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19世纪最重要的现实主义画家是阿道夫·门采尔(Adolf Menzel,1815—1905)1。他所生活的90个春秋几乎贯穿整个19世纪,在这一历史时期,普鲁士不断兴盛崛起,终于在1871年统一德国,建立德意志帝国,柏林也从穷乡僻壤的小国首府发展成为文化繁荣的帝国首都和欧洲都会。这从柏林人口的迅猛增长可以看出:1850年左右的人口是44万,1871年增至80万,10年后已达130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魏玛共和国时期增至400万,也就是说,柏林的人口在短短70年里翻了十番。1875年,在总理俾斯麦的提议下,柏林市中心的选帝侯大街扩建成宽53米、长4.5千米的大道。与此同时,小资产阶级出身的门采尔逐渐晋身为普鲁士最受推崇的画师,被封为贵族,他在1840—1900年长达六十载的创作深刻影响了普鲁士以及整个德国艺术的发展。1905年他辞世后,皇帝威廉二世出席葬礼,柏林皇家艺术学院院长维尔纳(Anton von Werner)在悼词中写道:“此刻,由于这位伟大的孤独者不再徜徉于我们中间,我们感到孤单,他是光辉的榜样,因为他对真相的不懈探索、无比的勤谨精神和严厉的自我批评,在我们眼里,他就是纯粹理性批判在艺术中的化身。”我们从这段悼文可以捕捉到三个关键信息:门采尔的孤独者角色;他的勤奋;他对真相的不懈探索和在创作中始终秉持的理性批判精神。

1 门采尔,素描《自画像》

之所以说门采尔是伟大的孤独者,主要是因为他的个性,并与他的侏儒身材相关,他身高仅一米四,在同时代画家马格努斯(Eduard Magnus)的水彩画《门采尔的全身像》(Menzel in ganzer Gestalt,1837)2中有所表现。1835年,柏林军事机构判定他是侏儒身材,从而永久免除他的兵役。门采尔出生于西里西亚的首府布莱斯劳——这一地区自1714年起属于普鲁士,13岁起自学绘画;1818年,他的父亲开办了一个小规模的石版印刷作坊,他从父亲那儿学到了石版印刷术;1830年,门采尔随父母举家迁往柏林,这一搬迁部分也是为了门采尔能接受更好的艺术教育,他的父亲却在两年后去世,年仅17岁的门采尔从此必须挣钱养家糊口(家里还有母亲和两个妹妹);他18岁进入柏林美术学院学习雕塑,仅学了半年就辍学了,之后靠自学掌握了各种绘画技艺。

2 马格努斯,水彩画《门采尔的全身像》,1837

门采尔和妹妹感情深厚,一直比邻而居,妹妹结婚后仍是如此,要搬家也是三个人一起搬3;妹夫去世后,妹妹帮他料理家务。不过,门采尔一直坚持独自居住。他从未与异性有过亲密交往,终生未婚。门采尔一共创作了160幅油画、530幅水彩、粉彩和水粉画、6000张素描以及77本素描画册。他所恪守的人生格言是“不可一日无素描线条”(Keinen Tag ohne Linie),素描是他创作的重要基础,他的油画往往以许多张局部素描为基础组合加工而成。

3 门采尔和妹妹及妹夫在一起

我们可以先看门采尔早期的两幅毕德迈尔风格的室内画。油画《带阳台的房间》(Das Balkonzimmer,1845)彩图21展现出房间的一角,画面顶端墙壁和天花板的交界处是金黄色石膏镶边,天花板上装饰着彩色花叶镶边。画面左边铺着一小块地毯,上方是褐色长沙发,仅仅勾勒出其简约轮廓;画面右边堆满物件,墙上是大面积的落地镜,镜子左右的齐人高处各有一盏玻璃壁灯,镜子底座上放着一块抹布,镜子前方的两把椅子背对背,如此的摆放位置显然不是为了营造面对面的交谈格局。这并非一间堂皇气派的客厅,室内陈设看上去像是还没有完全安顿好,仿佛主人刚刚走开,因此反倒更显私密(据说这是门采尔自己的居室)。

