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京都月府。

月扶摇携着满身的露水从外面回来,一进大门,已经有人提着一角小巧的宫灯, 等在门口多时了。

“大人……”是她平日里在身边伺候的小厮, 恭恭敬敬的接过了她手臂上挂着的还散发着潮气的外氅。

“主君呢?今个怎么是你?”月扶摇长腿一伸, 大步往前走去,顺口说道。

小厮急急的跟在她的后面, 吞吞吐吐的道:“主君他……他被老主子罚去跪祠堂了……”

“什么?!”月扶摇脚步一顿, 转了个弯:“我去祖母那里, 不必跟着我……”

去了月池延所在的房间,结果却被家里的仆役告知,说是人已经睡下了,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月扶摇无法,只能先去祠堂。

这祠堂位于月府的一个角落, 离着众人的房间都有一段距离,穿过幽暗的小径, 远远的就看到祠堂里亮起的一盏盏幽暗的烛光。

祠堂的正门是敞开的,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孤零零的跪在蒲团上,面前摆着笔墨纸砚, 正半趴着身子在写着什么。

只是那人写上两个字, 就要抬头看一眼周围, 轻轻的掩一掩衣襟,身子像是在微微发抖的样子。

月扶摇脸色微沉, 抬步走了过去。

“吱呀”树枝被她踩成了两段。

祠堂里跪着的男子身体猛地一颤, 面带恐惧的回过头来, 表情在看到月扶摇的一刹那, 瞬间变成了惊喜。

“妻主……”柳绯殊小心的将手中的笔放下,刚要起身,转念一想,又跪了回去,小心翼翼的看着她道:“你怎么过来了。”

“起来……”月扶摇不悦的朝他伸了手。

柳绯殊的手没有搭上来,他本是个柔顺的性子,这次却一反常态的拒绝了他,摇了摇头:“妻主,我……我还没受完罚……”

“是祖母?”

柳绯殊没有说话,只是低了头,算是默认了。

“这次又是为何?”

“妻主别问了,总归……是绯殊的不是,惹了祖母生气,你……你别生我的气……”

他仍旧跪在地上,仰着头温温柔柔的说着话,光影打在他修长的脖颈上,月扶摇从这个角度上只能看到一大片洁白如玉的凝脂。他太瘦,导致皮肤很薄,几乎能看到雪玉似的肤质底下涌动的一根根突起筋络来。

他近日,似乎……又瘦了不少。

月扶摇的视线又落在了地上的纸张上,旁边已经堆放了一叠写完的经文,看样子已经出现不知道写了多久。月扶摇认得他的字迹,落笔如行云流水,清逸俊秀,颇有风韵,而如今地上这些,虽然还是熟悉的笔迹,但是总有那么一两笔,看起来抖得不成样子。

他平日里胆子小的很,如今夜这么深,待在这种地方,定然也是怕的。

月扶摇的心口一股怒气油然升起。

“起来,字写的这般丑,就算是烧给祖宗,祖宗也是不收的,也别跪了,才出了小月子,再跪出个好歹来。”

冰冷的话一出口,柳绯殊嘴角的笑就僵住了,他委屈的看了一眼月扶摇,又看了一眼祖宗排位,一时间进退维谷。

“可我……”

“明日我自会跟祖母请罪,你这是不打算听我的话了吗?”

“我听……”柳绯殊这才慌慌张张的起身,他刚要站起身来,双腿一麻,低低的□□了一声,眼看就要再跌回去。

月扶摇及时扶住了他的腰,直接将人打横抱进了怀里。

“笨手笨脚……”她一边说着嫌弃的话,一边回头高声喊人:“长风,长风……”

长风一路小跑过来,急忙递上手里的大氅,“主子,给……”

月扶摇立刻将雪白的大氅扬开,盖在了柳绯殊的身上,抱着他就往外走,同时嘱咐长风:“将地上的纸一并收拾了,带回去。”

一路无话,回去后月扶摇直接将人送上床,着人进来伺候洗漱。很快的收拾停当了,又回到书案前坐定了。

“妻主不睡吗?”柳绯殊已经换了亵衣,半躺在**,侧身关切的看着她。

“你先睡,我还有事。”

“妻主……”柳绯殊微微垂了眸子,担忧的道:“你跟祖母,是不是吵架了?”

“这次她罚你,是因为我连累到你了吗?”

“自然不是。”柳绯殊急忙道:“这次确实是绯殊的错,与妻主无关。我只是听说,听说有了小意的消息,心里挂念,想问问你。”

月扶摇沉默了片刻,从书案前站起身来,坐到了床边,握住了柳绯殊的一只绵软的柔荑:“这么凉,冻坏了吧。”

柳绯殊笑着摇了摇头。

“祖母怪我没有从宁安郡王嘴里问出小意的消息。可这宁安郡王,儿时生过一场大病,已经忘记了关于小意的事。如今,我们没有证据证明就是她拐走了小意,实在是……况且,她堂堂一个郡王,拐卖一个孩子做什么呢,只怕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可祖母她……”

月扶摇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她一直将小意的失踪归咎在自己的身上,一想起来就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自责的不行。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点线索,她自然是十分在意。只是欲速则不达,这种事,再急也没有用的。”

“是啊……”柳绯殊也跟着叹道:“祖母曾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再次看到小意了……”

“所以,她经常会脾气不好,难免牵连到你。绯殊,你不要怪她。”

