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坚持到了最后一天。我们没再听说过比尔的消息,乘客名单显示他在惨败之后两天去了地球。新闻里没有提及那天发生的事件,吉洛迦的演讲中也没有暗示过。

邦夫特先生渐渐康复,应当能在选举之后开始工作。他的部分身体仍然瘫痪,但我们找到了解决办法:他会在选举后立刻开始度假,这是几乎所有政治家都会享受的惯例。度假在汤姆号中,以保安全。途中的某个点我会换船并偷渡回地球——头儿会遭遇一次轻微的中风,都是选战闹的。

罗杰得去换回指纹,但他可以安全地等上一年之后再说。

投票日当天,我如同一只埋头在鞋柜里的狗一样兴奋。扮演结束了,只要再短短地现身一次就行了。我已经为新闻网录制了两场五分钟的演讲,一场是大方地迎接胜利,另一场是勇敢地承认失败。我的工作结束了。当录制结束时,我一把抱过佩妮吻了她,她似乎并不介意。

最后的现身是一场私人演出。邦夫特先生想见我——以他替身的样子——之后我才能卸妆。我不介意。演出结束了,我不担心见到他。在他面前扮成他的样子就像是演喜剧,只不过我不会进行任何夸张。你懂我的意思吧,不夸张其实是喜剧的精髓。

整个家庭都聚集在上层起居室——因为邦夫特先生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到天空了,他想见一见——我们会在那儿收看选举结果,然后要么喝酒庆贺,要么收起悲伤,发誓下次要努力。我可不想有下次了。我已经经历了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选战,我不想再参与政治。我甚至都不确定我是否还想演戏。整整六周,每分钟都在表演,相当于演出了五百个普通的场次,已经够了。

他们用轮椅推着他进来了。我躲在外面,让他们先把他在沙发上安顿好。一个男人不应当在陌生人面前展示他的虚弱。而且,我还想来个入场式。

我惊讶得几乎出了戏。他看上去就像我的父亲!噢,这只是种“家族”式的相像,其实他和我的样子更接近,比他或我与父亲的相貌接近程度更深——但是相似度仍然存在,年龄也合适,因为他看上去很老。我没想到他会老得这么快,身材也瘦了很多,头发都白了。

我立刻想到了在接下来的太空假日期间,必须帮他们做好过渡。无疑卡佩克会让他恢复些体重,如果不行,也有办法通过些隐秘的手段让一个人看上去丰满些。我会亲自帮他染发。发布他中风的公告也能掩盖一些不可避免的差异之处。毕竟,他在短短几周内变化太大,需要防止大家察觉到用了替身。

但是,这些具体的事务只是在我脑子的一个角落里盘旋,我自己则沉浸在感动之中。尽管虚弱,但他仍散发出一种精神力量,保持着男子气概。我感觉到了温暖的,几乎是神圣的冲击,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亚伯拉罕·林肯那座巨大的雕像一样。我还想到了另一座雕像。看到他躺在那里,双腿和无法动弹的左边身体上盖着薄毯:卢塞恩受伤之狮[1]的雕像。他有着巨大的力量和尊严,即便在绝境之中:战士牺牲,但决不投降。

他抬头看着我进来,面带着那种我已经学会的温暖、宽容和友善的微笑,并用那只好手示意我上前。我以同样的微笑看着他,走到他跟前。他跟我握手,手还相当有力,随后温和地说道:“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他的话音有些含糊,我现在才看清他离我稍远的那半边脸是瘫的。

“我很荣幸见到你,先生。”我刻意提醒自己不要去模仿他含糊的话音。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了:“我怎么觉得你早就见过我了?”

我看了自己一眼:“我在努力,先生。”

“努力!你成功了!看到我自己感觉挺奇怪的。”

我突然难过地意识到,他在感情上无法接受自己现在的样子。我现在的样子才是“他的”——任何的改变都只是疾病带来的临时性的变化,他刻意选择了忽视。他接着说道:“你介意走几步吗,先生?我想看我——你——我们。我想从观众的角度看一下。”

所以我直起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跟佩妮说话(可怜的孩子,目光在我们两个中间来回切换,神情茫然),拿起了一份文件,挠了挠我的锁骨和下颌,把法杖从胳膊底下拿到了手里把玩了几下。

他高兴地注视着。所以我又加了段返场。我站在地毯中央,来了段他最出色的演讲,没有一字一句地照着念,而是加上了我的理解,让它自然喷薄而出,如同他本人会做的一样——结束时用了他的结束语:奴隶不会获得自由,除非他愿意去追求自由,你也无法奴役自由人,你最多只能杀了他。

现场沉浸在美妙的寂静之中,随后响起了一阵掌声。邦夫特也在用那只好手拍打着沙发,叫道:“太棒了!”

