亲为?未免太大材小用!”温折玉没好气的道。

这可都是她用剩下的招数了,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赵灵筠也不辩驳,只是唇角带笑,温和的回了一句:“皇姨教训的是。”

温折玉在心里冷冷的哼了一声,见她仍旧站在原地,态度一如既往的恭敬,语气软和了不少。

毕竟是个皇女,也不能太不给人面子了。温折玉道:“这次只是路过?什么时候启程?”

赵灵筠忙道:“皇姨若是愿意怜惜侄女无处可去,收留于我,自是要多住上几日的。”

温折玉:“……”

听听这叫什么话!驿馆客栈,官员家里,她堂堂一个皇女,哪里不能住。还无处可去……分明就是打着要住下的主意了。

温折玉还能说什么,暗暗翻了一个白眼,违心的劝道:“自然是要留你。你一路过来,舟车劳顿,合该多休息休息。”

赵灵筠面露喜色:“多谢皇姨关心……”

温折玉纳罕的看着她,心道:她怎么还不走……

“还有事?”她疑惑的道。

赵灵筠漆黑的瞳孔里光芒攒动,她借着余光环视四周,流露出一抹失望的情绪来:“小珍珠他……”

“哦?他啊。”温折玉看破不戳破,眉毛一挑:“在房间练字呢。”

练字?!

赵灵筠一愣,在她的记忆里小珍珠可是个坐不住的性格,她实在想不到这人也会有安安静静在房间里练字的一天。

该不会……

是骗她的吧。

唉……赵灵筠在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再次对着温折玉拱了拱手:“既如此,那……那侄女就先回房休息了。”

温折玉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给她安排的地方意料之中的离小珍珠的房间很远,赵灵筠也办法多说什么,只是等周围冀北王府上的仆役都退了下去之后,将随身的小厮唤了过来。

“去将我们从京都带来的糕点给小公子送过去,等下……知道见了人怎么说吧。”

“知道……”那小厮是个男子,这样去小珍珠住的地方拜访才不算唐突。以前这种事已经做了许多次了,已经是轻车熟路。

自家主子着急忙慌的赶来,自然是要将她来了的消息带给温家的小公子的。

不一会儿,那小厮又匆匆的赶了回来,跟她禀告:“主子,奴才没见到人,被屋外的杂役拦住了。不过奴才注意到,屋里根本没人,于是想办法打听了一嘴,这小公子……他偷偷爬墙出去听曲去了。”

果然……

赵灵筠心道果然如此,她对这个消息一点也不意外。

“打听消息的时候要注意着些,否则冀北王要是知道了,只怕又要对我们不满。”

虽然平日里对她的不满也不少。

小厮点头称是:“那主子,我们……”

“我们也偷偷出去。”

她们要是大摇大摆的出去,冀北王肯定会多想,说不定连小珍珠偷跑的事都会抖落开。赵灵筠心下一权衡,还是决定不给他惹这个麻烦了。

省的小东西见了面又要怨她。

……

凤鸣楼是明城最大的酒楼。

酒楼的第二层是一个个包间,有的是封闭的,有的仅仅是用帘布做了隔断。而在最中央的地方,也有一个宽阔的平台。每天都有酒楼特意请来的乐师,或者是说书人,在台子上表演。

小珍珠是这里的常客了,赵灵筠记得,去年的时候,她就经常带人来这里逮人。

隔的远远的,赵灵筠就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以往快到门口的时候,总是会听到丝竹之声,或者是惊堂木的声音。今日里,却是异常的嘈杂。这嘈杂声还不是觥筹交错的声音,而是参杂着时不时的惊叫和痛哭。

赵灵筠心下一跳,加快了步伐。

一走进酒楼,就见正门口围了一圈人在看热闹,人们互相窃窃私语,对着里面指指点点。

赵灵筠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了一袭白衣,跟朵小白花似的嫩生生的小珍珠,双脚踩在桌子上,居高临下,气呼呼的以手掐着腰,指挥身旁影卫打扮的两个人去抓人。

“快快快,把那个肚满肠肥的臭女人给我抓住,她就要跑了。”

赵灵筠认识那两个影卫,是冀北王特意放在小珍珠身边,负责保护他安危的。

而小珍珠的周围,一片混乱。桌子椅子的骨架分散的躺在地上,其中还有不少看起来像是打手的人,躺在桌椅堆里,痛哭流涕的哀嚎着。

而酒楼里小二娘似的女人,正瑟缩的贴着墙角站着,不停的告饶:“小公子,别打了,我们这小本生意,经不起您这折腾啊。”

“怕什么,老子给你赔钱就是。影七你快给我上……啊……嘎?!”小珍珠正嚷的起劲,一回头看到站到门口的赵灵筠,忽然间像是被人掐了脖子似的,愣住了。

正巧那影卫追逐的女人朝着门口即将夺门而出,赵灵筠下意识的飞起一脚,将人踹了回去。

那人撞到墙上眼皮一翻,直接晕了。

小珍珠这才回过神来。

然后赵灵筠就看着他的表情,从震惊以极快的速度,变成了委屈巴巴的模样。瘪着嘴巴,眼睛泪汪汪的看着她,指着已经晕过去的人:“三姐姐……她欺负我,呜呜呜……”

“怎么回事?”

赵灵筠去把人从桌子上扶下来,小珍珠抽了抽鼻子,泪珠子跟断了线似的,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还不忘一个起跳窝进了她的怀里,双腿夹在她的腰上,继续指控:“那女人,她跟我抢男人,还要打人。”

“三姐姐,你快上,给我打她。打她!”

抢男人?!

赵灵筠这才注意到墙角上还躲着一个瑟瑟发抖抱着琴的男子,知道是这家酒楼里的卖唱的艺人。

原是看上了他?