整个画面的色调以棕色、浅灰、雪白和嫩绿为主,地板和墙面色彩显得很薄,其他的局部色彩(例如地板上的条状阳光、窗帘上的淡绿色点缀)仿佛是在底色上随意涂抹的,灵动的笔触使画面显得清新。墙壁的浅灰色在阳光中形成浅淡色块,像是补上了些较新的灰泥,色彩反差明显,露出先前挂画的痕迹;落地镜镜架和椅子呈红木色,木地板呈深棕色,画面左下角的地毯有酒红色图案及黑色镶边。镜子里反射出的是画面取景范围之外的室内陈设,即布料精美的条纹沙发的另一角和挂在墙上的一幅画(镶着金色边框)。画面左边的沙发只有模糊不清的色彩和轮廓,它在右边的镜影反倒被描绘得细致清晰,这应该是从画面布局来考虑的,以便观者的视线集中于画面右部,画面左边则没有干扰注意力的醒目物件。

与画面左边的深重色彩以及物件的走向形成反差与平衡的是,从室外吹入的轻风和照进的阳光构成画面右边的白色亮片。在观者视线的纵深处,画面右上方是两扇开着的门和拉上的白色窗帘,门被飘起的落地窗帘遮蔽着,窗帘遮挡住窗外的世界,使观者的视线集中于光线的涌入和空气的流动;光源来自朝向阳台的门,阳光倾泻而入,风把落地窗帘轻柔地吹卷起,与室内静止不动的各种物件形成对比,阳光与风的入室给看似静止的房间带来轻微动感,还使得室内室外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虽是室内画,观者却可以感觉到阳光灿烂、微风和煦,在这间居室中体会到岁月静好的安谧温馨。

画家在此捕捉到日常生活中的诗意瞬间,把色彩、光线和物件融入和谐幽谧的家居氛围,难怪20世纪初的艺术史学家迈尔-格莱菲(Julius Meier-Graefe)对这幅油画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它率欧洲现代绘画的风气之先:“在1845年的这个房间里,没有发生英雄故事,甚至没有出现任何人物。门采尔却让阳光演出一出戏,这出戏看似不起眼,却能打动观者。”[1]这幅画作在画家逝世之年才展出。

刚才这幅室内画里的客厅一角是在阳光和微风作用下的静中有动,油画《艺术家的卧室》(Das Schlafzimmer des Künstlers,1847)4则显得更为静谧。观者的视线从棕色地板上铺着的小块地毯、**的白色被罩向外延伸到窗外明亮的城市景观,远处的楼房正在盖屋顶—这种居民楼属于19世纪中期柏林新建楼房的典型样式。深棕色屋顶和葱绿色树梢洋溢着蓬勃生机,窗外绿树与窗台上的盆栽绿叶相呼应,这意味着,都市的活力也绵延至这间安静而稍显简陋的艺术家卧室。

窗前右边靠墙是组合式书架兼写字桌,窗户和书架之间有一个人物的轮廓,多半是坐在窗边的阅读者(艺术家),前面的白色亮片可能是他手举的报纸。室内室外均以棕色、白色和绿色为主色调,内外空间之间的色彩间隔是淡蓝色窗帘,布局间隔是窗棂的十字木条,它把窗外的天空分成规整的四块。室内物件,比如床单、地板和墙壁,都是用匆促笔法描绘的,显得模糊,窗外景致反而描绘得细致精确;近处昏暗光线中的物体看上去模糊,远处明亮阳光下的物体十分清晰,这使观者的目光聚焦于窗外风景这一亮点。这或许是在影射,窗外景观能为艺术家带来心灵慰藉,促使他从狭小居室通达内心的创作自由。