这是我演出以来获得的唯一掌声。足够了。

他让我拉过一张椅子来,坐在他旁边。我看到他瞥了法杖一眼,所以我把它递给了他:“保险已经关上了,先生。”

“我知道怎么用。”他仔细地看了一阵子,随后又还给了我。我本以为他会留着它。因为他没留,我决定一会儿把它交给达克,让他在今后转交。他问了我一些个人问题,告诉我他不记得看过我的演出,但是他看过我父亲的《大鼻子情圣》[2]。他费了很大力气控制着不听使唤的嘴部肌肉,话音变得清晰,但说得很吃力。

然后,他问了我接下来想做什么。我告诉他自己还没有计划。他点了点头,说道:“这里有你的位置,有你的工作。”他没有提到钱,让我觉得自豪。

选举结果开始出来了,他将注意力放到了影像机上。当然,在过去的四十八个小时内,结果一直在出来,因为外层空间和无选区团体的投票比地球上早;即便在地球上,“选举日”也超过了三十个小时,因为地球自转的缘故。但现在是地球大陆上重要选区出结果的时刻。我们在前一天的外层空间选举中遥遥领先,罗杰不得不告诉我这并不代表什么。外层空间一向是开拓党的势力范围。地球上的好几十亿从未去过太空也不想去太空的人才是关键。

我们必须赢取所有应当能赢的外层空间选票。木卫三上的农业党赢得了六个选区中的五个,他们是联盟的一部分,因此开拓党都没有提名象征性的候选人。金星上的情况要棘手一些,因为金星人根据人类无法理解的神学上的细微差别分成了十几个小党派。不过,我们应该还是能赢取大多数的金星人选票,他们要么直接投给我们,要么投给了联盟,而且,我们应该能赢得那地方所有人类的选票。帝国的限制令规定了当地人必须推选人类来代表他们出席新巴塔维亚的大议会,邦夫特已发誓要废除。它让我们拿到了金星上的选票。我们还不知道在地球上我们会丢掉多少。

因为巢穴只派观察员进议会,所以在火星上我们只关心人类的投票。我们广受支持,但他们有赞助。不过,如果计票不出问题,我们应该会赢。

达克弯着腰在罗杰身边摆弄着计算尺,罗杰则摊开一张纸,上面写满了他发明的复杂公式。太阳系中好几十个聪明的计算机大脑在那天晚上都做着同样的事情,但罗杰仍喜欢自己算。他曾经跟我说过,他走入一个选区,“闻一闻”,就能猜到结果,误差不超过百分之二。我觉得他能办到。

卡佩克医生坐在后方,双手放在肚子上,如同蚯蚓一样放松。佩妮在四处游走,给我们拿饮料,时不时撞到点东西。她似乎一直都没正视过我或邦夫特先生。

我从未经历过选举夜的派对。它跟其他派对都不同,里面充满了温暖和谐的气氛。人们如何做出自己的决定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你已经做到了最好,你和好朋友、同志们在一起,很快你就忘了忧虑和压力,只感觉到激动,就像是蛋糕上的糖霜,等待着即将揭晓的结果。

我记不起我曾有过这么快乐的时光。

罗杰抬起头看着我,然后跟邦夫特先生说道:“地球大陆上的选情激烈。美国人在完全投向我方之前尚在试水,问题是他们愿意试多深。”

“你能预测一下吗,罗杰?”

“还没到时候。哦,我们暂时领先,但结果很难预料,随时可能会输给对方六到七个选区。”他站了起来,“我还是下去溜达一圈吧。”

严格来说,我应该跟他一起去,以“邦夫特先生”的身份。党的首脑应该在选举夜出现在总部。但是,我从未去过总部,那种地方让我紧张,我的演技可能会出纰漏。我的“疾病”给了告假的理由,今晚也不值得去冒险,因此罗杰会替我去,握一握他们的手,展露一下微笑,让那些承担了繁重的文书工作的女孩激动地含泪拥抱他。“一小时以后回来。”

甚至我们的小派对也应该在下层举行,邀请所有的办公室职员,尤其是杰米·华盛顿。但是,这么做不行,我们不能把邦夫特先生排除在外。他们当然也在举行自己的派对。我站起身:“罗杰,我跟你一起去,和杰米的姑娘们打个招呼。”

“嗯?你没必要这么做,没事的。”

“我应该去的,不是吗?不麻烦,也不会有风险。”我转身看着邦夫特,“你认为呢,先生?”