赵灵筠用手托住他的后背,防止人摔下去,无可奈何的开口:“打谁?小珍珠,人都已经晕了……”

剩下的打手也都一个个躺在地上起不来了,赵灵筠实在做不出再上去补上两脚的举动来。

“乖,别闹了,让我看看有没有受伤。”赵灵筠软了嗓音,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小珍珠立刻可怜巴巴的点头,伸出了他的右手在人跟前晃了两下。

“有。你看我的手。”

雪藕似的手腕上赫然一道淡紫色的淤青,应该是被人箍成了个这个样子。

赵灵筠瞳孔一缩,一抹厉色一闪而过,整个人都冷了下来。她一声不吭的抬脚走了一步,脚尖一点,飞射出半截断裂的桌腿,狠狠的砸到了已经晕倒的那人的脑袋上。

然后对着跟在她身后的人,无声的做了个口型:处理掉。

赵灵筠在大街上走的飞快,她一言不发,周身翻滚着阴冷的气息,将最会察言观色的小人儿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紧紧的抿着唇,心跳的很快。

完了,三姐姐生气了。小珍珠不知所措的匐在她的肩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直到两个人进了一家药房,那大夫看赵灵筠面沉如水,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忙迎上来。

待看清小珍珠腕上的痕迹后,舒了口气:“没大事,小公子皮肤娇嫩,稍微触碰就容易留下痕迹。拿药膏抹抹就好了。”

赵灵筠脸色稍霁,将人安置在内室的**,从大夫手里取过药膏,闷声不吭的蹲了下来。

她将小珍珠的袖子往上挽了几下,拧开药膏倒了一些抹在白的不像话的手腕上。

小珍珠的手臂瑟缩了一下,坐在床边,悠悠的晃着两条长腿,眼神在房间里左顾右看,就是不往她的身上放。

“疼吗?”赵灵筠嗓音低沉。

“不疼,有一点儿痒。”小珍珠的脆生生的回答,声音软软甜甜的,透着一股子孩子气。

“嗯……”赵灵筠闷声清了清嗓子。

震怒的情绪出乎意料的被抚平了不少。

小珍珠的手腕皮肤跟她的嗓音一样,很软,很细腻。在药膏的作用下,呈现出更加柔滑的质感,赵灵筠的手指按压在上面,像是在摸一匹光滑的绸缎,这触感传递到心里,莫名的痒。

跟烦躁。

“三姐姐,你生气了吗?”小珍珠纠结的蹙起了眉头。

“没有。”赵灵筠闷声回他。

“哦……那你怎么来明城了呀?”

说到这里,赵灵筠脸色又变的难看了几分,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小珍珠:“你来明城,为何只通知了大姐姐,没有通知我?”

“啊?”小珍珠一愣,想了想,不在意的道:“因为大姐姐说,过几日要来给我送字帖。我怕她跑空了,就托人跟她说一声……”

“那你就不怕我跑空?!”

“啊……可……可是,可是你已经有半个月没有理我了呀。”小珍珠委屈的垂了眸子。

“我不理你,你……你就不能主动理我一次吗?”赵灵筠气闷的喘了口气。

“可我……”小珍珠不知所措的挠了挠发顶,撇嘴:“万一去找你,你不想搭理我,怎么办……那我……那我……”

“你怎么样?”

“那我肯定又要难过的睡不好觉了呀。”

赵灵筠沉沉的看着他,良久无力的叹了口气:“唉,算了……走吧,我背你回去。”

“那你现在不生我气了?”小珍珠在她背上不依不饶的追问。

“我何时生过?”赵灵筠反问。

“哼!你分明就有!”半个月不理他,把他都吓坏了。

大坏蛋!小珍珠在心里悄悄的说了一句。

……

回到王府,果然冀北王夫妇已经在门口等待多时了。

小珍珠身侧跟着影卫,想必行踪也瞒不过两个人的耳目。

对于小珍珠比较幸运的是,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已经趴在赵灵筠的背上睡着了。

于是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到了她一个人身上。

“温白逾,你给我下来。”隔着老远就听到冀北王主君的怒吼。

赵灵筠忙以手覆唇,嘘了一下:“月主君,小珍珠他睡着了。”

“睡着了?”冀北王夫妇怀疑的对视一眼,温折玉向前一步,想探个究竟,却见赵灵筠急忙后撤两步,反而拉远了两个人的距离。

她为难的看着她们:“皇姨,皇姨夫,小珍珠他今日里受了惊吓,能不能……就别凶他了。”

“受惊了?”温折玉急道:“没事吧?唉,阿策,你别气了,小珍珠他一向听话的,这次碰上这种事,肯定是吓坏了。且放过他这一次吧。”

“温折玉,你是对你儿子有什么误会吗?他会怕?你没听说吗,他把人店给砸了,把人给打了,从小到大,他要是真的会怕,会惹那么多的事吗?”

温折玉赶紧给自家主君顺毛,同时像赵灵筠使了个眼色,让人赶紧进门。

“别气别气,你看,这不当着三皇女的面,你若真是罚了珍珠,可让他的脸往哪里搁啊,是不是?”

“温折玉,你就宠着他吧。若是以后真的出事,我看你怎么后悔?”

“能出什么事啊!就算出事,自有我们护着他。若有一日,我们不在了,不是还有他妻主吗?你啊,就别担心了。我答应你,明日等他醒了再说好不好?”温折玉继续哄道。

赵灵筠刚踏过正门,听到妻主两个字,脚下一顿,忽然间脑海里一个激灵,她开始意识到,小珍珠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十四岁,若是放在普通百姓家里,都可以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