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清晨的时候,悄悄溜到了太子府。
昔日晋王,今日太子杨广,行色匆匆要进宫去请安。
我拦住他的轿子,他看了我一眼。
侍卫喝道:“大胆刁妇,敢拦太子的轿子!”
而他道:“慢着,我知道你——你是……”
他知道我?他根本不晓得我的名字。
我看着他。
他怔了片刻,仿佛由梦里醒来一般,道:“我知道你,你当时站在她后面。”
这一句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正是我想求证的。
他让我上了轿子。
在仁寿宫回廊外的假山下,当朝太子对着我,既不跋扈,也不嚣张,更不轻狂。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他说,“我梦见和乐昌一起到了江南,坐在就在琼花树下,她对我说,倘她不是她,我不是我,共此一生,也了无牵挂。
“我拉了她的手,说:‘那我就不是我,你也不是你,咱们就共此一生,无牵无挂。’
“她淡淡的苦笑:‘唉,谁是谁,都是前生注定,你终究是你,我终究是我。我嫁了你的臣子,你娶了我的妹妹——我们,来生吧。’
“我不能答应,一把将她搂住,说:‘我不要来生,我就要你。我要定你了!’”
他淡淡的语气,让我仿佛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凌晨。
她做的,难道是同一个梦吗?
“红拂,你要做什么去?”他问我。
“我要和人私奔。”我坦白的说。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还真羡慕你——那个人要你,而她不要我。”
你怎知她不要你?我几乎脱口而出。
不过,他已继续说下去:“况且,还有玉儿——我知道她对我好,然而,我心里放不下她了。她是无辜的。”
萧玉儿,为了他的太子之位,这和我仿佛年纪的姑娘费了多少的心计。
我十一年来,无数次想问她这件事,都欲言又止——我现在庆幸我欲言又止。
这无尽的忧,无尽的愁,无尽的爱,与无尽的债。
他们三个人有多少的牵绊啊,不像我,丢下那拂尘就来去无牵挂。
“红拂,你这样跑来,究竟有什么事?”
我笑了笑:“没什么事。”
我本可以伸出手,松开拳,将那个鲜红却歪斜的结展现,然而我没有。
我看见宣华夫人从回廊上经过,她长得和乐昌公主真像。
有一对铜镜,一面是参,一面是商。
参,在李靖的手里,商,他送给了我。
于是那一天,仁寿四年秋七月丁未,我和他私奔了。
同一天,太子杨广轻薄宣华夫人,宣华夫人大声斥责,并且向文帝说:“太子无礼。”文帝急召庶人勇,但清河公杨素抢先知道了消息,并通知了杨广。
杨广因而暗中逮捕了传讯的柳述和元严,篡改了诏书,又派左庶子张衡到仁寿宫伺候——张衡就把毒药掺进了文帝的汤中。
结果,文帝一命呜呼。
杨广登基,次年改元大业。
他是一位昏君,强娶了宣华夫人,并且喜欢去江都看琼花。
后来他被宇文化及勒死了,传说死时,流下了一滴眼泪。
我和李靖遇到虬髯客,投奔李渊,建功立业,那是另一个朝代,另一个故事了。
贞观四年,李靖的率军大破突厥,将萧玉儿迎回了长安。
她身无长物,只有一面古旧的银镜而已。
这时候,我想起了很多的往事,尽管多少有些小小的遗憾,但是,我庆幸我和李靖的那一对铜镜,是无论参商变化,也永不分离的。
夜空里,仿佛一个声音说道:“永矢相爱,海枯石烂,贞情不移。”
茫茫,回声,一声,两声,三声……
后记·每个女人的镜子
每个女人至少有一面镜子,为着不同的理由,我们对镜梳妆。
乐昌的镜子,是尽人皆知的,那佳话,流传了千古——然而,真的是佳话吗?没有什么,随镜子埋葬在地下吗?
萧玉儿的镜子,我所杜撰——命带桃花的皇后啊,对镜描眉时,是怎样的心情?她真如史书中记载的一般,懦弱无能吗?
红拂的镜子,故事还没有开始——当她在小客栈里梳着头,那伟岸的英雄忽然走了进来,她难道没有砰然心动吗?她那些小小的遗憾,是为了那英雄,最终漂泊海外吗?
每个女人至少有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