“由衷感谢。”

我们乘着电梯下楼,穿过了空****的私人寓所,接着又穿过了我和佩妮的办公室。她办公室门外传来一片喧闹声。一个特地搬来的影像接收机功率被调到了最大,地板上一片狼藉,所有的人都在喝酒、抽烟,或既喝酒又抽烟。甚至连在收听结果的杰米·华盛顿都拿着一杯酒。他没有喝。他既没有喝酒,也没有抽烟。这杯酒肯定是其他人递给他的,他不得不接着。杰米很注重养生。

我转了一圈,罗杰陪在了我身旁。我真诚地感谢了杰米,对因身体不适无法停留表示了歉意:“我要上去躺会儿,杰米。跟其他人解释一下,好吗?”

“好的,先生。注意身体,首相先生。”

我回去了,罗杰则去了外面的公共隧道。

在我进入上层起居室时,佩妮在嘴唇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我小声点。邦夫特似乎睡着了,接收机的音量也调低了。达克仍然坐在它前面,往罗杰的大表格里填着数字。卡佩克没有动,只是点了点头,向我举起了酒杯致意。

我让佩妮给我倒了杯威士忌加水,然后走入了气泡状阳台。夜深了,无论是屋里的钟表,还是眼前的地球,都是这么告诉我的。在漫天的星光背景之中,地球就像个大圆盘闪闪发亮。我寻找着北美,并想找到几周前我离开的那个小黑点,同时抚平一下我的思绪。

过了一会儿,我回到屋里。月亮上的夜晚极具安抚力。不久,罗杰也回来了,一言不发地坐在了他的表格前。我注意到邦夫特醒了。

关键结果来了,大家都不再说话,让罗杰和他的铅笔、达克和他的计算尺能在安静的环境下工作。经过了漫长的等待,罗杰终于把椅子转了过来。“有结果了,头儿,”他头也没抬说道,“我们赢了。确定至少超过对手七个席位,合理预计超了十九个,最乐观预计超了三十个。”

停顿了几秒后,邦夫特静静地说道:“你确定?”

“肯定。佩妮,换个频道看看。”

我走过去坐在了邦夫特身旁。我无法开口。他伸手如同父亲般拍着我的手背,我们一起看着接收机。佩妮换到的第一个频道说:“——肯定,伙计们。八个机器人大脑说是,“居里”说可能。开拓党已赢得决定性的——”她又换到下一个频道。

“——确定了他的临时工作还将续约五年。我们无法联系到吉洛迦先生,但他在新芝加哥的首席助理承认目前局势已难以挽回——”

罗杰起身走向电话。佩妮关掉了声音。新闻主播仍在继续播报,他只是以不同的词语宣布着我们已知晓的事实。

罗杰打完了电话,佩妮又开启了声音。主播又播报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读起了某件刚递给他的东西,很快就抬头露出了大笑脸:“朋友们,公民同胞们,现在为大家播放首相讲话!”

画面换成了我的获选演说。

我坐在那里,沉浸于其中,感觉复杂而又美妙,美妙得有点心痛。我为演讲倾注了心力。新闻里的我看上去很疲倦,冒着汗,却又充满自信。像一场真正的即兴演说。

我正说到“让我们一起前进,让自由——”,突然身后传来了异响。

“邦夫特先生!”我说道,“医生!医生!快来!”

邦夫特先生的右手抓着我,急切地想跟我说些什么。然而,已经太晚了。他的嘴巴已不听使唤,他曾经不屈的意志已无法指挥虚弱的身体。

我把他枕在臂弯里——他进入了潮式呼吸,几乎立即就死去了。

他们用电梯把他的尸体运了下去——达克和卡佩克一起。我帮不了什么忙。罗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接着也离开了。佩妮跟着他们下去了。现在,我又来到了阳台。我需要“新鲜空气”,尽管它和起居室里的一样,只是同一台机器里泵出的气体。但是,它就是让人感觉新鲜。

他们杀了他。他的敌人杀了他,就跟朝他的肋骨间捅了把匕首一样真切。尽管我们付出了种种努力,承担了种种风险,到最后,他们还是成功谋杀了他。“最卑鄙的谋杀”!