“妻主说的哪里的话,我怎么会怪她老人家,她将你培养的这般好,我敬重她还来不及呢……”柳绯殊反握了她的手,柔声回道。

月扶摇只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摸了摸他的颅顶,淡淡的笑了:“那就好,乖,赶快休息。”

趁着柳绯殊睡了的间隙,月扶摇挑亮了烛光,开始写起未完成的经书。

……

“什么?你说阿姐把他给抱回去了?”月如意晨起刚睁开眼睛,就听到了小厮传递过来的消息,脸色顿时就不好了。

“他倒是好命。”月如意气的将被子掀开,翻身下床,让人伺候着穿衣:“明明是个破落户出身,还是替嫁过来的,阿姐竟还对他这么好。哼!他也就是仗着阿姐宠他,才这样肆无忌惮的欺负我,若是没有阿姐在,他算个什么东西。”

想起日前在赏花宴上发生的事情,月如意立刻气不打一出来,恨不得立刻冲到老祖母的面前,继续添油加醋,让她将柳绯殊再扯到祠堂那里跪着去。

赏花宴是京都小公子们的聚会,能够进的去的都身份极其尊贵的人家的孩子。月如意身为月家唯一的小公子,自然也在此列。

如今的月家,深受女帝的宠幸,正是烈火烹油之势,大部分的小公子见到他,都是笑脸相迎,唯唯诺诺的巴结着。

而月如意来到京城虽然才一年多,但几乎都已经习惯了别人这样对待他的方式。

众人将他捧的极高,在这京都的公子圈里,少有几个人能够跟他比肩。

而户部尚书家的独子,谢辞就是其中之一。

听说他的母亲,追随女帝多年,亦是十分受宠。而谢辞本人,也被教养的极好,待人接物十分的温润有礼,是京中不少权贵人家看好的主君人选。

月如意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他,觉得他假模假样,碍眼的紧。

偏偏这谢辞也不喜欢他,曾当着他的面批评他言谈粗俗,举止无度,做事亦是市井作风充满了小家子气。

他可不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么,这番话深深地刺痛了月如意的自尊心,于是直接将人给记恨上了。

从此以后,处处跟人攀比,时不时的就要踩上对方一脚。无形之中,京都的小公子分成了两派,一派追着月如意,一派挺着谢辞,开始针锋相对起来。

这次月如意带了那枝绿色的翠莲到宴会上,说是给大家做甜点,本来是赚足了颜面,偏偏有那不长眼神的,居然提起了月如意的身世来。

说他不过是月家的一个偏支生的,并非月府真正的小公子。真正的小公子另有其人,只是儿时不小心丢了,还没找到。一旦找了回来,他这鸠占鹊巢的假公子,就得给金枝玉叶的真少爷让路了。

月如意当即气的翻了脸,指责对方胡说八道。

在他的心里,自己在月池延的膝下被教养了多年,早就是月府的人了。且不说那月写意丢了那么久,还能不能找回来。就算是找回来了,他陪了月池延这么久,这月府,也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什么假公子真少爷的,我告诉你,月家可就只有我一个小公子,你不过听了几句风言风语,就舞到我跟前来,就不怕我告诉阿姐,让她好好的跟你母亲说道说道吗?”

月如意一有事就习惯推月扶摇出来,一般人听见她的名讳,都会十分的忌惮。

毕竟御史大夫,本来就是有监察百官之责。

“你……”那人果然露了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他思来想去还是不甘心,就在这时,正巧陪着月如意一起参加宴会的柳绯殊远远的过来了。

那人立刻将目光转移到了柳绯殊身上,当着众人的面,问起月家是否有另一个小公子的事情来。

“是,我家弟弟年幼的时候不小心丢失了,诸位若是有什么线索,还请一定告知。我们月家定会重谢的。”

在场的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居然是真的。

月如意当即气了个仰倒,没想到居然被一家人给撕了脸皮,恨得差点晕了过去。

现在一想起来,月如意还是一肚子的气:“这柳绯殊定然是故意跟我做对,哼,等着吧,明日我还要去祖母那里,好好的再跟她说道说道。这次罚他罚的,也太轻了。”

“小公子,还是收敛些吧。我看那月大人是个疼夫郎的,若是柳主君将我们做的事告诉她……”

月如意正在气头上,闻言一巴掌甩了过去:“我做过什么?这一桩桩一件件,我哪里冤枉他了?他在祖母面前装腔作势,看着小意温柔,实际上根本不安好心。我是怕祖母吃亏,提前戳穿他的真面目。”

“是是是……”那小厮捂着脸,再也不敢多话了。

月如意气呼呼的收回手,想到最近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心气不顺。他当然知道月扶摇在到处寻找月写意的事情,不过之前也一直在找,都那么多年了,其实谁都对这人的存在不抱希望了。

只是,本来月家公子的身份放在京都,那也是十分显赫,所以一直没有对找妻主的事过于上心。如今月如意害怕月扶摇大张旗鼓寻找弟弟的事会影响到他现在在权贵人家的份量,开始想到了其他的地方。

是时候,该让祖母给他物色一个好人家了。以免夜长梦多。

他已经打听过了,上次见过的那个气质不凡,浑身上下金堆玉砌的宁安郡王,根本就没有主君,甚至院子里连个小侍都没有。

或许,他可以一试。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