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大牢。

厚重的官靴踩在潮湿的地面上, 很快引起了坐在墙角的江摇的注意力。江家虽说不是多么显贵的门户,但他到底是男儿家,从小到大就没有吃过什么苦。京兆府的大牢阴冷潮湿, 他来第一天就已经怕了。

江摇听到声响, 惊喜的抬起头来, 三两步跑到了栏杆处,扒着往外看。

一见到熟悉的身影, 江摇的眼泪立刻无声的落了下来。

“妻主……”

京兆府的人并没有因为他是冀北王府的主君, 而给他什么优待。如今在这杂乱的环境里待了几日, 江摇发丝散乱,几支簪子也被送给了狱卒,衣服上, 脸上皆布满灰尘跟污垢,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冀北王面沉似铁, 很快便到了牢门,一对上正凄凄切切的擦着眼泪的江摇, 恍惚间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妻主,救我……”

江摇跪在地上,形容可怜的哭了起来, 他知道, 冀北王一定不会放任京兆府真的处置她的。别说温折玉没死, 就算是死了,只要有温阮在, 冀北王就不会真的对他痛下杀手。

他像往常一样作出一副委屈的表情, 梨花带雨的抹着眼泪:“我真的没有找人刺杀玉姐儿, 妻主, 我是什么性情,您是知道的,摇儿有你跟阮儿就够了,雷霆雨露,都是妻主给我的恩典,你若愿给,奴自然受着。若不成,奴也不会强求的呀。”

只有夫侍才会自称奴,他这样喊,就是想让她想起自己未曾转正的事情来,好引发她心中的愧疚。

冀北王以前最受不得他说这样的话,也受不得他的眼泪。

这次却有些奇怪,眼前的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目光前所未有的陌生。

江摇心头一沉,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若是冀北王说些什么,他还可以见招拆招,但眼下里她不说话,反而让江摇有种莫名的不安。

“江晏死了。”冀北王冷酷开口。

“什么?”江摇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谁死了?!

冀北王见他傻愣愣的看着自己,胸膛里蓦然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自从得知温阮并非自己亲生的女儿以及江摇这一系列的欺骗之后,冀北王心头一直燃烧着一把火,持续不断的炙热的烧着,烧的她四肢百骸都格外的痛苦不堪。

偏偏这份苦她没法说,也无人可说,只能暗暗的憋着。

憋的她简直快疯了。

如今看江摇这样,心头淤积的火气终于有了一个发泄出口。

冀北王阴恻恻的笑了起来,笑容异常的残忍:“死了,我找人将他带到柴房,让他受尽了屈辱之后才杀了他。不仅如此,还有你身边的人,也都提前送了下去……”

江摇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摔坐在一旁,目眦巨裂,几欲断魂。

“还有你们江家……两日前我派了人去,如今这个时辰,估计你的家人已经与江晏团聚了吧……”

“你为何要这样做?”江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胸口急促的起伏,瞳孔一瞬间变得赤红:“就因为我派人刺杀玉姐儿?”

说话间,已经有狱卒过来,打开了牢门。

冀北王带着一股肃杀之色,冷冽的跨步进去,一脚将江摇踹翻在地。

这一脚踹的重,江摇捂着胸口,挣扎了半晌也没有爬起来。

冀北王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冒出来,喉咙里的声音压的很低,但却是咬着压牙根一句句砸出来的:“江晏,温阮……你下的好一盘大棋,将我当做傻子一般,耍的团团转。你要杀玉姐儿,是要让哪个野种上位?嗯?!”