悲痛让我无法思考,我内心的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了。我看到了“自己”的死亡,我再次看到了父亲的死亡。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人们很少会只救活连体婴儿中的一个。我心里空洞洞的。

我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终于,我听到了罗杰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头儿?”

我转身。“罗杰,”我急切地说道,“别这么叫我,行吗?”

“头儿,”他坚持道,“你知道你现在该干什么,不是吗?”

我感觉头晕,他的脸变模糊了。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你什么意思?”

“头儿——人终有一死——但演出必须继续。你现在不能退出。”

我的头很疼,眼睛也无法聚焦。他似乎在我眼前晃动,声音也忽远忽近。“——夺走了他完成事业的机会。所以你必须替他完成。你必须让他复活!”

我摇了摇头,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并回答说:“罗杰,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太荒谬了!我不是个政治家。我只是个该死的演员!我扮鬼脸娱乐大家,这才是我擅长的。”

令我恐惧的是,我用邦夫特的声音说出了上面这段话。

罗杰看着我:“在我看来,你一直表现得都很不错。”

我努力用回自己的声音,想控制住眼前的局面:“罗杰,你现在太悲痛了。等你平静下来,你会明白这有多么荒谬。你说得对,演出必须继续,但不是以这种方式。真正要做的——唯一要做的——是把你升上去。选举赢了,你们得到了多数席位——你去任职,你去实现计划。”

他看着我,哀伤地摇了摇头:“要是行的话,我会这么做。我承认。但是我做不到。头儿,你还记得那些冲突激烈的执行委员会会议吗?你让他们服从了安排。整个联盟团结在一个人的力量和领导之下。如果你不继续,他为之奋斗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一切将很快瓦解。”

我无法反驳。他可能是对的——在过去的一个半月中,我看到了政治游戏内部复杂的齿轮结构。“罗杰,即使你说的是对的,你提出的办法也不可行。靠着计划周详的舞台布置,我们才勉强走到了现在——有几次差点就露馅了。照你的意思,还要一周接着一周、一个月接着一个月,甚至一年接着一年演下去——不行,我做不到。这不可能。我办不到!”

“你做得到!”他凑近我坚决地说道,“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我们都知道面临的困难。但是,你有机会成长。先在太空中待上两个星期——妈的,你要待一个月也行!你所有的时间都要用来学习——他的笔记、他童年时的日记、他的剪贴簿,你要生活在这些东西里面。我们也会帮你。”

我没有接话。他继续着:“头儿,你已经知道了政治人物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由共同的信仰和目标团结在一起的团队。我们失去了团队的领导,我们必须再找一个。但是,团队仍然在这儿。”

卡佩克也出现在了阳台上,我没留意到他出来。我转身看着他:“你也赞同吗?”

“是的。”

“这是你的责任。”罗杰又加了一句。

卡佩克缓缓说道:“我没有那么极端。我只是希望你能接受。但是,该死的,我不会用良心来压迫你。我相信自由选择,尽管从医生嘴里冒出这个词显得有些做作。”他看着克里夫顿,“我们最好让他一个人静一静,罗杰。我们已经告诉他了,现在就看他自己吧。”

尽管他们离开了,但我仍然不是一个人。达克走了出来。他没有叫我“头儿”,让我觉得轻松了点,心里也对他有些感激。

“你好,达克。”

“你好。”他沉默了一阵子,抽着烟,看着群星。随后,他扭头看着我:“老伙计,我们一起经历了一些事情。我现在了解你了,我会随时用枪、用钱、用拳头来支持你,而且不会开口问一声为什么。如果你现在选择退出,我不会怪你半句,我也不会小看你半点。你已经完成了一项义举。”

“呃,谢谢,达克。”

“再多说一句,然后我就撤了。记住:如果你决定退出,那些对他洗脑的鼠辈就赢了。尽管我们付出了这么多,他们还是赢了。”他进去了。

我先是感觉内心异常挣扎,随后又变成了自我怜惜。这不公平!我有自己的生活。我正处于演技的高峰,事业上依旧有无数的荣誉在等着我。期待我埋葬自己,可能要埋葬很多年,换成另一个人的身份,太不公平了!观众会忘了我,制片人和经纪人会忘了我——可能会以为我已经死了。

这不公平,这要求太过分了。

此刻,我暂时停止了思考。天空中的地球母亲仍然那么宁静、那么美丽,亘古不变。我想象着那里的选举夜庆祝是何等的盛况。火星、木星和金星也都在视野之中,如同悬挂在黄道带上的珍珠。当然,我看不到木卫三,也看不到遥远的冥王星上孤独的殖民地。

“充满希望的世界。”邦夫特是这么评价它们的。

然而,他死了。他消失了。他们在他最辉煌的时刻夺走了他的生命。他死了。

他们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让我再现他,让他重生。

我能做到吗?我能达到他高贵的标准吗?他希望我这么做吗?如果他是我——邦夫特会这么做吗?在选战进程中,我曾一遍遍地问自己:邦夫特会怎么做?