4 门采尔,油画《艺术家的卧室》,1847

我们接下来从室内转向室外,看看门采尔创作的三幅以火车为题材的作品。与上幅画创作于同年的油画《连接柏林与波茨坦的铁路》(Die Berlin-Potzdamer Eisenbahn,1847)彩图22属于欧洲绘画中最早以火车为题材的作品。画面基调是棕色和绿色,细长条的笔触仿佛取自素描画;视角取的是居高临下的俯瞰式远景,天空低垂,远方是柏林的城市景观,教堂隐约可见,其尖塔隐没于云端。这乍一看像是纯风景画,细细辨认才能在画面前方看出蒸汽机的运动轨迹。铁轨从画面左上方大树遮挡的部位开始,列车车尾正好位于画面中部与树齐平的位置,由此往前蜿蜒十几节车厢,直至抵达画面前部边缘,瞬间之后,这条长龙就会呼啸着飞驰而过,从画面风景中消失。喷出白烟的火车头仿佛一头吞吐着血红色火舌的怪兽,正穿过荒凉的郊区地带,飞速行驶在从柏林去往波茨坦的铁轨上。

蒸汽机这头黑乎乎的怪兽以不可阻挡的速度和威力破坏、摧毁着先前的乡村风景、田园牧歌,既显得高速壮观,又充满攻击性、威慑力;人们面对这一新生事物,既发出惊讶赞叹,又感到震悚恐惧。新技术革命带来的巨大变化从同一画面上残存的乡村景观可以看出前后对比。铁轨在画面上划出镰刀形的轨迹,不仅自上而下横穿田野,还在画面中间将先前的田间小路切断为左右两半,位于农舍后的左边半条路显然是先前驶过马车和走过行人的田间小道,路旁还有栅栏作为边界。浓黑树荫下的农舍显得荒凉无依,房子里黑洞洞的窗户表明,房舍现已无人居住、人去楼空。对刚刚开通的这段铁路的现实主义描绘并非是在机械地描摹现实,而是通过精心布局(之前之后状态的强烈反差,关于蒸汽机的戏剧化处理)增强画面的表现力,展现画家对技术革新所引发的历史新纪元的深刻反思。

画作展现出火车这一新生事物带来的新的时空感知及其对原有生存空间的巨大改变,透露出画家隐隐的不安和忧虑。相比之下,英国画家透纳的油画《雨、蒸汽与速度、了不起的西部铁路》(1844)则是对蒸汽机时代的礼赞,充满时代**,通过雨水、蒸汽和速度的交汇营造出动感极强、惊心动魄的壮丽瞬间,以此歌颂集体积、造型、速度、能量于一身的机器之王。奥地利作家尼可拉斯·雷纳(Nicolaus Lenau)在1838年维也纳郊区普拉特至瓦克拉姆之间的铁路开通之际,写下题为《1838年咏春》(An den Frühling 1838)的诗歌,将火车称作“不速之客”。另一个抗议之声来自德国作家克尔纳(Justinus Kerner),他的诗集《最后的花束》(Der letzte Blüthenstrau?,1852)里的《火车站》(Im Eisenbahnhofe)抒发了对铁路的恐惧:

哨声狂野、刺耳,

野兽般气喘吁吁,

这铁皮火车,

咆哮如雷雨。

它的腹部熊熊火焰,

黑色浓烟直蹿上天;

庞然巨物绘出画卷,

上面书写着个预言。

1847年,门采尔首次搭乘火车,其实他很喜欢这种交通工具,因为他在车厢里可以仔细观察周围的乘客,这也反映在他的两幅画作中:《火车上过夜后》(Nach durchfahrener Nacht,1851)和《火车途经美景》(Auf der Fahrt durch sch?ne Natur,1892)5。在第二幅画中,画面左边的男士手拿旅游手册,激动万分地摇醒对面打盹的乘客;肯定是他引发了车厢内的**不安,他一定叫了声“注意,好风景”,乘客们随即纷纷好奇地左张右望;只有背对着他、离他较远、脸颊胖嘟嘟的小男孩继续安睡着,背对窗外风景的列车员也显得无动于衷。

5 门采尔,油画《火车途经美景》,1892