江摇如遭雷击,整个人浸在了冰窖里。

身上的伤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痛了,麻木感一寸一寸的爬上了各处的神经。

他只能机械的摇着头,任凭泪水滚落。

“晏儿他……晏儿他……”江摇已经喘不上气来了,他想解释,可是泪眼模糊中看到冀北王狠辣的眼神,心头的侥幸一下子就被打落回去了。

江摇瞬间呼吸一窒,迟缓的明白过来:她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真的杀了江晏,跟江家所有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是很短的时间,江摇的目光慢慢的晃动了一下,嘴唇蠕动着:“你……你……”

“我杀了你……”江摇蓦的起身嘶吼着扑向冀北王,然而下一秒,便像一片飘零的叶子般,又被冀北王给踢了回去。

江摇嘴角流出血来,死死地盯着她,眼中被仇恨的情绪占满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深深地痛苦跟无力感。

冀北王同样恶狠狠的回视:“你以为这便完了?背叛我?你又能得到什么好下场!”

“背叛?!”江摇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嘲讽看着她:“你说我背叛?!”

江摇想站起来,结果一起身,又无力的摔了回去。

但他的仍将脊骨挺得很直,嘲讽的看着冀北王,如今,江晏已死,江家也没了,他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江摇痴痴的笑了起来:“你我一同长大,温千凝,是你说,予我主君之位,我可曾逼过你?”

他声音越来越大,难掩痛楚:“是你为了自保,背弃承诺,娶了肖缙,还想着让我像以前一样,巴巴的将一颗心全部给你?我呸!别说你不过是一个废物王女,便是皇帝老儿敢这样骗我,我也不能容忍。”

“温千凝,你从不了解我,我小气的很。我怎么可能放过你,看你自从荣华富贵,妻夫和睦,女儿成群?我可做不到。从你回头找我的那一刻,我便决定了,我一定要让你也尝尝背叛的滋味。一次不忠,终生不用,我要让你夫离子散,不得善终。”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状若癫狂的状态了。

他眼中的恨意犹如实质,刀剑般刺到冀北王的身上,冀北王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善解人意的江摇吗?

不,也许自己从未看清过他。

她是对不起他,没有遵守两个人之间的承诺。可是这么多年,她已是尽力补救了啊,甚至为了讨她开心,连亲生女儿都可以舍弃。

若不是因为爱,她何以至此。

冀北王突然丧失了解释的力气,事已至此,就算辩解还有什么意义。他们两个,彼此之间,除了恨,已经没有了其他。

冀北王也懒得辩解,如今就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厌恶之极。

“好。你无情,也别怪我,不顾念你我之间多年的情意了。”冀北王恨恨的看了他最后一眼,抬步就往外走。

江摇突然觉得恶心,情意?哪里还有什么情意?她连问都不问一句,不给解释的机会,杀了晏儿,灭了江家,怎的还有脸提这两个字。

他知道冀北王不会放过他,不觉得后悔,只是悔恨不该连累到家族。

他看着冀北王离去的身影:“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好下场,温千凝,我等你。”

他早就在她的饮食里偷偷的下了缓慢的药物,原是等着温阮继承世女之位便让其发作的,可惜计划夭折,便一直按捺不发。

有这药在,她也撑不了多久。

江摇眼前一片模糊,想起江晏,绝望而又痛苦的流下了眼泪。

他对不起他的孩子……

冀北王走后,很快有狱卒上前,扯了一根白绫,缠到了江摇的脖颈上。

而另一侧,温折玉和阿策从隐蔽的角落走了出来,两个人并没有看江摇死前的情景,而是并肩往外走。

一直到上了街,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后来,温折玉将阿策扯到了一处酒楼的包厢里,她瘫坐在椅子上,让小二娘上了吃食,才闷闷的舒了一口气。“这场戏看的可真没意思,就不该去。”

阿策手肘支在桌子上,目光幽深,意味不明的看着她,看的温折玉心头发毛,左右环视一下,又看了看自己浑身有没有哪里不妥,奇怪的开口:“怎么了?想什么?”

“哼!”阿策收回了目光,纤瘦的手指捏着茶杯无聊的转来转去。

温折玉福至心灵,瞬间明白了对方的心思,无奈的笑了起来:“你不会觉得,我会像她一样……”

阿策冷不丁抬头,骄横抬眸:“你敢吗?”