有人走到了我身后。我转身看到了佩妮。我看着她问道:“他们让你来的?你也来求我吗?”

“不是。”

她没再往下说,也没在等待我的回应,我们也没互相看着对方。沉默持续着。最后,我说道:“佩妮,如果我想继续——你会帮我吗?”

她一下子转身看着我:“当然,头儿,当然!我会帮你的。”

“那我就试试吧。”我谦卑地说道。

以上这些都是我在二十五年之前写的,目的是为了消除心中的混乱。我努力忠实地记录一切,没有对自己笔下留情,因为除了我和我的心理医生卡佩克以外,不会有人读到它。在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后,重新读到那个年轻人幼稚却又充满**的语言,让人唏嘘。我记得他,但很难意识到我其实就是他。我的妻子佩妮声称她还记得他,比我记得更清楚——还说她从来没爱过别人。时间改变了我们。

我发现,我对邦夫特早年生活的“记忆”,比对我自己真实经历的还清楚。那个可怜的家伙,劳伦斯·史密斯,或者——如他所愿——被称为“伟大的洛伦佐”。这会让我发疯吗?或者让我精神分裂?如果真是这样,这是出演这个角色必须做出的牺牲,为了让邦夫特重生,作为载体的演员必须被压制——完全压制。

不管有没有疯,我知道他曾经存在过,而我就是他。作为演员,他从未真正成功过——尽管我觉得有时他会被自己内心的狂野感动。他最后的离场也符合他的性格。我收藏着一张泛黄的剪报,上面说他因过量服用安眠药死在了泽西城的一家宾馆里——显然是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因为他的经纪人发表了一个声明,说他有几个月没接到过角色了。我本人觉得他们不应该提及他失业了。这么说虽算不上诽谤,但至少不友善。剪报不经意间证实了在一五年的选战期间,他没在新巴塔维亚,也没在其他任何地方。

我应该烧了它的。

但是,除了达克和佩妮之外,活着的人中已经没人知道真相了——当然,那些谋杀了邦夫特身体的人也可能还活着。

在政治生涯上,我已经历了三起三落,目前的这一任可能是我最后一个任期了。在第一次下台前,我们已经成功地让金星人、火星人和木外星域人加入了大议会。但是,仍有其他星体上的人尚未加入,所以我又杀回来了。人民可以接受一定程度的改革,然后他们希望放慢脚步,但是既有的改革已生根发芽。人民不希望有变化,不希望有任何变化——对其他星体人的恐惧根深蒂固。然而,我们不断前进,我们必须前进——如果我们想拓展我们的文明。

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邦夫特会怎么做?我不确定我的答案总是对的(尽管我相信自己是整个太阳系中最懂他的人了),我能做的就是演好他的角色。很久之前,有人(是伏尔泰吗?)说过,如果撒旦代替了上帝,他也会觉得有必要继续保持上帝的神性。

我从未为演艺事业的终结而觉得遗憾。从某种方面来说,我没有失去它。维勒姆是对的。除了鼓掌以外,还有其他致敬的方式,而且精彩的演出总会给人带来温暖。我想我已经尽力去创造完美的艺术了。或许我并未百分百成功——但我觉得父亲会给一个好评。

没有,我没有遗憾,尽管我以前更开心——至少睡得更好。但是,为八十亿人民服务也有种神圣的满足感。

或许他们的生命没有宇宙级别上的意义,但他们有感情。他们会受伤。

[1] 卢塞恩受伤之狮:位于瑞士卢塞恩的一座负伤狮子的雕像,用以纪念在1792年8月10日保卫巴黎杜伊勒里宫的战斗中战死的约1100名英勇的瑞士雇佣兵。

[2] 《大鼻子情圣》:法国剧作家爱德蒙·罗斯丹创作于1897年的著名舞台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