“你说我敢吗?小祖宗?”温折玉起身,殷勤的将他手里的杯子掏了过来,倒上茶水:“且不说如今那月扶摇盯我跟盯贼似的,但凡有一点做的不妥,恨不得就要将刀架到我脖子上。单说你,小祖宗,我若真有旁的心思,你那双刀可是厉害的很,我哪里敢试。”

“若我家世不显,又没有武功傍身……”

“那不就是当初清溪县的小白莲吗?”温折玉好笑的接口,放下茶壶,凑上前去,状似无意:“你啊,只要一个难过的表情,就可以把我治的死死的了。你还记得那日在清溪县,下了好大好大的雨,你哭着说……”

“闭嘴!闭嘴!”阿策起身紧张的去捂她的嘴,双颊倏然飘上两朵红云。

温折玉被止住了想要出口的话,耸了耸肩,不甘心的坐了回去,摇起了扇子:“唉,不让说便算了,自从你找到家人之后,便不似以往那般依赖我了。说不得什么时候,我都要排到那月扶摇的后面去了。”

“我……我没有……”阿策有点心虚,他自婚后,对月府的好感确实与日俱增。

其实倒不是因为月扶摇,更多的是因为柳绯殊。

他性情温柔又体贴,很多话都会说到自己的心坎里去,跟他一起说话不用费心想太多,十分的自在。

那种感觉跟他当初在清溪县跟木槿一起时很像。

而且,柳绯殊会经常到府教他识字,读一些文章给他听,还会讲到一些各地的奇闻异事。

温折玉最近因为帮三皇女夺储的事,私底下的小动作很多,十分忙碌,根本没时间陪他做这些。

所以,他跟柳绯殊之间的感情突飞猛进。连带着,对月扶摇这个姐姐也亲近了许多。

阿策抿了抿唇:“你若不喜欢,那我……”

“别别别。”温折玉怕他信以为真,叠声道:“没有让你疏远他们的意思。”

温折玉搬了桌椅,离阿策近了些许,认真的看着他。阿策眸心微压,有一丝隐秘的惶然,让温折玉瞬间后悔起来。

他内心敏感,不该说那样的话逗他。

阿策素来不爱施粉黛,可他眉目清雅,不似庸脂俗粉,本也不需要铅华作修饰,眼含春水,入艳三分,在他身上有一种纯澈与娇媚诡异的结合感。仅仅是这样单纯的盯着她,仍旧会勾的人心中春潮翻涌。

而阿策对此懵懂非常,仿佛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

温折玉不由的又离近了一些,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好做什么过分的举动。

她叹气,语气又柔软了不少:“不过是逗你罢了,月家的人待你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况且,我的阿策傻得很,一颗心都在我这里呢,哪里是别人抢得走的。”

阿策被温折玉眸子里的深情晃了眼,心跳蓦然加速,一时没有接上他的话。

温折玉余光里看到他用拇指揉搓左手掌心的小动作,心中发笑,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还是那么容易被她几句话引得害羞起来。

“胡说……”阿策故意不去看她,将目光放回桌上,拿起筷子:“我饿了,快吃饭……”

说着又去推她:“离这般近作甚,玉姐姐你坐回去。”

“好好好。”他们在外面本也做不了什么,温折玉也不打算逗人逗得狠了,笑嘻嘻的坐了回去。

饭吃到一半,隔壁包厢的门开了。

两个人本无意窥听,奈何这酒楼的隔音不好,两个人又有武功再身,比一般人都要耳聪目明。

一道清晰而又熟悉的嗓音传了过来。

“主君,这事,绯殊不能做主。”

“你为何不能做主?你哥哥他本就与月家有婚约在身,当初可是被你钻了空子你才能加进月家。如今不过是想进府做个侍君,你居然敢不应?!”

温折玉与阿策相互对视一眼,俱在彼此眼中看到一丝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